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賈誼，大多直接聯想到的無非是「懷才不遇」「時不我予」等關鍵詞。賈誼的生平我想就稍稍提個幾句吧：賈誼少年得志，因吳公推薦而做了博士，因其見解獨到，往往不落流俗，而受文帝喜愛。可惜或許正因意氣風發的鋒芒畢露，耀眼光輝使得朝中寵臣感到刺眼，因而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期間自傷做了弔屈原賦及鵩鳥賦。而後雖被調回京師，卻只讓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後因在梁懷王太傅任內梁懷王墮馬而死，因而自責不已最終抑鬱而死，年僅三十三。
看見賈誼生平，不免讓人覺得嘆婉。堪稱當代絕世聰明之才子，為何淪落至如此田地呢？一個有抱負，有治國救世理想的改革者，何以遭朝中大臣詆毀，鬱鬱而終？這些問題，蘇軾曾經給過我們一個解答。《賈誼論》中說到：「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氣不足。」蘇軾認為，賈誼並非不被皇帝重用，而是他不能被皇帝所重用。一個領導者與被領導者間的關係，並非只是單方面的任命，而是雙方的協調。正因賈誼無法跟文帝以及朝中大臣取得關係的平衡點，所以賈誼才會被貶謫至他方。而賈誼不能在逆境中自處得宜，所以與屈原一般「我如此愛國，國家為何不重用我。」的情緒油然而生。賈誼的感情與屈原產生了共鳴，所以最後仍走不出外放的陰影，悲愁而死。
那麼，事情真的有如蘇軾說的一般嗎？賈誼難道真的錯在他不能放寬心胸面對風雨嗎？讓我們來請個人端杯茶來。
二、王安石請端杯茶
王安石與賈誼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有改革之理想，同為當時之天才人物。不同之點，大概就是王安石曾做至宰相吧。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既然不同賈誼悲慘的命運，想必安石的改革是相當成功的囉？其實不然，歷史告訴我們，安石的新法受限於當時的「新舊黨爭」之中。沒有遭貶困擾的他，在政策推行上依然遭受極大的困難。雖然許多人認為安石「剛愎自用」「用人不當」，但我認為，安石天才至此，怎麼可能看不出何為小人呢？其實人才們，大多都集中到保守的「舊黨」去了。無人可用的安石，自然也只能用些品行不良的小吏們去推行法律，效果自然是不彰了。
一旦改革，反彈最大的，大多為既得利益者。王安石新法究竟是好是壞，由梁啟超的評論中可略知一二。其實整體上對於北宋的益處還是大於壞處的，所以有史家云：「亡北宋者，司馬光一人耳。」舊黨的反對理由，也大多是「南人不可當政」「新法擾民」云云，卻又提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甚而在舊黨奪權後，將新法盡廢。無論善法惡法亦如斯。怪不得安石評賈誼曾寫下如此詩句：「一時謀議路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相較於一切建言都被廢除的安石，賈誼的言論多少還是有為後世君王所採納。在他的眼中，賈誼還比自己幸運多了。
那麼，安石的變法失敗難道是他自己的錯誤嗎？在代入本文主題前，我們先平息一下飯桌旁的紛爭吧。
三、劉邦臭頭別打了
楚漢相爭中，勝者為劉邦，敗者為項羽，這是眾所皆知的歷史。然而劉邦的贏法說是奸詐好像也不為過，畢竟是在亂世中的生存法則。這裡有一則小故事：
據說劉邦在逃亡時，被敵兵追殺，當時劉邦乘的馬車上有劉邦，車伕，孩子以及妻子。然而由於重量太重，眼見即將有殺身之禍，劉邦遂將妻子丟出車外。而速度仍只加快一些，於是劉邦又將孩子丟出車外。但敵方精兵實在速度奇快，奔騰而來欲取劉邦性命，劉邦只好命令車伕繼續朝原方向前進，自己則解下馬車上的一匹馬，乘著黃沙滾滾煙霧瀰漫之際逃向他方。
