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戰馬,寧濤的心情複雜而難以言喻;還記得三年前,她隨著她的乾爹冉西亭,到了南國去探望素節,那個時候他們還被南國太子奉為上賓,當作親戚看待,而今,他們一樣要前往南國,卻不能預期,他們會再次享受到當初的禮遇。
因為日前皇上已下詔,以素節公主在南國不幸遇刺為由,激起楊國人民對於南國的仇視,並在前日給了齊王玄玉在內的三位皇子動兵銅魚,即刻起對南國用兵,要南國血債血償。
她想笑,卻笑不出口;什麼血債血償?為了這個用兵的理由,犧牲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無辜的素節啊……
她感到無奈、氣憤。或許玉權也跟她一樣心情?這是楊國的計謀,而他別無選擇,除了不斷的派遣使者來跟楊國交涉之外,也只有積極備戰一途。
但是他們進軍速度極快,彷彿是為了殺南國個措手不及,在素節逝世之前,楊國裡某些人似乎早已算準了素節將亡,不但兵糧、兵器、將士皆一應俱全,只等動兵銅魚一下,頒布聖旨,命齊王玄玉為行軍大元帥,信王德齡、宣王鳳翔為行軍元帥,旗下的軒轅、伏羲、女媧三營將士,一共六十萬大軍,揮軍南征,勢必踏平南國國土,直搗丹陽。
行軍之前,她還記得,玄玉趕來軒轅營,召集了所有將軍,耳提面命著,並且即刻點兵,拔營前往南國。
她與青峰、長空兩人站在後頭,前頭則是玄玉欽定的左右手,一個是這次預計要扛下率軍重責的丹波,另一個,就是樂浪。
玄玉說著此行計畫,他們軒轅營將士最廣,負責南國之樞紐—九江,九江雖不如丹陽那般難以攻破,不過他們由於九江之戰略與經濟地位十足重要,會遭受到南軍堅強的抵抗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對於此戰艱困處境,眾人心中必須要先有個底了。
「丹波。」省視著桌上的地圖,指著素有天險之稱的長江,以及對岸非攻下不可的九江,玄玉托著下巴思忖,不忘詢問愛將的意見,「雖然南國全軍應只有近三十萬人之譜,但此處如此重要,勢必是南軍精銳盡聚於此,我軍雖壯盛,可面對此長江天險,有什麼好的辦法渡江呢?」
玄玉的眼光敏銳,確實如此,就算南國精銳盡出,與軒轅營三十萬將士強碰,毫無疑問的,軒轅營仍然佔了壓倒性的優勢,但為了往後著想,此番南征,不但要贏得勝利,更要盡量減少損失,為將來作準備;如此計較,強碰便是愚魯之策。
「回王爺的話,末將已想好對策,目前正已派將士們著手準備,相信行軍至九江前便可完工。」
丹波頓了頓,望著玄玉身旁的燕子樓,「如果可行的話,或許燕將軍會是這次渡江非常重要的一員。」
丹波這句話顯然是要燕子樓扛下重責,一時之間帥帳裡所有人的目光全聚集到他身上,不習慣受人注目的他揮了揮手,「余將軍,這、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任務要指派給我?」不會又是什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吧?他可不記得自己得罪過余丹波啊!
「放心,我一定會找個時間告訴你的。」丹波瞇細了眼,笑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卻有效的讓燕子樓流了一身冷汗。
玄玉忍住笑意,心裡開始默默的替燕子樓祈禱,陸續指派了其他將軍任務,「楚將軍。」
寧濤心頭微凜,從丹波後頭走了出來,恭敬地拱手行禮,「末將在。」
玄玉清了清喉嚨,不著痕跡的瞄了丹波一眼,不意外的看見丹波正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盯緊他。「妳是本王手中的一枚活棋啊,底下的士兵箭術一點也不輸給丹波的士兵了吧?」
寧濤微微瞥了身後的丹波一眼,「末將對自己的兄弟們有信心。」
「很好。」玄玉輕笑,好個四兩撥千斤,寧濤這些年來可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交給妳一個重要的任務。」
就在寧濤屏息以待的時候,玄玉不疾不徐的開了口,「就拜託妳跟妳的弟兄殿後,負責押送軍糧。」此語一出,那道銳利的目光霎時軟化下來,「沒問題吧?軒轅營上上下下所有將士的肚子,就全交給妳了。」
寧濤有些意外的看著玄玉,對於此決定甚為不解,「稟王爺,末將……」她欲言又止,此舉也同樣引來了帳中其他將軍的注目。
「有什麼問題嗎?」
「末將不懷疑王爺的吩咐,只是……此決定只怕引來底下弟兄的疑議……」寧濤斟酌的開口,雖不至於不滿意,但與其押送軍糧,她更想率著底下弟兄馳騁沙場。
「寧濤。」玄玉倒是選在這個時候開口喚她名諱,「本王剛剛說了,妳是我軍的一顆活棋,若不是受到妳乾爹的脅迫,本王可是很想立刻讓妳為我軍立下戰功的。」
寧濤現在才想起,是了,冉西亭作此要求,必定是擔心她的安危才這麼吩咐的。
「押糧草也不代表妳沒有立功的機會,放心吧,若需要妳的時候,本王會立刻指派妳的。」
雖然不盡滿意,但總是能夠給底下弟兄一個交代了,寧濤拱了拱手,靜靜的退了下來。
玄玉陸續指派,幾乎所有的將軍都已肩負要職,可別忘了,站在最前頭的樂浪呢?
