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屋外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已然轉小,卻依然足以在戶外造成持續不歇的悅耳聲響。
陽台由建築物本體向外延展出去,其上有遮雨的構造,只是仍無法迴避被風帶進的橫向雨水,因此才需要在雨天時將在陽台晾曬的衣物收進屋內。打開飯廳與陽台間的玻璃落地窗,一鼓沁涼濕潤的氣味撲面而來,其中夾帶幾粒細微水珠飄落在皮膚上,產生蟲爬般的觸覺。
若是在陰雨綿延的冬季,這樣感觸將會令人極端厭惡。
「...玲玲。」
哥哥彎下腰,俯身觀察待洗衣物籃內。
「嗯?」
「妳這個月大姨媽還沒來吧?」
「兩週前才來過... 別把人家說得像捐血車一樣。」玲玲低聲埋怨,不滿地在哥哥背上輕輕拍了一下。
「那這件內褲,不是妳的?」
轉過身後,哥哥面朝玲玲,指了指待洗衣物籃裡面。
「而且也不像老媽會穿的款式,應該說,如果她穿上這種內褲,我會覺得很噁心...」他眉角抽動,對於自己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深深反感。
「?」
聽哥哥這麼說,玲玲滿臉不解,也好奇地彎腰湊前,往衣物籃裡看去。
一條純白,綴飾著粉紅色蝴蝶結的女性內褲,平靜躺在衣物籃中。由於昨晚才剛洗過衣服,按理而言待洗衣物籃內現在應該空無一物,而這條內褲卻出現於此,並且除了它以外,籃中沒有其他任何衣物。
那件純白綴有蝴蝶結的內褲,在臀部位置,沾了一片鮮紅血跡。
「呀啊啊啊啊啊!!血!是血!!!有人死掉了!!?」
玲玲嚇得尖叫起來,往上鉤住哥哥的頸子。
她從小就相當懼怕血腥一類的事物,除了大姨媽以外,只要看到血,無論是鼻血、擦傷還是摳破結痂,都會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救命啊!哥哥!救命嗚唔唔唔唔唔唔...」
「別叫這麼大聲,要是真的有鄰居報警那就麻煩了。」哥哥毫不猶豫地伸手摀住妹妹的嘴,不讓她驚動周圍住戶:「再說,這看起來也不太像血。」
「唔?唔唔唔唔...」
「我把手鬆開,但是妳不可以再叫了喔。」
「唔唔。」玲玲點了點頭,看似已重回冷靜。
確定讓妹妹平靜下來後,哥哥才總算鬆開她的口。
他低下身子,撿拾起洗衣籃中染上紅斑的白色內褲,仔細觀察著那塊濕潤的紅色痕跡,慢慢湊近鼻頭,小心地聞了幾下。
「番茄醬。」
為了更加確定,他伸出舌頭,用舌尖輕輕在紅跡處舔上一口,舌頭表面細緻的凸起,將布料上沾染的紅色黏稠物刮抹下來,一鼓酸甜滋味頓時在舌尖上瀰漫四溢,深深刺激他的味蕾。
並沒有血液中所含的腥臭味與鐵鏽味。
「沒錯,是番茄醬。」哥哥十分肯定地下了結論。
「番茄醬...」
第一時間,玲玲猜想也許是鄰居小姊姊對她所作的惡質玩笑,知道她怕血,便把番茄醬塗在內褲上,丟進他們家的洗衣籃,好借此嚇唬她。可那條內褲的確不是玲玲的,她不認為鄰居會為了開這種玩笑而犧牲一條內褲。
妹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隨後在她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更為可能的答案。
「哥哥。」玲玲歪過頭,望向哥哥,後髮掃過肩膀,往她後腦勺左側自然垂下:「你還記得午飯時的事嗎?」
「哪件事?」
「你把番茄醬打翻在椅子上。」
「嗯。」
「媽媽有叫你去清,對吧?」
「對。」
「那麼,結果呢?」
「因為太睏,所以就忘記了。」
「哥哥真是的...」
她一面說著,一面接過哥哥手中那條沾了番茄醬的內褲,小心嗅了幾下,酸溜溜且夾帶甜味的氣味撲鼻而來,薰得玲玲不禁用手搓在鼻頭上搓揉數下,確定是番茄醬的味道。而且所在位置,恰好是右臀正中,屁股接觸到椅子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這條內褲並不是自己的。
