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晷（II）
「妳最近有空，或者能請個架嗎？」
「這禮拜三，老闆娘要去醫院檢查，回來也要休養幾天。」
以今年的日曆來看，禮拜三就是七月三十一號。今天是七月二十九號，也就是星期一，後天瑞雪就有時間了。
瑞雪最近好像放棄短袖和短上衣的組合，幾乎都穿細肩帶的連身白洋裝。雖然都是洋裝，設計上還是有一些差異，現在這件就有荷葉邊，裙子也比較短。
她含一口剉冰、摸了摸大腿上的金金，才接續我的話題。
「有空。」
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面對瑞雪那冰冷的表情，還能如此平靜、裝作沒事跟她聊天？
要瑞雪親自講出口的一個秘密，先被我知道了，結果卻是異常的痛苦，墜入哀傷的情感漩渦而無可自拔。
服用安眠藥，以壓力巨大的現代人來說或許很常見，但這完全跟我對小瑞雪所承諾的，美麗的世界完全相背了吧？況且瑞雪會服用安眠藥的原因，絕對不是我所知道的這麼單純，到底在我和老爸離開後，瑞雪發生了什麼事？
好想要問出口，星期五晚上的約會根本不重要。如果兩人間一直存在著隔閡，講難聽點，我推倒了瑞雪也不會感到任何一絲快樂。
然而，直到互道晚安時，我依舊沉默，對自己所見的現實視而不見。
回到房間後，我撥了通電話給陳伯，陳伯立刻就承認了，是他想辦法搞到大量的安眠藥，想讓她好睡點，本來是要帶她去看醫生，因為瑞雪堅持不去醫院做檢查，只好放棄了。
「“堅持”嗎？不，應該說是“害怕”吧，對人類感到“害怕”……」講到一個段落，他又更改部分的用詞，想突顯這件事的嚴重性。
但我追問下去，陳伯依舊站在跟老爸相同的立場，要我自己去發掘真相。我請他幫忙一些事後就掛斷電話，將臉埋在枕頭。
徹底明白了，真正的我是有多麼無能，只是養尊處優的“少爺”。
隔天晚上，突然又有了不速之客造訪，然而瑞雪早買了六盒披薩，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來了。
「哈哈，這不是霓妹妹嗎！今年又來了呀？」
獼猴的尾巴捲起一片披薩，瑞雪則撕了一小塊餵給腿上的金金，接受食物的金金飛到山神旁邊，機哩咕嚕講了什麼，似乎在跟山神咬耳朵。等等，她是不是用人類的語言在跟山神交談？完全不是先前的刮刮鳥叫。
「你們……」
好像只有我被排除在事外，悶悶不樂得瞪著他們。話說回來，瞧山神霓妹妹霓妹妹叫著，原來她早就有名字了嗎！
山神的猴臉還是紅通通的，彷彿剛灌完好幾瓶烈酒，從另一張沙發、一下就躍到我身旁，金金則飛回瑞雪的大腿上。
明明是猴子，卻露出頗有深意的表情：「小兄弟，霓妹妹跟我說了很多“好事”呀，你還真敢做呢？」
我嚇得冷汗直流，連忙扯開話題：「等等，那鳥叫金金吧？是我取的名字，怎聽你叫得這麼熟悉？」
這──金金果然不是普通的鳥類呀，我後來去查過了，有三隻爪子的鳥兒，只有出現在傳說中的……
山神明顯感到困擾，它搔了搔頭，往瑞雪和金金的方向看過去，但一女一鳥都顧著吃披薩，懶得理它。
「你真的被她們討厭呀，怎麼什麼事都不告訴你？」
「雪妹妹，妳太害羞啦！妳真的想當少爺的老婆嗎？怎麼霓妹妹的到訪不說清楚？霓妹妹也是，沒必要陪這男孩玩吧？」
隨著山神略帶責備的語氣，我也漸漸不滿起來。身為過客的我，好像一直被他們蒙在鼓裡，什麼都不懂。
「披薩，作為道歉。」瑞雪指著披薩，平靜說道。
又來了，又是這副冷漠的模樣，每件事都要瞞著我嗎？小翠的真相、雙織的生日也罷、到這隻怪鳥的出現，都想要當作我不存在！
一開始不說出來，後面才給道歉又有用？
山神也察覺到我的脾氣快要爆發吧，他嘆了口氣，又抓起一塊披薩、邊咬邊講：「罷了，我來跟你解釋吧，你也不要怪雪妹妹了。」
「霓妹妹是金烏，也就是中國和日本神話中都出現過的那種鳥兒，更是太陽之子，才會有漂亮的金色羽毛啊。」
「傳說后羿不是射下九個金烏，留下一顆太陽嗎？畢竟是神話，有正確也有錯誤的部分，就跟我這山神的存在一樣，流傳出各種分歧的說法。」
「至少就我從霓妹妹這知道，金烏至少留下一對夫婦，不然就不會有他們這些後代了，因此她不是普通的鳥類，當她在天空飛翔展現神力時，看起來就像另一顆太陽呢。」