「大家先行下去準備吧。」玄玉一聲令下,底下所有的將軍皆慢慢的退了下,「樂浪,你留下。」
寧濤欲走出帳門,卻聽見了玄玉此番叫喚,只見幾乎沒有開過口的樂浪,緩緩的走到玄玉面前。
後來玄玉究竟跟樂浪說了些什麼,她也無從得知,只是……策馬走在領頭將軍們的行伍之中,不忘偷偷覷著右前方樂浪的側臉,即使已得知素節死訊多日,他的臉上似乎仍見哀戚。
不知那方繡帕,他是否仍然帶在身上?又或者害怕睹物思人,因而將之深鎖,不忍視之?戎裝裡頭就擱著那支四蝶銀步搖,寧濤下意識的伸手去探,無預警的,想起了年前,她親手將素節欲交給樂浪的繡帕,送到他手中時他的模樣。
那雙佈滿厚繭的大掌,彷彿不可置信的,顫巍巍,接過那方宛如千金般重的繡帕,細細的,揉在胸前。
樂浪緊緊的閉上眼,以為自己早已努力平復下來的心情,再度因寧濤帶回的繡帕而掀起波濤,「她……說了些什麼?」緩緩睜眼看著寧濤,手中緊握著繡帕,宛如握住素節的手,牢牢的,再不放開。
「殿下她說,要我將這繡帕交給你;你會懂得她的意思。」寧濤頓了頓,又憶起當初素節將此繡帕交給她時,芳容慘笑的模樣。
樂浪濕了眼眶,將鴛鴦繡帕攤開來,「我當然懂得,這帕子……是她親手繡給我的,之前我還嫌這帕子太過花俏而不肯帶在身旁,沒想到……」樂浪沒再說下去,但寧濤知道,如今這條當初他不想帶著的帕子,卻成了他與素節最直接的聯繫與回憶。
樂浪以手背抹了抹淚,朝寧濤點頭道謝,「謝謝妳了,寧濤。」他執著繡帕,緩緩的走回自己的營帳;也是從那次之後,她沒再看過樂浪將那條繡帕拿出來;直到前日得知素節死訊時。
經過兩次刻骨銘心的痛楚,樂浪還能帶著那繡帕,隨他遠征南國嗎?
