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門把被轉開了。
當哥哥回到家時,滿地已全是玩具的碎片與殘骸。
雖然與原訂計畫不同,但我想,至少可以看到哥哥生氣或是哭泣的表情,這樣一來也足夠值得了。不光只是玩具,哥哥的鉛筆盒、削鉛筆機、船艦模型、昆蟲標本...任何他寶貝的東西,每一樣都被我砸到幾乎看不出原型。
這下哥哥一定會瘋掉吧?我一方面為此興奮,一方面又有些懼怕。
他站在房間門口,雙唇微張,雙手朝下自然攤開,呆站許久。我沒看過他如此打擊的模樣,接下來究竟是暴怒,還是哭鬧,即將在我面前揭曉。
無論我將遭到哥哥什麼樣的對待,都不會後悔。
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哥哥緩步走進房間。
「......。」
「......。」
「...為什麼,哥哥。」
我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坐在床邊。
「為什麼一直都要那樣看著我?不要再那樣看玲玲了...」
又是相同的眼神。
打從那天黃昏,就未曾改變過。
「...喏,妳看,這是妳說過想要的,可以代替墊板拿來搧風的小電風扇。」
哥哥一面說著,一面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黃色的塑膠小電扇。
「我騙外婆說半路上從口袋裡掉了一些錢,所以才有辦法幫妳買這個。現在妳去幼稚園,就不用再老是跟同學借來吹涼了,還有這邊,名字已經幫妳貼上去了,不用怕弄丟找不...」
「快走開!!」
「玲玲...」
「我討厭哥哥!不要過來!」
我用盡全身力氣拒絕他,把他手中為我買的小電扇揮到地上。
「我討厭你!我恨你!!」
電扇被我打到窗邊,發出塑膠破裂的聲響。
透過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我忽然發現,小電扇的機身上也黏了一張貼紙,繪飾著花邊與可愛動物的圖畫,中間印了兩個相同重覆的字。
就和那些玩具上面貼的名字一模一樣。
※ ※ ※ ※ ※ ※ ※ ※ ※ ※ ※ ※ ※ ※ ※ ※ ※ ※ ※ ※
「吃飽了嗎?哥哥。」
「咕嗝。」
「...不要用打嗝回答我。」
距離抵達兩人目的地,只剩莫約一刻鐘。
由於彎道越來越多,電車速度也愈趨緩慢,原本大致規律的金屬碰撞聲,此時已變得紊雜無序。窗外天光絢藍,雲朵輪廓清晰質感緊實,在更高處,則依稀能夠看出旖旎綿延的雲捲蔓延在青藍色背景之中。
冷氣運轉再度戛然而止,可兄妹倆並沒有為此感到氣氛尷尬。
原先坐在角落的上班族男子,在前兩站就已經提著公事包下車,沒有人能再干擾他們,整間車廂已然成為兩人獨享的世界。
玲玲輕輕撥開哥哥的瀏海,溫柔地撫摸他的額頭。
哥哥的後腦勺安穩枕在妹妹大腿上,享受她腿部柔軟的觸感,即使隔著洋裝長裙,玲玲的體溫仍直接且明顯地傳遞過來。在玲玲升上國中後,母親就不允許兄妹倆有如此親暱的舉動,她了解她的傻女兒無法分清楚對於哥哥的仰慕以及對於男性的愛慕,長久下來勢必會出事。但母親卻不曉得,嚴格限制兄妹間的距離,反而使玲玲在父母看不到的時候,更加肆無忌憚地對哥哥索求碰觸。
不論是懷著身為妹妹,抑或是身為女性的心情。
「...哥哥。」
她低頭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哥哥,語氣十足柔順地輕聲喚他。
「哥哥。」
「幹麻?」
「躺得還舒服嗎?會不會太硬?」
「別擔心,不舒服的話我早就起來了。」
哥哥挺起肩膀,稍微改變一下姿勢,變為側躺,臉面對著玲玲的腹部。
「這種有點肉感的大腿,躺起來感覺還不賴。」他伸手在玲玲大腿上捏了兩把。
