之後的數日，老師就和平常一樣沒什麼變化。
看起來應該真的只是想告誡元香不要擅自越線，目的達成之後就馬上收手。
既不會遷怒，又不會掛懷──這樣乾脆的態度讓元香覺得十分輕鬆，因為只要改正並且記取教訓就好。
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師對走上教職之路所抱持的覺悟？
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有學生最大的權利就是犯錯──
那如果人家犯的錯……有點令人頭‧疼‧呢~？
「妳一大早又在亂想什麼？」老師無預警地從大門出現，臉上的表情像是看到被野放的連續誘拐犯。
「啊啦，沒有啊。」收起放縱的癡笑，元香趕緊把三明治分成菜多菜少的兩盤，然後坐到自己平常的位置上，「……老師，那是？」
老師偶爾會一大早出門在附近散步。就每天都得吸粉筆灰的老師來說，元香家附近的山林可說是調劑身心的好地方，特別是清晨的空氣更是無比新鮮。
「說到秋天，就會想到楓葉啊。」老師把手中幾枚五爪葉片放在桌上，「現在才十月，葉子還沒很紅，我就先撿這些回來了。」
想像著老師清晨上山撿拾楓葉的身影，元香手指捏起橙黃色和淺橘紅的葉片左右端詳。顏色雖然不像賞楓旅遊廣告中那樣鮮艷，可是葉片到葉柄的型狀都很完整，也沒有蟲蛀的痕跡，非常適合做成書籤。
「氣象說今天有東北季風報到呢~剛好明天周末，不然我們明天再一起去看看？」元香笑問，老師則輕輕點頭答允。
白天的邀約，老師通常不會拒絕。天氣還很炎熱的時候，兩人曾一起在山上的野溪中玩水撿石頭，而那些精挑細選撿回來的小石頭，就被疊成一小堆裝飾在餐桌上，像是堡壘，又像是妖精蓋的怪房子。
元香把葉片隨性地擺在石堆旁邊，「哪，這樣很有禪味吧？」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然後又抬頭看看老師，期待被誇獎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替元香加上拼命搖動的狗尾巴。
「唔……」
「怎麼？國文老師也辭窮了嗎？」
「為師真心納悶小元香究竟懂不懂”禪味”為何物……」
「……笨、老師大笨蛋！」
*****
老師真是的，為什麼總是這樣！
乾脆今天的國文課來亂問問題好了……還是把午餐的素菜便當調包成叉燒肉便當？或者偷偷去辦公室把他的教材全部換成健康教育課本呢？
元香在心裡盤算著各種小家子氣的報復方法，不過主要還是想想而已，真的做出這種惡作劇的話，回家還是要面對老師的責難。
人家才不想被老師討厭~
以這個接近花癡犯蠢的戲謔想法作結，元香翻開課本開始聽課。
大概是明天放假的關係，最後一節課剛上課時大家就開始心不在焉，下課鈴聲一響更是所有學生作鳥獸散。唯獨元香懶洋洋地收拾書包，然後「不小心」出現在老師辦公室附近。
為了避人口舌，元香放學時都是自己回家然後準備晚餐，老師結束校務會議回來剛好就可以開飯。有時候老師會從會議上帶一些小餐盒回來，那就可以當做飯後點心或隔天的早餐。
今天純粹是因為周五放學後還留在校內的人很少，所以才來偷看「下班後的老師」~絕對不是什麼想跟老師一起回家的念頭作祟！
「喔，這不是小元香嗎？」老師一下就發現外面那個動機不純的少女，「正好，妳進來等我一下，有事麻煩妳。」
元香沒有回答，但瞬間亮起來的小臉顯示她非常願意讓老師欠她人情。
「來，今天有很多蛋糕甜點。剛好妳來，我正在想該怎麼把這些東西拿回去呢~」老師用非常天真無邪的笑容，指著幾乎把座位給淹沒的大小紙盒跟提袋，然後從中揀出幾樣，「這些輕的給妳拿。」
元香傻眼的從老師手中接下三四個紙盒和小袋子，其他還有綁著緞帶提把的蛋糕盒、跟一些看起來像是出自高級百貨公司的精美紙袋。
一口氣提起剩下的所有袋子，老師努力空出手提起自己的公事包，跟元香一起離開辦公室。
「這、這些是怎麼回事啊！數量也太驚人了吧！」剛才在教師辦公室必須維持好學生的形象。等離辦公大樓稍遠後，元香終於忍不住提問。