相當明顯的因果關係。
兄妹倆交互對看,心有靈犀地點點頭,便轉身離開陽台,走向緊臨在旁的飯廳。
由落地窗穿透而來,屬於陰天的灰茫光暈,正冷冷地打亮飯廳中的花梨木方型飯桌,使其深紅木紋顯得更為波遞層漸。天花板的吊燈倒影顯現其上,午飯後玲玲已用抹布擦拭過桌面,只是也同哥哥一樣,唯獨忘了椅子上的番茄醬。
飯桌旁的四張椅子中,其中一張離桌前特別遠,並往陽台出入口處側斜,看似曾有人從椅子上坐起來後,便直接往陽台走去。
哥哥午飯時打翻的番茄醬,就流了一些在那張椅子上。
兩人快步往椅子走去,低下身,頭碰著頭,一起仔細觀察木頭椅子上是否留下有人坐過的痕跡。而如他們料想,椅面上原本那坨隆起猶若艾爾斯岩的番茄醬,現在已完全塌陷輾平,成為木板上的一攤沼澤。
顯然是曾經被誰坐過。
「...妳有什麼想法,華生?」
哥哥與妹妹額側緊貼,講話的時候,由於發聲造成的震動透過頭蓋骨直接傳遞給對方,因而讓兩人接觸部位有些發癢。
「問得好...我的想法是,那條內褲的主人,曾經在這張椅子上坐過,華生。」
「很好,想法正確,華生。」
「過獎了,華生。」
「而內褲的主人,想必與這起失蹤案件有密切的關聯,華生。」
「我也是這麼想的,華生。」
「不過,為什麼會有兩個華生呢?華生。」
「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想當福爾摩斯吧,華生。」
「妳突破盲點了,華生。」
「哼哼...」
「呵呵...」
原本頭頂互觸的兄妹,忽然同時站直起來。
哥哥將雙手叉在腰上,玲玲則是環抱胸前,兩人同樣抿嘴露出自信且堅定的笑容,側眼彼此注視。
「不如來決定一下誰才夠格當福爾摩斯,怎麼樣?」
「求之不得呢,親愛的哥哥。」
面對哥哥充滿信心的挑釁,玲玲絲毫沒有怯意,她撥了撥身後長至背中的頭髮,哼了一聲,抬起頭,與哥哥直直相望。
「要放棄的話趁早,作為本福爾摩斯身邊的跟班,也是值得驕傲的事。」
「讓妳當華生這個角色已經是超級破例了,勸妳還是知足一點。」
「少廢話了,哥哥。」妹妹以少見的強硬語氣回應哥哥:「快說吧,要怎麼進行勝負?」
「很簡單。」哥哥放下叉在腰上的兩隻手,改為放在背後交握,他慢慢往陽台的方向走去,並在落地窗前停下腳步。
「我們按發生順序,一段一段,輪流說出事發經過,比照彼此之間的答案,看誰的分析最為合理。」
「輪流...嗎?」
玲玲閉上雙眼,左邊嘴角維持不動,只抬起右邊嘴角,從鼻腔中發出冗長而低沉的笑聲,之後張開眼睛,抬高頸部,刻意垂眼看著哥哥。
比起偵探,更像是以為偷吃不會被徵信社找上門的惡質人妻。
「那就來吧,我要讓哥哥知道,哥哥的貞操是逃不出妹妹手掌心的。」
「我不想知道...而且我們也沒賭這個...」
「無所謂,反正遲早也是我的」她走近哥哥身旁,抬高右手,放在哥哥肩膀上:「總之,由我先開始吧,免得哥哥一開頭就出包。」
「請。」
哥哥起聲之後,妹妹便開始敘述。
「...吃完午飯後,我在客廳看電視,從一點整開始,直到下午兩點半。」玲玲說得充滿自信,神態得宜,語調也分外明晰:「這中間,我離席去了一次洗手間,而偷走內褲的小偷,就是在這時進到我房間內。」
語畢,她向哥哥伸手,示意他接下去,哥哥便很配合地開口接續。
「我當時在房間裡睡午覺,半睡半醒中,聽到玲玲房門似乎被人關上,我以為那是玲玲,於是隨手敲了敲牆壁...」
「敲了幾下?」
哥哥還沒說完,玲玲等不及將他打斷。
「呃...這又不重要...」
「幾下?」
「好了好了,讓我繼續說...」和以往不同,哥哥聲音變得極其細微。
而玲玲還是不打算放過他,縱然和內褲失蹤無關,也仍堅持要哥哥把不相關的細節,盡數揭露出來。
「幾下嘛?」
「......三下。」
最後這兩個字,音量輕得有如水滴落地。