「什麼肉感!真失禮。」
「我是在稱讚妳。」
「完全高興不起來。」
「如果真的那麼在意的話,把喜歡一吃完飯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習慣給改掉吧。」
「哼,窩在我旁邊的,不就是哥哥嗎?」
「外表雖然和妳一樣是窩在沙發上不動,可是實際上我是鴨子划水,在別人看不到的狀況下,默默做著飯後運動。」
「...哪邊有在運動?」
「腸胃。」
「完全不算啊!」
玲玲不服氣地在哥哥頭上拍打,力道卻輕得可笑,哥哥不但不覺得疼痛,反而感到相當舒服,像在進行頭部按摩。
作為反擊,哥哥將臉貼在玲玲的肚子上,鼻頭放置肚臍部位,接著便開始左右搖頭。
「呀哈哈哈哈哈!!哥、哥哥!不要啦!好癢喔!哥哥!!」
玲玲彎下腰,雙手摟住哥哥的後腦杓,想阻止他繼續晃動,但終究力氣還是沒哥哥大,完全無法停下他的犯行。
「哥哥!!玲玲...玲玲要死了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快停啦哥哥!」
「竟然想要剝奪哥哥的樂趣?妳還真是過份。」
「過份的明明是哥哥吧!啊嗚!那、那邊不可以!哈哈哈哈哈哈!!務行了!偶...偶要嘿哥哥玩奧轟掉了啦!」
在哥哥激烈的擺動下,玲玲絲毫沒有招架能力,只能高聲求饒,雖然拉住哥哥頭髮的話也許有辦法停下,但想可能會弄痛哥哥,玲玲還是決定繼續被他欺負。
若非此時車廂內只有他們,想必將會招來乘客們異樣的目光。
「呼...真是盡興。」
經過莫約半分鐘的搔癢之刑,哥哥總算停下動作,他緊緊窩在妹妹的大腿與腹部,享受著妹妹柔軟的身體,以及混雜著烘衣片和沐浴乳氣味的清幽體香。隨著妹妹的喘息,哥哥的頭也跟著妹妹緩緩擺動,他深深吸氣,將玲玲身上夾帶雌性費洛蒙的香氣吸入肺中。
而她仍然喘著粗氣,嬌聲埋怨。
「真的不行了,玲玲的子宮...要被哥哥弄壞掉了。」
「雖然這個部位好像真的是那裡沒錯,但拜託別講得這麼色情。」哥哥的臉貼在妹妹懷中,聲音變得像是摀嘴說話:「還有,不要用妳的胸部壓我,感覺很重。」
「呃,抱歉。」
聽到哥哥這麼說,玲玲害羞地直起了身。
方才被搔癢的時候,她不受控制地彎下腰,上半身往前俯下,而那對碩大的胸器很自然地貼到了哥哥臉上。
雖然平時就經常對哥哥性騷擾,但像這種偶然發生的意外反倒會令她不好意思。
哥哥將背部平躺回座椅上,重回仰躺姿勢。
車廂逐漸減速,最後停了下來。
這邊不是彎道,也沒有車站,或許是前車還尚未駛離本列車即將抵達的車站,卻沒聽到有廣播告知此事。
四周僅剩嗡嗡鳴響的冷氣聲。
中午的陽光透過車窗傾瀉在兩人身上,玲玲感覺熱得難受,於是便將草帽戴上,哥哥原本就有妹妹替他檔住陽光,因此並沒有留意。一片落葉偶然飄盪過來,撞擊到玲玲身後的車窗上,發出叩的一聲,玲玲好奇地轉頭望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她猜想是有蟲子撞到車窗。
「葉子。」
知道玲玲為此困惑,哥哥揭曉了答案。
「是葉子。」
「...嗯。」
原來外面是有風的,玲玲這樣想。
車子終於開始慢慢加速,繼續往前行進。
鐵輪輾壓軌道,產生帶有嘎吱聲的搖晃,行經固定距離,便會出現一次較大震動。整間車廂滿溢著金屬撞擊,與冷氣運作的聲音,只有當列車到站,車門打開時,才會湧進源自於夏日風中的響動,以及帶有鐵鏽味的熱風。
車門總是很快會關上,畢竟沒有任何上下車的乘客。
再過兩站,才是兄妹要下車的地點。
哥哥靜靜躺在妹妹的大腿上,兩人左手手指彼此輕輕纏扣。
雖然想看玲玲的臉,卻總是受到她胸前的傲人雙峰干擾,隨著車廂搖晃,它們也以延緩將近半秒的時間差來回晃動。看著眼前景象,哥哥不禁在心中估算,D罩杯的晃動延遲是將近半秒,E罩杯應該是剛好半秒,延遲時間與罩杯大小的相關係數,是否是固定的呢?