難怪，一開始我也以為自己看到了太陽。
「霓妹妹全名叫做日霓，她是能變成人類的模樣，我們只要有一定的修為，這種小把戲非常容易，但她覺得害羞，不想在你面前變化。」
我看向那隻金烏，一點都不覺得這鳥有任何內向的問題呀？金烏叫了幾聲，對我那鄙夷的視線表示抗議。
「好啦！前面這些只是簡單的介紹，接下來才是重點，霓妹妹妳會介意嗎？」
金烏沒有回應，山神大概就當作默認了，於是繼續說下去。
「霓妹妹呀，曾經有一位伴侶呢。」
“曾經”這兩個字，我聽得相當清楚，也意識到背後似乎有一些過去，而且可能不這麼美好……
「伴侶同樣是金烏，感情相當親密，對一成不變的生活厭倦了，他們決定共同環遊世界，用“比翼鳥”來說不為過吧！兩隻金烏到過許許多多的地方，看過許多美景，這裡本只是他們路過的一站。」
「卻成了最後一站。」
山神嚴肅的一句話讓全場的氣氛降到最低點，包括我在內，日霓和瑞雪都不再吃眼前的美食了，統統盯著獼猴。
「前面說過，金烏擁有華麗的金色羽毛、還有奇異的三足，所以在不顯露於這個世界表面下的黑市，金烏可是非常搶手的“觀賞用”“寵物”。」
「縱然有太陽的烈焰保護，金烏依舊容易受到捕捉，甚至被殺害，只留下金黃羽毛當作飾品。這世界對牠們並不友善，就算部分人類創立組織想保護這些特別的非人，牠們依舊受到很大的威脅。」
「在到達這鄉鎮前的上一站，霓妹妹的伴侶就受到那些惡人的獵捕，他為了保護霓妹妹，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飛行到這座小鎮後，那伴侶就撐不住了，死在這裡……」
雖然還有後續的樣子，但我立刻起身，不想看在場的任何一位一眼，特別是日霓。就算我有著難以啟齒的病，我終究是人類的一份子，對這些內幕感到羞恥。
還有悲哀。
「對不起，我先去休息了。」
鎖上了門，不讓瑞雪進入。昨天才做過一樣的事情，我將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想辦法要睡著。
當然，心情沉痛到接近於麻痺了，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過去的我，究竟活在多美好的日子當中呢？對於這些事情，我一概都不了解，只想努力過普通人的生活。
把錯誤和痛苦推託給“病”，但事後來看，“病”幾乎沒做錯事，我所以為的“朋友”，對方真的這麼認為嗎？
「你呀，知道自己多蠢了？」
內心傳來的聲音，讓我無法否認，連反駁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人類和非人，誰才是真正可惡的“怪物”？我都有點分不清了，原本以為會過得快快樂樂的暑假，卻因來到瑞雪所在的這座小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究竟，能給瑞雪什麼承諾呢？美麗的世界以現實真正的情況，根本是噁心的謊言罷了，那渺小的我，又有何資格陪在長髮女孩身旁。
不再重蹈覆轍，讓過去真正成為過去？
半夜醒了過來，或許是心煩吧，爬下床的我打開燈、推開門。
意料之外的人就站在門外，我才想起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因為英雄聯盟打得太入迷，讓她在門旁邊枯等，實在覺得愧疚。
「抱歉。」
穿著潔白睡衣的瑞雪搖了搖頭，我只說了一聲就繞過她。上完廁所回來時，她卻坐到了電腦椅上，注視著發亮的螢幕。
「這遊戲，好玩嗎？」
螢幕上剛好是英雄聯盟的大廳，我開筆記型電腦後就習慣打開遊戲，大概是下樓吃飯前沒關好吧，瑞雪抓著上面的滑鼠，好像很想玩？
回憶不久前的畫面，早上並沒在瑞雪的房間裡發現電腦。
「還不錯，能拿來打發時間。」
「教我玩。」
我沒有直接回答瑞雪，但我打開了自訂對戰的畫面，不曉得她有沒有碰過電腦？
可是，現在她還醒著的話，應代表她沒吃安眠藥吧？或許有一整晚的時間能好好教瑞雪玩了，我悲觀思考著。