在床上躺到一半時,在牆壁敲三下,除了想要對方的陪伴,與對方黏暱溫存外,幾乎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這也是哥哥為何如此難以啟齒的原因。玲玲看哥哥撇過頭去,滿臉通紅的模樣,忍不住從後面撲上前將他抱住,用臉頰磨蹭他寬廣的背。
以往敲三下的通常是玲玲,哥哥這邊敲三下的話,多半是有要事,只有偶爾當哥哥睡昏頭,喪失理性高牆,才會主動向妹妹索求摟抱。
明明應該是要與哥哥一較高下的場合,卻還是控制不了自己撒嬌的慾望。
「喂,玲玲妳...」
「可以繼續說了,哥哥。」她一面享受哥哥的體溫,一面回答:「敲了三下牆壁,那麼之後呢?」
講到三下這兩個字時,玲玲刻意加重語氣。
哥哥了解她的意思,也不想表達或反駁什麼,只是呼地一下,輕微嘆了口氣,接著便繼續分析事件的發生經過。
「敲了牆壁後,正因不明原因,躺在玲玲床上睡覺的嫌犯,也用敲牆壁的方式回應我。」
「敲了幾下?」玲玲又問了相似的問題。
「兩下。」
「喔...」
自己敲三下,對方回敲兩下,那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想到這裡,玲玲不禁更加抱緊眼前的哥哥,如果當時躺在床上的是自己的話,絕對不會婉拒要求,她心中如此想著。
浪費了一次可以和哥哥盡情溫存的天賜良機,多麼令人惋惜。
「好啦。」哥哥敘述完後,用手肘稍稍頂了頂身後的妹妹:「接下來換妳了。」
「嗯。」
「嫌犯出了我的房間後,那時我正專注看電視,沒留意到有人從我房間出來。」
玲玲鬆開緊抱哥哥的雙臂,往後退開一步。
「結果,很明顯的,他坐到了哥哥中午打翻番茄醬的椅子上,所以內褲沾到了番茄醬,接著便走去陽台,把內褲扔進籃子內。然後...」說到最後,她停了一停,走到哥哥身前,抬起頭,與哥哥直直對望。
彷彿作球一般,玲玲把最後最簡單的部分交給了哥哥。
「沒有了內褲的嫌犯,便因此盯上了玲玲毫無防備的藍白條紋內褲」哥哥接著妹妹的話,將推理接續下去:「順手拿走,穿在自己身上,完成了這次的犯案。」
說完後,哥哥伸出右手摸了摸玲玲的頭,而玲玲卻握住了哥哥的右手腕,讓手掌移動到自己的左頰上,緊緊貼住。
整場失蹤案解謎近乎結束,兩人相視而笑。
「那麼,該說出最後的犯人了吧?」
「嗯。」玲玲放開哥哥的手,再次露出自信的笑容。
「一起說吧,哥哥。」
哥哥點點頭,也與妹妹擺出相同表情。
「我要作最後倒數了。」
「好的。」
「那...三,二,一。」
「媽媽。」「小七。」
兩個截然不同的名詞,在飯廳中迴響蕩漾。
「......。」
「......。」
兄妹倆沉默不語,表情僵硬。
即便兩人之間關係極為融洽,有如老夫老妻,但此時此刻,仍無法阻止洪潮般的尷尬氣氛在周遭空氣中宣洩氾濫。
窗外清脆雜亂的濮囌雨響,彷彿在對屋內深陷困窘的二人施加嘲謔,幾滴碩大雨珠,不時撞擊在窗戶玻璃上,並在撞擊點四周濺出更加細微的嬌小水滴。刺眼的閃光經由濕潤窗櫺無聲透入屋內,原本以為震耳雷鳴將接踵而至,卻苦候不到,只能依稀借由皮膚察覺出隱藏在屋內的窸窣震動。
兩人都以為對方會說出和自己一樣的答案,而事實上卻大相逕庭。
「...等、等等,哥哥。」
趁著雨勢再度加大,稍稍緩解尷尬,玲玲及時出聲打破沉默,對哥哥提出質疑。
「為什麼會是小七姊?我今天根本沒看到她人啊!」
「會讓妳看到的話就不叫內褲小偷了,而且妳在客廳看電視途中,不是有上廁所的空檔?沒看到也是正常的。」
哥哥攤開雙手,搖了搖頭。
「可是,和小七姊比起來,媽媽嫌疑比較大吧,何況哥哥一開始也是這樣說的。」即使被哥哥反駁,玲玲還是相當堅持自己的意見:「媽媽在家裡的時間,怎麼看都要比小七姊長多了,嫌疑當然也要大上好幾倍啊。」
「妳覺得那條白色內褲老媽會穿嗎?」
「雖、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媽媽會穿的內褲,但拿那個當理由...」
「這理由很好啊,有什麼問題?」面對妹妹焦急的說明,哥哥看似胸有成竹,雙手環胸,屁股靠在牆邊。
「難道覺得這證據不夠充分?」
「充分什麼的,首先那根本不能當作證據啊。」