「在想些什麼?」不知何時,丹波竟從前頭領軍的玄玉身旁退了下來,策馬移至她身旁。
寧濤收回視線,就發現丹波在她左側緊跟,而自己居然沒發現,不由得有些吃驚,「你什麼時候到我旁邊來的?」她朝他低語,現在可不是個聊天的好時機。
「打從妳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樂浪看的時候。」不知怎搞的,丹波說這句話時,就連自己也明顯感受到莫名的火藥味。
寧濤關心樂浪跟素節夫妻倆,跟他們感情之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尤其在得知素節薨逝之後,樂浪形同枯槁,她對他的關心更是顯而易見的了;同僚之間互相關懷,就連他也覺得應該,但是……她不覺得自己已經太在意樂浪的情緒了嗎?「太在意」這個認知,也讓丹波不能不在意寧濤對樂浪的想法。
「我是擔心他啊。」寧濤又把視線放到樂浪身上,「不知道王爺跟他說了些什麼?我當初還以為他不會隨我們南征的。」
丹波撇了撇嘴,也跟著望向樂浪,「我倒覺得是王爺不給他去,而他硬要去。」
寧濤有些古怪的睇他,「此話怎講?」
丹波展了個笑容,回頭朝寧濤揚起一指,「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神秘兮兮的說完,不等寧濤提問,他又乖乖的回到玄玉身旁,徒留下滿腹好奇,卻又拉不下臉去向丹波問個清楚的她。
***
軒轅營全軍行至九江對岸,並在此紮營,是為了讓幾天行軍趕路的將士們稍微歇息,也為即將遭遇的戰事做好萬全準備。
可,寧濤的軍隊落後整個大軍約慢了半天光景,前面的主力已經到了江邊,並且已經開始搭起營帳,先行歇息了,他們才姍姍來遲的抵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說別的,光三十萬大軍同時移動,所排成的軍伍便足以綿延數十里,更別忘了他們的任務是運送糧草,所帶的輜重以及物資的搬運工作大多數落在他們身上,使他們不僅腳步遲緩,還沒打仗,他們士兵的體力便已用去大半。
雖然這是齊王的命令,他們不能也不敢不從,但是這樣安排,不是間接的將他們視作不需要的雜兵,任其他將軍底下的士兵們差遣嘲笑嗎?幾日下來,饒是訓練有素的營伍,也難免有人說話了。
李樵將底下士兵們的牢騷全轉述給寧濤知道,她聽了也不免微微嘆氣,只得開口安撫,「別管其他營的弟兄怎麼說,要看重自己啊,我們的職責也是很了不起的,即便如負責分配糧草的工作,不就是我們的任務嗎?前面的大軍沒有我們,還不是動彈不得?」此話說的雖中肯,可底下士兵要聽的,卻不是這些。
寧濤當然知道他們要些什麼,若要算戰功,押糧草的可不會被記上一筆,日後史冊翻開,寫在上頭的,也絕不會是押糧草的人,從軍雖把犧牲奉獻看作是稀鬆平常,但那絕不包含押送糧草、受他人嘲笑這項。
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公,押送糧草這等事兒,應該是所有將軍一同配合的,畢竟不管是誰都要一口飯,而她們卻只能選擇—或者說無從選擇—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項;若能受到別人的敬重也就算了,可悲的就在幾乎所有人心目中都將押糧草這等事兒當作是雜軍棄將該做之事,不說別人能不能看的起自己,就連自己,也看不起這等工作;毫無信心可言,這樣的營伍又怎能上場作戰?
玄玉的話言猶在耳,說她們是軒轅營裡頭的一枚活棋,聽來極為受用,可實際用來,她卻不知道她們究竟「活」在哪兒?有何處可活?就算她想勉強自己提起精神,也全無憑藉。
「楚將軍,行軍大元帥有令,傳所有將軍現下即刻到帥帳裡商議,請將軍速速前往。」就當她們前腳方踏入營地,仍未喘口氣時,又即刻傳來玄玉召見她的消息。
面對著傳令兵,寧濤命令自己,把畢生所有的耐心全都發揮出來,好聲好氣的回答:「知道了,我隨後就到。」無奈的垮下肩膀,縱使有千般怨言,仍只能往肚裡吞。
雖然她知道李樵也很辛苦,可現下的她,無人能依賴,仍然只能拜託他了,「我過去一趟,弟兄們的指揮就交給你了。」拍了拍李樵的肩膀,這些日子來,他們努力想要跟上前軍的腳步,得來的就是體力透支,現下全軍的人無不想好好休息一番。
「是。」李樵同樣覺得勞累,可仍然義不容辭的拱手接令。
看在寧濤眼中,也不禁替李樵叫屈,體恤著他的辛苦,「這一陣子,還是要請你多擔待了……」咬著唇瓣,拍了拍他的肩膀,沒等李樵反應,她便隨著傳令兵的腳步,朝帥帳走去。