站在瑞雪旁邊，不時能聞到女孩頭髮散發出的髮香，我的耳根子都紅了吧。幫她默默打完一場自訂對戰後，直直盯著螢幕的她突然開口了。
「我不討厭人類，日霓也是。」
「至少，他們做出讓少爺玩上癮的遊戲。」
「這樣呀，我還希望能戒掉呢。」對她那彆扭的安慰方式，我不禁苦笑了。
不安的我再問了一次：「明晚的話，妳願意跟我去逛夜市嗎？」
我所認為的“約會”，也只是想帶瑞雪逛逛夜市、體驗一下小吃。雖然她之前才說都市住不下去，至少能玩一下吧？再請陳伯載我們回來。
「可以，日霓要幫我們看家。」
「不過，八月一號的時候，你要跟我去送日霓。」
「她還要──繼續旅行嗎？」
即便伴侶已離開，仍要寂寞得在這片天空中飛翔下去嗎？為什麼呢？我不能明白日霓的想法，換作是我，如果瑞雪死去的話，我不會做出這種決定。
「這是她和伴侶的約定。」
接著，瑞雪的音量突然變小了，像是悄悄話。
「為此，這裡的八月一號，總會是晴天。」
「嗯？」
但瑞雪拒絕透漏半分了，或許我該習慣她的態度，而非一再生悶氣。說到底，什麼都不願講的她，只是不想讓我感傷吧。
結果我們還真的玩了一個晚上的英雄聯盟，白天再拿來補眠，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再次出現於客廳時已經是傍晚了，穿著淡粉色的連身洋裝，竟然不是純白？
按造約定，陳伯開車來載我們。我很感謝陳伯，雖然瑞雪能騎機車載人，可難得的假日，我還是希望她好好放鬆、享受這個夜晚。
原本擔心會浮現山神提過的問題，瑞雪將出現怕人的情況。但現在看來，經過長時間的調整，她似乎適應得很好，露出一貫的冷淡表情，因為人實在很多，我便牽起她的手，以免走散。
我們就順利走了一圈，沿路買的小吃一口接著一口吞完，開銷實在驚人，我的肚子還是不會飽，倒是瑞雪只吃一塊炸雞排就差不多滿足了，後來都吸著今夏最流行的檸檬茶。
排隊買東西耗費不少時間，本來該感到耐煩的等待，卻因身旁有瑞雪陪伴而愉快不少，還有到各種服飾店逛一逛，本來想要買點飾品送給瑞雪，她卻拒絕了，指著我開口。
「無薪。」
「對不起！妳還要養我。」
垂下頭的我感到慚愧，我才剛要成為一名大學新生而已，瑞雪卻開始工作了。對了，就是這點很奇怪，我一直都覺得不解。
「瑞雪，妳幾歲？」
「二十五。」
騙人呀！妳看起來比我還要小啊！就算跟身上一半的妖怪血統有關係，我還是有些納悶，追問之下瑞雪總算承認了。
「假造的。」
「方便工作。」
我猜是老爸搞的鬼，可能要讓瑞雪方便一點，才造假到大人的年齡，是沒有什麼壞處，而且嬌小的身材就擺在那，玩比較刺激的遊樂器材時或許會騙過工作人員，沒辦法搭乘呢，我失禮想著。
「那，妳實際到底幾歲？」
瑞雪別開了頭，突然將我朝某個方向拉走，往前一看原來是賣土耳其冰淇淋的攤位，老闆正在逗弄客人，不讓他拿到冰淇淋。
算了，年齡是女人不能說出的秘密吧。
這一夜我們玩得很愉快，可我還是明白，如果不將瑞雪隱藏的那個秘密做一個解決，我和她的距離不會拉近。
總會要付出代價的，為此我已做好心理準備，等到日霓離開的那天，我想要向她攤牌，不能再像過去的自己，只想找理由拒絕一切了。
這個月來，我已經見證太多太多的別離，包括小翠和雙織、還有現在的日霓，就算我和瑞雪終會再度離去，我也想要跟她說一句……
我喜歡妳。
即便相處沒想像中長、關係也不是特別好，我還是會愛著妳。
我無法忘懷在冰天雪地中哭泣的小瑞雪，也不願放棄每天一定會做一碗黑糖剉冰給我吃，時不時關心我的瑞雪。
過去和現在互相交織，指引出新的未來。
我衷心期望，那是我告訴給瑞雪的、美麗的世界。
這是我徬徨許久所得到的答案，就算我還沒接觸到，冰霜面容下真正的瑞雪、就算心中一直有個不安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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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不跟男生交往的話就無法轉大人了喔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