玲玲上下揮著手,加強自己看法的堅定度。
「說不定媽媽就有私下穿著年輕女生內褲的怪癖,誰也講不準。」
「......。」
玲玲露骨的講法,讓哥哥不禁皺起眉頭,嘴角抽動,他努力忍耐住,不讓媽媽穿著純白小蝴蝶結內褲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然而卻還是不免滲出少許。
只要想到那種景象,哥哥的胃部便會開始進行抗爭。
「...如果妳要決定性的證據,其實我一直收著。」
好不容易擺脫掉夢魘,哥哥喘了口氣,重新振作。
「決定性的證據?」妹妹狐疑地彎下腰,雙手放置臀後,抬頭望著哥哥。
「沒錯。」
「?」
面對妹妹懷疑的眼神,哥哥以淺淺的笑容回敬。
他將手伸進口袋裡,試著掏了幾下,翻弄一會,找出一張對摺兩次的紙片。之後拿到玲玲面前,把紙片慢慢打開,並在玲玲的注視之下,捏起其中所包裹的決定性證物。
那便是方才從玲玲枕頭上取來的物品。
一根微微透灰的頭髮。
「......。」
當哥哥把頭髮拿出來,展現在玲玲眼前時,她隨即兩眼圓睜,啞口無言。
的的確確是決定性的證據。
這段髮絲的長度、色澤,都與玲玲的差異甚大,若真是在玲玲枕頭上發現,則毫無懸念的,這根頭髮的主人,就將是透過牆壁回應哥哥的那個人。
光看外型,兩人都相當明白那個人的真實身分。
「這、這是...」
她指著那根灰髮,結結巴巴地詢問哥哥。
「沒錯。」哥哥兩手將髮絲拉直,完整呈現出它所具有的特殊色彩:「如妳所見,是根灰色的頭髮。」
「...在哪裡找到的?」
「妳的枕頭上。」
「......。」
確定妹妹看清楚後,頭髮又被哥哥收進紙片中,對摺兩次,重新放回口袋。
「擁有這種顏色的頭髮,我想,這附近除了那傢伙以外,應該找不到其他人了吧?」哥哥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仰起頭,伸伸懶腰,直接點出那個必然無誤的內褲盜賊:「除了小七以外。」
「嗯...」
「所以當時睡在妳床上的,會是誰呢?」
「小七...姊吧?」
「偷拿妳內褲的,會是誰呢?」
「...小七姊。」
「那麼,最後是誰答對了?」
「哥哥...」
「嗯?是哥哥嗎?妳是不是忘了什麼?」
「...福、福爾摩斯。」
「回答得很好,華生。」
「......。」
故意的。
玲玲在心中暗自想著,哥哥一定是故意想要欺負自己,才會故意隱藏這麼重要的證據,為的就是要欣賞她不甘心的表情。
可縱然玲玲明白哥哥的目的,卻還是按照哥哥預想,滿臉不甘。
只是,她腦中登時閃過一道未解之謎。
「...我忽然有一個很大的疑惑,哥...福爾摩斯。」
玲玲雙手縮在胸前,手掌向內稍稍握拳,以一個小跟班的姿態,蹦跳到哥哥前方,舉手發問。
「說吧,華生。」哥哥閉起雙眼,面露微笑。
「那個啊,我看電視的途中,去上過一次洗手間。」
「嗯。」
「按照福爾摩斯先生的推論,也就是在那時候,小七姊跑進我房間來,在我床上睡覺。」
「沒錯。」
「可是,有一點很奇怪。」
「哪邊奇怪?」
此時,玲玲往前稍稍傾身,左手手肘橫放腰後,右手食指置於下唇,頭部向右,往客廳看去,刻意顯露出煞有其事的模樣。
頭髮毫無拘束地從側邊垂落下來,一股淡淡的梵尼蘭香也從中漫出。
「我只去過一次廁所,那麼...」她低聲說道。
「...小七姊,是怎麼離開現場的?」
「......。」
這次才是真正的盲點。
發現這件事後,哥哥也跟著低頭陷入沉思,他移開原先靠在牆上的屁股,與妹妹一樣,抬頭望向無人的客廳。
接著,拖著躊躇遲疑的腳步,緩緩移動至走廊正前方。
整條走廊邊共佈設了五扇門,左邊兩扇,分別是浴廁及倉庫,右邊三扇,則是兄妹倆與父母的臥房。其中最外側的那扇,便是妹妹的房間。
頭髮是小七的,這點毋庸置疑,她的髮色相當特別,並非單純少年白,而是相當均勻且健康的輕柔銀灰,比兄妹倆黑中帶褐的髮色更為罕見。所以當時躺在玲玲床上的,除了小七以外別無他選,哥哥如此深信。但既然這個根據不會有所懸念,為何小七會平白無故蒸發?