這是首次,自己突然有股想掉淚的衝動;為了軍營裡的事。
等到她進了帥帳,眾將軍早已在裡頭等待,可以發現有些人臉上甚至還浮出些許不耐,足見他們已經「恭候」她多時了。她站到前頭,向主位上的玄玉拱手,「末將來遲了,請元帥與諸位將軍恕罪。」她低頭斂眉,神情嚴肅恭敬,但那眼睛騙不了人,這些日子來的忍耐與安撫屬下的心思,早已消磨了她的精神。
「妳來的很快了,寧濤,這些日子辛苦妳了,入列吧。」玄玉沒有責罵,反而體恤她這些日子的辛苦;聽在耳裡簡直想掉淚。無窮受用啊,如果可以,她真希望玄玉能當面給她底下的弟兄們說一次,包準每個人開開心心,樂於接受他的安排。
「謝元帥。」她抬起頭來,往丹波身旁的空位一站,靜待玄玉開口。
「好了,這下子我們總算可以開始了。」原以為玄玉早已開始議事,沒想到所有人等候著,就為了她一個人?這下子寧濤不只是感到吃驚,而是驚嚇,甚至開始感到不安了。
先是戰船的分配,而後是兵器、軍馬的配置,還有如何渡江,這是這次的重點,畢竟戰船已經一應俱全,接下來要用什麼方法讓軍隊安然的度過江水,就全看丹波的了。
丹波微微一笑,請出之前他曾經點過名的燕子樓,說出他這次的計畫,幾乎在場的諸位將軍都是頻頻點頭稱好,只除了苦主燕子樓一張臉不知該笑還是不該笑,而與他相熟的幾名將軍,包括青峰、長空,以及寧濤,全都報以同情的眼光;只因這又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玄玉忍住笑來,開口分撥兵馬給這次行動的要角,其他將軍自然是毫無異議的全力配合,「對了,還有件事要說的。」玄玉轉向寧濤,「這次的糧草由楚將軍押送至此,也該是夠了,本帥命楚將軍即刻將糧草分撥給其他人底下,今後我軍分開行動時,才不必每次都要找楚將軍要糧草了。」
寧濤頓時明白了玄玉的意思,這對她來說不啻為一種解脫,臉上總算也露出了疲憊的淺笑來。
玄玉微微瞄了左側,發現當他說出這話之後,寧濤臉上滿是欣喜,而丹波卻是沉了下來;打算私下跟丹波好好談談的他不動聲色,再次吩咐了幾句,便揮退了其他人,徒留下主導這次行動的丹波。
名義上是討論攻破九江之後的戰力佈署,實際上則是談論有關於她的事情。「丹波,你可知道我為何叫你留下?」玄玉故弄玄虛,看著眼前的左右手,他淺淺笑著,而面對他的丹波,仍然不改陰沉臉色。
「是為了寧濤的事情?」丹波也不含糊,知道心思細密的玄玉,肯定會看出他的情緒變化。
玄玉輕鬆的往後頭靠,「你啊,每次只要一提到寧濤的事情,你就無法冷靜。」調侃的眼神直往丹波身上探去,「我說,你是不是……對寧濤有什麼『特別』情感在啊?」這句話他老早就想問了;這幾年來,丹波跟寧濤之間的關係,一直是軒轅營裡不解之謎,也是所有弟兄們茶餘飯後閒嗑牙的最佳話題。
事主或許是知道的,但總是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他知道樂浪私底下似乎也有偷偷試探過丹波,可總套不出個子兒來;兩個人這樣若有若無,懸在那兒的曖昧關係著實延宕好幾年,事主不急,尤其是寧濤,完全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神經之粗有目共睹,但卻又沒有哪個人敢直接當著她的面直說;丹波則是因為惡勢力太大,誰也不想跟他結樑子,要不是今兒個仗著他是主子這身份,他或許也沒膽這樣開口。
「元帥,在這節骨眼上,似乎不太適合當月老?」丹波雖敬玄玉這個主子,自認自己也是絕對忠心的,不過玄玉沒架子,他倆說話著實百無禁忌;他瞥了玄玉身旁那抹安靜的影子,只要限度還在堂旭的接受範圍之內就可以了。
「不是本帥愛充當月老,你不覺得你對寧濤很不一般?」
丹波攤了攤手,「元帥,之前末將已經將自己跟寧濤之間的關係解釋給您聽了,末將與寧濤之間,就是這麼回事罷了。」他輕描淡寫的帶過,把玄玉拋來的問題輕輕推了回去。
「嗯嗯,本帥是沒忘記你之前說過的那些。」玄玉點點頭,唇角勾起一抹狡獪的笑容,猝不及防的給丹波一擊,「但是……樂浪私底下跟我透漏過,幾年前你們兩人,趁我跟姊姊談話的時候,在房外似乎有些不軌之舉……」
這句話似乎有效的就能讓丹波吃鱉,那能言善道的舌頭頓時凍結,只見他支支吾吾,說了幾句言不及義的話,便草草退了下;玄玉簡直想要大笑一場,丹波何時有這般狼狽模樣?
坐在主位上,他現在該煩惱的,或許不將只是眼前的南征了?寧濤跟丹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