「今天有同事的小孩滿月，再加上其他科老師揪的下午茶團，大家交換點心之後就變成這樣了……」偏著頭數著，老師晃了晃手裡的蛋糕盒，「雖然盒子很多，可是其實裡面剩的不多啦……像這個六吋的裡面只有大概三分之一個。」
「那幹嘛不裝一起啊！」
「我怕裝的時候散掉嘛……」
「老師！」
後方有學生呼喊，老師和元香同時回頭，但還來不及開口，就有大量冷水不斷從四面八方潑來。
惡、惡作劇？
等攻擊終於告一段落，元香終於能看清楚這幾個現行犯。總共五個男生，大家手上都拿著廁所掃具箱裡的橘色水桶。
「老師，你這禮拜出的作業有點多喔？這樣我們怎麼有時間出去玩！給我出少一點啊！」
「雖然不知道妳是哪班的，可是就算妳衰吧！誰叫妳剛好在這個娘泡老師旁邊！」
「制服濕掉了耶！是淺藍色的胸罩喔！」
「嗚！」元香下意識的想遮掩胸口，突然有個同樣濕透的重量蓋在她肩上。
「雖然這也是濕的，不過妳就忍耐一下吧。」老師輕輕在她耳畔說，接著站到元香面前。
老師……有這麼高大嗎？
元香望著擋在她身前的老師的背影，老師什麼也沒說，連折響手指關節之類的威嚇動作都沒做，但那些剛才還在叫囂的男生突然臉色鐵青，然後邊尖叫邊連滾帶爬的逃走。
咦？怎麼回事？
眼前的情況實在令人費解。
老師不發一語的彎身撿起元香剛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盒子，抬頭對上元香的視線。
「……奇怪，」元香皺眉盯著老師的臉，「您臉上又沒寫要詛咒他們全家老小十八代，為什麼他們會嚇到跑掉？」
「這題為師拒絕作答。」
老師恢復平常的鬥嘴模式，元香噗哧一笑。
“娘泡老師”還是有威武的時候呢。
渾身濕透的兩人併肩走在路上，簡直就像是從河裡爬起來的笨蛋情侶。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損失。
「啊──這個不能吃了……」元香一臉可惜的拆開剛才掉到地上的蛋糕盒。
雖然盒子內層有蠟紙，就算被潑水也不太會影響裡面的內容物，可是就像老師說的，每個盒子裡的蛋糕不多，所以摔到變形的程度就相當慘烈。
「乾脆打成蛋糕泥……搞不好吃起來會像提拉米蘇。」
「隨妳高興……為師是絕對不吃的。」老師斬釘截鐵地拒絕，「比起蛋糕，妳不先去洗澡換衣服嗎？現在又不是夏天，妳這樣會感冒喔。」
「欸？這樣很性感啊。」元香燦笑著撥了撥額前的濕髮，還故意擺了撩人的姿態，「而且有老師溫~暖的西裝外套，元香才不會感冒的啦~」
「少囉嗦！快去洗！妳還要曬妳的淺藍色胸罩到什麼時候！」
「這麼說來這是元香第一次穿老師的衣服耶~想不到老師看起來纖細，實際上是很結實的嗎？哦還有，其實這不是淺藍色，是藍‧白‧交‧錯‧的格子……」
「……」
元香幾乎是連同自己的換洗衣物一起被老師扔進浴室。
當然，浴室裡只有她。
悄悄打開門縫偷看，老師正努力的用塑膠刀把蛋糕鏟進大盤子裝好。
「啊啦啦……還來不及說出”一起洗”呢……」關好門，元香苦笑著打開水龍頭，熱水淋過濕冷的皮膚有種鬆弛的舒適感。
算了，不急。元香抬起手半掩蓮蓬頭澎湃的水勢。
總是得有人在外面處理那些多到冰不進冰箱的蛋糕的。
*****
換了乾爽衣物從浴室出來的老師沒有綁頭髮，肩膀還搭著毛巾，長髮如黑絹一樣的披在背上。
飯廳裡，牛奶香和蔬菜的香氣四溢。
「老師，今天的晚餐是燉蔬菜湯喔──」元香把燉鍋端到桌上，得意地脫下圍裙和手套，
「為了獎勵充滿紳士風度、把浴室讓給女性先使用、還幫元香把濕掉的書包文具都拿去曬的老師所特製的唷！」
「喔，以小元香來說還真是正常的獎勵……」
「欸──不然老師在期待些什麼東西咧？」
「啊，沒什麼……」
對喜歡吃蔬菜的老師來說，這道加了牛奶又有各種蔬菜菇類的燉湯可說是營養豐富又美味的一道料理。元香本來並不會做這麼費工的東西，完全是為了老師而學的。
遞了勺子給老師先用，元香雙手交疊托著下巴坐在老師對面。
「……多吃點喔。」