他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該不會...」
經過冷靜雋思,哥哥用食指與拇指托住下巴,歪過頭,看著上頭掛著【玲玲房間 入內請敲門】牌子的房門。
他神情稍稍放鬆,又隨即緊繃起來,看似已找出結論,卻仍抱質疑。
「怎麼了?哥哥。」玲玲湊到哥哥面前,頭與哥哥歪向同一邊,雙手在腰後牽住,好奇地望著他的臉:「有想到什麼嗎?」
「這個...該怎麼說呢?」
「嗯?」
「感覺這種事不太可能,但...」
哥哥相當猶豫,緩緩直起身體,而玲玲也跟著哥哥站直起來,蹎起腳尖,側頭凝望著他。妹妹來回輕輕轉動上半身,深褐髮尾、針織裙襬及豐滿胸部,都以不同的延遲時間隨之搖晃。
「到底想到什麼了呢?」看哥哥優柔寡斷的模樣,妹妹忍不住著急催促。
「想到的話就快說嘛。」
「...可是,那太奇怪了。」
他眉角抬起,語氣和平時相比,顯得格外無助。
「其實小七還在屋內,只不過我們還沒看到她,這種想法...不覺得很荒唐嗎?」
喀。
「...你說沒看到誰?」
毫無預兆地,玲玲房間的門忽然應聲打開。
一名身穿白衣,臉色蒼白,臉色極為陰沉的灰髮女子,正佇立在房間門口。透過髮前垂延至鼻的瀏海,用那雙黯淡無神的死魚眼,冷冷凝視著兄妹二人,猶如恐怖片中,螫伏身後,隨時預備索命的厲鬼。
緊接著,屋內便立刻滿注兄妹倆無比淒厲的慘叫。
◎ ◎ ◎ ◎ ◎ ◎ ◎ ◎ ◎ ◎ ◎ ◎ ◎ ◎ ◎ ◎ ◎ ◎ ◎ ◎
「說真的...我這一生大概都永遠無法習慣小七姊神出鬼沒的習性。」
「被你們當成鬼,受到打擊的是我這邊才對。」
長達數十分鐘的暴雨總算稍顯停歇,窗外只剩微弱無力的細微雨滴悄悄飄落。
經過雨劫水難,一兩隻倖存下來的蟬等不及烏雲散去,已開始扯嗓鳴唱,享受生命中僅存的求偶時光。雜亂輕盈的腳步在街中響起,由近轉遠,並偶發性地出現沉重悶響,一陣潮濕水聲緊臨在後。那是住在這棟公寓內的孩子們雨後的調皮嬉戲,他們穿著雨鞋,刻意踐踏路面水窪,比較水花高度,並以此作為勝負。
忽然一陣極為短暫的猛然降雨,讓此時街上的小孩們發出興奮呼喊。
兄妹兩人坐在三人座沙發上,肩膀彼此緊靠。
而在單人座沙發,上頭坐的則是兄妹倆的青梅竹馬。她的容貌清秀,外型標緻,即使不上妝,也具有校花等級的外表。可那對簡直足以熄滅陽光的陰沉死魚眼,卻令她的美貌徒增恐懼語不安的成分,古代鬼故事中的女鬼多半也是美女,那便是這女孩的寫照。
三人從兄妹倆搬來,至今已相處九年,兄妹仍難以適應她身邊所瀰漫的陣陣陰風靈氣。
「竟然會從床上睡到床底下。」哥哥將兩隻手臂橫放在椅背上,無奈地笑了笑:「雖然知道妳睡相一向很差,但我以為都還是在人類的籌範內。」
「真失禮。」
被稱作小七的女孩,有些不悅地開口反駁。
「就算是我,這種情況而言也是很稀有的。」
「那對誰來說都很稀有...不,應該說根本不會發生。」
「每周最多也只有三次而已。」
「根本快變常態了!」
就平日而言,當三人全部在場時,相聲組合才算是真正到齊。
無論是去市場幫家裡買菜,上市區閒逛看電影,或是像現在,坐在客廳消磨時間。在大多時間,經常都是兄妹倆與青梅竹馬彼此相伴,玲玲雖然喜歡和哥哥兩人獨處,卻也蠻喜歡這個比自己大兩歲,同時比哥哥小一歲的鄰居姊姊。