我相信，若是項羽遇到此種情況，要不就是在馬車上自刎，就是跳下馬車與敵軍決一死戰。而就算是普通人的我們，要將妻兒丟出車外，也是十分困難。但是正是劉邦這種性格，才讓他得以保全性命。進而在楚漢相爭之中奪得天下，併吞四海，外取八方。正是這種作法，才能在亂世中求生存。或許看起來，劉邦真像個流氓，但是正因項羽這種英雄鬥不過流氓的厚臉皮，劉邦才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而朱元璋，跟劉邦的個性也十分相近，倘若兩人爭奪天下，中國歷史勢必十分精采，雖然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妻離子散與家破人亡。那麼成功的劉邦所作所為就是對的嗎？失敗的項羽就是因為自己某個致命錯誤而最終於烏江邊殞落嗎？
四、依照季節端上菜
我認為，無論是項羽或是劉邦，安石或是賈誼，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劉邦之所以有流氓性格，與他的出身有關。做為農家中遊手好閒的人，使他在爭奪天下時少了一種英雄的「闊氣」，而認為天下為我劉家之產業，就如同在爭奪公司股份般的不擇手段，劉邦是秉持著這種觀念去與項羽鬥爭的。項羽呢？項羽出身在將領之家，自幼即有英雄氣概，這種門風是不容許他忍辱以偷生的。項羽的性格，也造就於他的家世背景。那我們能說劉邦及項羽的不是嗎？還是因為環境使得他們被迫在潛意識下做出這些抉擇？
再來看看韓愈，一代文學大師，古文運動之開拓者，捍衛師道之先鋒。而其在潮州時竟逢迎一位篤信佛教的大臣，諷刺的是，韓愈正是因諫迎佛骨而遭貶謫。那我們能說韓愈是個貪求功名富貴的偽君子嗎？不，若了解韓愈早年生平，就會知道他其實是「窮怕了」。他經歷過他人想像不到的窮苦，所以才會巴結權貴，希望能早日回京。這樣我們還能說韓愈是個「爛人」嗎？
至於寫《賈誼論》的蘇軾，認為賈誼不能忍為其大過錯。但是了解蘇軾生平的就知道，東坡與佛教淵源極深，在黃州惠州儋州之際，有多少次是宗教的力量協助他度過難關呢？在烏臺詩案之際，即使朋友多不來信，關心他的人也是許多，更遑論親弟弟蘇轍了。相較於賈誼，沒有親人的支柱，沒有友情的扶持，更沒有宗教得以寄託。蘇軾比起賈誼的處境也是好了許多，而蘇軾在被押解時不也曾動了自殺之念嗎？蘇軾在不同的環境下不能設身處地去評論賈誼，是否有些失真呢？
沒錯，每個季節都會有不同的蔬果生長，同樣，不同的環境背景也會造就出不同的人，各自的際遇將錘鍊出迥然不同的性格。讀歷史，不能只由單一事件去評論，而是應該由古至今，從搖籃到墳墓，全面性的去嘗試了解一件事。只藉一件事去論斷一個人，實在太過魯莽。雖然西瓜咬一口，我們就能知道這是西瓜，但是我們也必須知道，是誰播下了種子，又為何這種環境能孕育出西瓜，才能真正了解西瓜為何為西瓜。
而當我們了解一個人的性格為何會如此，我們才能在歷史中看見所有人，也能看見自己，這方是歷史真正的功能。在每個人物之中，在聖人與罪人中，我們了解為何他為善，為何他行惡。於是我們同情，關懷，包容，理解。史學，是一種洗刷掉一切批判的寬容，是一種設身處地的關懷，是眼見江海後淡淡的一笑，是一種不會偏激的理解，於是洪流匯成了深沉的海。我們從每個人之中看到部分的自己，我們若是與他一樣，有相同的童年，共通的記憶，我們是否會成為歷史中另一個重蹈覆轍的人？所以我們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我們終於站在同一個立場，去看待當時的一切。