「咦？」難得元香用如此認真的口吻，老師不禁睜大眼，「……怎麼了？」
「因為老師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元香微微歪頭，看起來真的是在擔心的樣子，「不會是著涼了吧？畢竟老師穿著濕衣服的時間更久……」
這麼說來好像有點頭暈啊。老師自嘲般的喃喃，「沒關係，喝了這個應該會溫暖許多。」
「嗯，要多吃點喔~」元香表示同意的點點頭，從老師手中接過勺子開始撈湯。
「……真難得，妳居然沒有說什麼讓我來溫暖您之類的......」
「喔呵呵，老師已經習慣了嗎？看來元香調教的很不錯嘛~」元香壞笑，雙手在面前做成抓握的爪子狀，「要不要真的讓元香來溫‧暖‧您‧呢~？」
「不了我有東西吃就心滿意足了。」深感自己多說多錯的老師低頭默默喝湯。
「......仔細想想，老師第一次來元香就是來吃東西呢。」 元香嚼著湯裡的燉蘑菇喃喃。
三個多月前的夏天，元香買了午餐回家吃。在山路的入口看見一個身邊放了幾件隨身行李、面容憔悴的青年坐在荒廢多時的公車候車亭。
在這個小村莊裡很少有生面孔，元香忍不住多瞧了幾眼，青年卻直直的盯著她手上的飯盒。
「......要吃嗎？」
這就是他們的初遇──
「當時老師只吃了便當裡的青菜，人家還當老師客氣把肉留下來，結果原來老師是挑了自己愛吃的吃掉。」
望著元香噘嘴的表情，老師唇邊勾起一抹淡笑。
「後來小元香還很好心的收留了為師，真乃人間處處有溫情，為師感激不盡。」
「都說了在家裡不要咬文嚼字嘛！給我吃菜！吃肉！」
「不要邊吃邊用筷子指人！」
吃過晚餐後好像更不舒服了，不過不是因為晚餐本身跟煮晚餐的人。
老師幾乎是拖著腳步去沙發上側躺著。
「為什麼小元香一點事也沒有的樣子呢……」還憤憤不平的發表怨言。
「因為老師是城市出產的溫室小花朵嗎？」坐在沙發旁邊的地面上，元香輕笑著看著耳溫槍上的數字，「唔~38.6度，是發燒了哪……」
「為師不要看醫生。」
「噗哈哈！」元香噴笑出來，「沒想到老師也會像小孩一樣鬧脾氣啊！」
「沒禮貌，居然這樣嘲笑病人。」
「不~」元香搖搖手指，「這可是大發現。因為人家還沒看過老師生病的樣子。」
「請勿圍觀拍打餵食。」
「啊？不吃東西的話您會死喔。」元香翻找急救包，拿出一盒居家常備的解熱鎮痛錠，
「這個可以退燒……不過您剛吃飽，還是等一下再吃藥吧。」
「……睡一覺應該就好了……」老師如是說，起身準備回閣樓。
「您這樣有辦法爬爬梯嗎？」元香挑眉問道，「除了不想看醫生，連吃藥都想逃嗎？」
「不過是發個小燒而已，哪就什麼都做不了……為師要去睡了，別上來，否則傳染給妳。」
扔下一句一點威脅性都沒有的話，老師真的就沿著爬梯回閣樓去了，留下元香獨自在客廳。
老師剛說什麼？嗯？傳染給我？如果不是要接吻，難道老師想拼命對我打噴嚏嗎？
元香把藥留在桌上，打算晚一點如果老師還沒睡著就叫他吃掉。
閣樓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元香抬頭望著天花板，心思完全沒有放在眼前的習題上。
沒有咳嗽聲、沒有喘息聲、也沒有翻身的聲音！
難道真的睡的這麼熟嗎……？
雖然有點懷疑小說裡寫的關於聲音的描述實際上究竟真的能聽到多少，可是實在是太安靜了，連夜晚的蟲鳴聲都沒有。就好像整棟房子都被一層隱形的隔音牆給罩住一樣。
果然還是想去看看老師。
這可不是夜襲喔？只是想確認病人的狀況。
打定主意後，元香帶著藥跟裝了溫開水的保溫瓶上了閣樓。
閣樓小窗雖然開著，卻沒有任何月光，室內漆黑一片，只有冷風在室內圍繞。
真是的，感冒的人還吹風。
閣樓離天花板的屋頂非常近，元香只能坐著或者弓身移動。她想去關上窗，可是不知道老師睡在哪，萬一不小心壓到他就糗了。元香把藥和保溫瓶放在一邊，伸手觸摸牆壁，憑著印象尋找電燈開關。
在老師住進來之前她也很少上來，閣樓的燈自然就被設置成僅供找東西照明、發著微弱光線的陽春燈泡。打開燈後，燈光在閣樓木板上映照出一圈淡淡的昏黃，忽而又熄滅。