對玲玲來說,小七就像自己的親生手足一般,無話不談。
「...那,小七姊。」
「嗯?」
「那件我很喜歡的,所以...」
玲玲扶住哥哥的左肩,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可以先還給我嗎?我打算後天去學校要穿。」
「穿什麼?」
「我想要回我的克莉絲汀‧藍黛兒。」
「...那是什麼東西?」小七不解地看著玲玲。
「藍白條紋內褲。」
「哈?」
在對話的同時,妹妹一步一步朝小七走去,小七不明白玲玲的意思,只能傻楞坐在沙發上,看著不斷逼近的玲玲。妹妹行經哥哥前方,繞過矮桌,帶著沉沉的腳步,尋找失散許久的,那件最心愛的內褲。
最後,她站到小七面前,彎下腰,用水汪汪的雙眸與小七姊的那對死魚眼進行對抗。
「可憐的藍黛兒在哭了,請讓她回到我的身邊好嗎?小七姊。」
「那也得先讓我知道妳在說什麼。」
「不是妳把藍黛兒拿去穿了嗎?小七姊。」玲玲低頭俯視小七,噘起嘴角,面露不滿地對小七說:「緊急要用的話沒關係,不過現在也該換回自己的內褲,然後把藍黛兒還我了吧?」
「什麼?內褲?」
「嗯,藍白條紋內褲。」
「妳給內褲取名字作什麼...」
「這不是重點,總之請把內褲還我,小七姊。」
「可是,我沒有拿妳的內褲啊。」
小七似乎對於玲玲的發言完全摸不著頭緒。
「陽台那條就是我的。」擔心小七沒搞清楚,玲玲標明出了失蹤地點。
「陽台?」
即使玲玲已說得相當明白,小七依舊一臉茫然,她難得在家中表現出尋常女孩的姿態,雙手於胸前十指纏扣。
在一旁觀看的哥哥這麼覺得,小七平時就喜歡對玲玲惡作劇,但像這麼粗糙的裝傻,不像是小七會做的事。
難不成是推理錯誤?哥哥忽然擔心起來。
「別裝傻了!小七姊。」
然而,玲玲還是對犯人是小七這件事深信不疑。
「我晾在陽台上的內褲,一定是被妳穿走了!」
「妳在說什麼啊?」面對生氣的玲玲,小七顯得相當無措。
「我怎麼會拿妳的內褲來穿,雖然我承認是有前例沒錯...」
「果然!」
「但今天不是,我現在穿的是我自己的內褲。」
「既然這樣,讓我看一下就知道了。」
她伸出雙手,繼續逼近小七。
「等...妹妹妳要幹麻?冷靜點。」
「聽話!讓我看看!」
「不要!!」
小七察覺到玲玲的意圖,趕緊出手護住裙子,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玲玲的手在那之前已抓住了裙角。
雖然小七以往總是擔任主攻角色,但對於性騷擾,攻守能力近乎為零。
掀。
一條粉紫色,邊緣綴有蕾絲的內褲,展現在兄妹倆面前。
顯而易見,並不是玲玲急於找尋的藍黛兒。
「...不可能。」
發覺自己錯認,玲玲很快便鬆開了手。
「怎...怎麼會...」她語氣顫抖,方才掀起小七裙子的手久久不能放下,呆站不動,對於剛剛所見完全無法置信:「竟然不是小七姊穿的...這...」
「......。」
「從剛才開始...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語畢,玲玲頹然坐倒,趴在小七腿上,不願讓臉上的扭曲表情公開示人。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
啪!