所以歷史，不只是讓我們借鑑前人之事，不只是單純一種紀錄。它讓我們了解人性，體會人性，所以我們不再是看著歷史人物在迷宮中徬徨，而我們進入了迷宮，與他們一起尋找人生的出路。他們不再是一個紙上的名詞，不是高不可攀的偉人，不是遺臭萬年的罪犯，而是與我們一樣，只是被困在時代的枷鎖之中。
既然如此，我們還能去評論一個歷史人物的大是大非嗎？我認為不行。他為非作歹，或許是他的生活經驗導致，這樣我們要責怪的豈不是環境？他為人正直，也有可能與它的社會歷練有關，那我們要感謝的，也應該是當時的大社會。其實，每個人之所以會有心理上的不同，環境的影響是很大的。把一個小孩給瘋狂殺人犯撫養，很難保證這小孩不會是下一個殺人犯。環境乘載著人性，而人性也造就了環境。正因為我們的人性，而造成了社會的風俗改變。而社會的風俗，又深深影響著一個人的思緒。兩者密不可分，我們又豈能說一個人的行為，只與他的本性有關呢？難道不是環境造就了這個人嗎？
李煜，詞中之帝，因為排行第六，加以雙瞳重光，自幼即習文人之學，而非帝王之道。如此對政治不通熟的文人去管理南唐，我們難道要去責怪他是亡國之君嗎？若是我們自幼只習紙筆墨硯之道，當大權到手，擁萬乘至尊之位而龍袍加身，我們又真能不成為下一個李煜嗎？
五、吃飽喝足話賈誼
所以，將話題回歸賈誼，賈誼失敗之因就是不識時務。在錯誤的時間，以錯誤的身分，嘗試作對的事情。若其循序漸進，慢慢改革並爭取更高官階，或許不會招致如此大的反彈而終獲成功，可惜賈誼正因先達而蒙蔽了雙眼，正因先前時勢對他有利而使他忽視了朝中氣象，最終只得被貶。可是這豈又是賈誼的錯呢？少年得志，也只是大不幸。豈是賈誼自己可以決定的命運呢？我們站在全知者的觀點，自然知道賈誼的下場。但若我們也意氣風發一時，難道就不會被自己的才氣所矇騙嗎？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何立場去苛責賈誼的不是呢？
歷史有成敗之分，然沒有是非之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我們都是以自身的價值立場去判斷對錯。然這種判斷法實在過於武斷。若我們真有史學素養，去認真了解一個人的生平，知悉他所作所為之原因，在他的身影中看見自己，那我們又如何知道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呢？若我們一味批判，我們只是有史學的知識。只有我們重新定位價值觀，用當事人的眼睛心思，用他的處境去看待他的一生，我們才能理解，才能與他站在同一個位置。這才是史學的素養吧。史學源自於人，而最終卻不是批判，不是責備，而是同理心，一種超越了立場的心意相通。
所以我們看他人論贊，也就只能說論贊者與被評者的價值理念相同與否，是否有高下優劣之分？就算有，又有何標準呢？而每個時代的大價值觀又不盡相同，那麼又豈有永恆的聖人或無法洗刷的汙名呢？
所以賈誼，因為早年得志，加上身旁沒有精神支柱，最終無法面臨突如其來的逆境抑鬱而終。賈誼，因為被才氣蒙蔽雙眼，所以在朝中遭受構陷而被貶。但是賈誼豈有錯呢？賈誼只是不幸在這個環境裡，只是不見容於這個世界吧。他的生平，使他與紅塵格格不入。他理所當然不能與蘇軾一樣豁達，而只能與屈原一般，在死前依舊愛惜著自己不能展翅高飛的羽毛，而看著天上盤旋的怪鳥嘆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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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新想法會再添加。
創作內容
【個人短評】歷史洪流－與賈誼的午後對話
不能發表(?)的~神・紀元・創世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