太、太久沒換燈泡，壞掉了嗎？
元香有點慌，剛才亮燈的時候都還來不及看老師在哪呢！
「老師？」元香出聲喚著，「……老師？您醒著嗎？」
啪噠。
「……老師？」不，不像，那應該是很輕很輕的物體落在木板上才有的聲音，比方說某種六隻腳的家庭害蟲……特別是山裡的，長的特別大隻。
唧唧──
……強哥不會這樣叫的吧？元香往蟲鳴的聲音來源望去，此時她的眼睛已經稍微習慣黑暗，她看見一隻咖啡色的蟲子待在離她不遠處。
「蟋蟀？」對於從小在山上玩耍的元香來說，蟋蟀是再常見不過的生物了。雖然外型有點像家庭害蟲，可是叫聲很好聽。迪士尼的某卡通裡還有幸運蟋蟀呢。
既然不是害蟲，那就不趕你了。
「老師？老師您醒著嗎？」不再理會蟋蟀，元香繼續喚著，那隻蟋蟀咻的竄過元香身側，消失在黑暗中。
「……真的睡著了嗎？」元香小心的避開視野中隱約可見、可能是老師被褥的一角，挪動自己的身體靠近窗戶，關上窗。
窗扉緊閉，閣樓的空氣卻仍是十分森冷，已經不像是十月中的溫度。
而且，閣樓悄然無聲。
除了元香自己的吐息之外一點聲音都沒有。
「……怎麼……」好像完全沒人在的樣子......？
元香體內慢慢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很冷很冷，有隻手從後方捏住她的脖子。
「真是不聽話啊……」
元香聽見的是與認知中的溫和嗓音完全不同、低沉尖刻又毫無人類情感的低喃。
現在在她身後的，是老師嗎？
「不是說了別上來嗎？」隨著話聲起落，涼涼的指尖從頸後繞道耳朵，順著外耳的輪廓輕轉，「老師說的都沒在聽嗎？」
我只是來拿藥給老師吃啊──！內心如此吶喊，元香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就這麼維持跪坐的姿勢，她甚至不敢側過臉看老師的表情。
空氣中有著煩膩沉悶的窒息感，身處黑暗中，除了視覺以外所有的感官都增敏了數倍。她可以感覺到老師沒有綁起的髮梢像湖畔柳蔭一樣，一絲一絲拂著她的肩膀與裸露的手臂。
那雙曾溫柔輕拍元香頭頂的手，突然穿過元香手臂下方，隔著衣服毫不留情的按揉起她胸前的柔軟。
──好痛！元香的肩膀大幅瑟縮一下。
「吶，為什麼害怕？這難道不是妳想要的嗎？一直誘惑著為師的妳，果然還只是個有色無膽的小丫頭嘛......」充滿魅惑卻十足諷刺意味。老師貌似滿意的聽著元香唇間逸出的呻吟，抓握的力道更添了一層，十指深深掐入軟肉。
「嗚……」
那彷彿把她當作玩物一樣、完全不帶情慾的粗魯動作壓迫著她的胸腔。元香想起老師曾說過，要讓她徹底失望的話語。
這、這很明顯是在裝壞嘛！老師沒有繼續往其他部位造次，更證實了元香的猜測。
儘管呼吸紊亂，元香的意識仍然清楚。而且現在，比起害怕，身後那桎梏著她的懷抱……
「……老師，您不是感冒發燒嗎……為什麼您的身體這麼冷？」
「！」
身後的冷氣迅速撤離，腳步衣物與地面摩擦出的細碎聲響退至閣樓陰暗的角落。
元香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剛才被掐弄的地方隨著呼吸而刺痛，她抬手抹去眼角因疼痛而溢出的淚水。
「老師？」聲音還在微微顫抖，元香回頭看向老師所在的方向。
老師不光是手掌，貼靠著她背後的胸膛和吹在耳邊的氣息，全都是冷冰冰的。耳溫槍剛才明明顯示出過熱的體溫，怎麼可能上樓吹個風就變得如此冰冷？
「妳下去。」語氣平和，卻很堅決不再讓元香靠近。
「可是......」
「下去。」
「老師……」已經沒有剛剛那麼恐懼，元香慢慢的深呼吸，把此行的重點推到被褥旁邊，「藥跟開水我放這裡……那麼晚安了……」
輕輕爬下閣樓，元香聽見老師小聲的說了對不起。
待續。
========以下雜談========
啊~老師出手了((托腮 不過裝壞裝的太明顯，一下就被小元香發現了XD
創作內容
【短篇】元香(中篇)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