小七忿忿不平地在玲玲後腦勺上用力拍了一下。
「就因為這種原因掀我的裙子...我打從小學四年級以後就沒被掀過了,而且在那之前,也都是被你們兄妹掀的!」
「唔哼哼...嘿嘿。」
哥哥閉上雙眼,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太陽穴上轉了兩圈,同時從喉嚨深處發出詭譎陰笑。
「...等等,你擺那什麼既陶醉又懷念的表情?」剛遭受妹妹偷襲的小七,把臉轉而面對坐在一旁,隔岸觀火的哥哥。
「嗯?沒什麼」哥哥意義深長地笑了笑,遠遠望向窗外:「只是在想,和小時候看到的比起來,剛才的印象要比較深,譬如說雙腿之間有點明顯的兩片...」
「我知道了!別再說下去了!這麼短的時間竟然能看得這麼清楚。」
「如果我說其實看不太清楚的話,還能再確認一次嗎?」
「當然不行。」
在相聲中扮演吐槽角色,對於小七而言是挺新鮮的事。
她皺起眉頭,令原先已十分驚悚的死魚眼,又變得更加駭人。儘管如此,嘴邊還是流露出攜夾善意的淺淺笑靨,遺憾的是這樣的笑容與眉目間的表情搭配起來,宛如醬油與牛奶,是會令人退避三舍的悲慘組合。
若是在學校中露出這種表情,想必將會遭受霸凌。
頹喪一陣子後,玲玲把臉從小七膝上抬起來。
「那,如果內褲不是被小七姊拿走的話...」她緩緩起身,站在小七與哥哥之間:「洗衣籃裡那條沾了番茄醬的內褲,會是誰的呢?」
「對喔...那會是誰坐到番茄醬上...」
聽到玲玲的疑問,哥哥也跟著為此困惑。
按照他們推斷,偷走內褲的犯人,應該是先坐到了椅子上的番茄醬,所以才順手借走晾衣夾上的條紋內褲。既然小七從頭到尾都在玲玲房間睡覺,並沒有坐到番茄醬,那麼內褲中彈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兄妹倆不禁沉思起來。
「番茄醬?」
聽到兩人提起這個字眼,小七稍稍想了想後,出聲打斷兩人的思考。
「如果是跟番茄醬有關,那我可能知道。」
「!!」「!?」
這讓兄妹倆猛然僵直了一下。
小七無心的一句話,使哥哥與妹妹立刻豎起耳朵,轉過頭,訝異地張大了口,直直望向正坐在沙發上,細心整理裙襬的小七。
「小七,你知道些什麼嗎?」
「知道的話就快說吧,小七姊!」
兄妹爭先恐後質問著小七。
「...我來你們家之前,你們媽媽和我媽正要去超市買東西,還沒出發,先在走廊上聊了起來,我在門口聽到他們聊天。」小七不疾不徐地回答,刻意佯裝當時所聽見的實際語氣,在兄妹倆人面前演起獨角戲。
「『番茄醬打翻了不清乾淨,害我不小心坐下去,弄髒褲子也就算了,還滲進內褲裡。』...你們媽媽那時是這麼說的,我想,也許是被她拿走了。」
「......。」
「......。」
從大與轉小的午後陣雨,不知不覺已完全平靜下來。
只剩從屋簷滴落在樓下車頂的水滴,以及駛過濕潤柏油路面的輪胎,能夠使人藉由聽覺鑒察到,剛才此處正歷經一場盛大降雨。空氣中溢漫著雨後清新,感覺卻不如初落雨水時那般明顯,濕潤水氣讓人們嗅覺頓感麻痺,難以品嘗放晴時的清幽氣味。
倘若可行,哥哥也願意短暫拋棄自己的味覺。
起碼將曾經觸及舌尖的酸甜滋味徹底忘卻。
「...我剛才舔了什麼鬼東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後在浴室內,持續了二十分鐘刷洗舌頭的聲音。
「需要蘿蔔泥嗎?」玲玲端著一只小碟子,站在浴室門口,面帶笑容:「雖然不是血,只是番茄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