察覺到自己竟不經意地研究起妹妹的胸部,哥哥抬起右手,把手背放在自己雙眼上,露出無奈的苦笑。
「在笑什麼?」
玲玲右手壓住帽頂,低頭看著哥哥。
「沒什麼,無聊的事情。」
「喔...」
「......。」
「...那個啊,哥哥。」
「嗯?」
為了要從提袋裡拿出某件東西,她鬆開與哥哥交握的左手,也放下壓緊草帽的右手,在放置於右側的袋子裡東翻西找。
「午餐的三明治,還好吃嗎?」
「不錯啊。」
「嘿嘿...一大早起來做的,聽到你說好吃,真高興。」
玲玲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她從提袋裡拿出一只葡萄柚口味的護唇膏,轉開來,將前端放在哥哥嘴角邊,沿著他的下唇,仔細塗過,再來才輪到上唇。
「炸豬排加上蘿蔔泥,這可是我引以為傲的搭配呢。」她邊塗邊說。
「......。」
「媽媽也說這樣配起來很好吃。」
「嗯...」聽到蘿蔔泥,哥哥不禁面露難色,抿了抿剛塗上護唇膏的嘴唇,小聲地說:「雖然味道是不錯,但可以的話,還是不希望再吃到蘿蔔泥了。」
「咦?為什麼?」
「稍微...有點精神創傷...」
「?」
哥哥臉色發青,玲玲則是滿臉疑惑。
「所以說...不好吃嗎?」
稍經思考後,妹妹頸子歪向左側,摘下草帽,語氣沮喪地詢問哥哥。
「好吃啊,妳看我不是都吃光了?」
「可是你說蘿蔔泥...」
「別在意了,妳不說的話我根本沒察覺到有蘿蔔泥。」哥哥抬高左手,拖起妹妹右邊的鬢角,由上而下,慢慢往低處滑移:「所以並不是妳做的不好吃,應該說,反而好吃到都能掩蓋掉蘿蔔泥的味道。」
「很微妙的稱讚呢,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當然該高興,而且應該要高興到雙手比YA伸出舌頭然後眼睛往上看才對。」
「哥哥一定是把高興跟高潮弄混了...」
玲玲拿著剛才幫哥哥塗過的護唇膏,在自己雙唇上塗抹,這種天氣其實不用擔心嘴唇乾裂,妹妹只是單純想與哥哥共用一支護唇膏。
所以她總是隨身攜帶。
「比起那個。」
哥哥再次牽起妹妹的左手,彼此重新交扣起來。
「妳自己那盒裡面的三明治做得這麼寒酸,給我的就塞了滿滿的料,這樣才真的會讓我覺得難吃。」
「嘿嘿嘿...」
「這次可不是稱讚妳,別笑成那樣。」
「哎唷!」
作為懲罰,哥哥稍微夾緊一下玲玲的手指。
「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妳堅持要等我先吃完,自己才要吃,搞了半天是這個原
因。」
「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哥哥一定會把你的那份塞給我,然後把我的搶去吃。」
「既然知道我會那麼做,一開始把料平均分配不就好了?」
「人家擔心哥哥營養不夠嘛...」
「妳才需要多吃點,平常攝取的養分都被妳胸前那兩顆吸走,結果身高這麼矮,腦袋也笨笨的,不趕緊努力補回來怎麼行?」
「什、你說什麼!」
聽到哥哥這樣損自己,玲玲不甘示弱,也跟著大聲反擊。
「養分不足的是哥哥吧!?」
「怎麼可能,妳看我體型這麼恰到...」
「我之前上網查過資料了。」還沒等哥哥說完,她便出聲打斷:「夢遺流到床單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哥哥上次竟然說沒出來這麼多,可見一定是哥哥營養不足,連量也比別人少。」
「別小看我,那是因為我幾乎每睡前都會先自行解決一次,所以才流得比較少。」
「...睡前解決過了?」
「嗯。」
「騙、騙人!解決完後還會夢遺,哥哥是慾求不滿的倭黑猩猩嗎?」
「就是因為養份太多了,才會跑去沒用的地方。」
「我也...那,我也是因為養份太多了,結果都囤積到胸部去。」
「......。」
「......。」
沒有人把話繼續接下去。
兄妹倆終於意識到對話內容有多羞人,共同進入短暫且尷尬的沉默。
好死不死,冷氣喀的一聲,不識時務地停止運轉,連列車也莫名其妙地逐漸煞停,整個車廂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車門沒有打開,沒有警鈴聲,沒有蟬鳴,又是一次沒有理由的暫停行駛。
妹妹抬起與自己交扣著的哥哥的手,在面前把玩欣賞,用指尖仔細滑過他的指縫,有如寶石鑑定家正在評鑑一塊晶瑩光亮的原石。
之後,她讓哥哥的左手背貼到自己左臉上。
「...哥哥。」
玲玲細細喚了哥哥一聲,語氣中帶有幾分腆意。
「幹麻?」枕在她大腿上的哥哥把臉撇向走道,以裝作滿不在乎的態度應答她:「如果又要像上次一樣,說什麼『我好愛你』這種丟人的話,小心我敲妳腦袋。」
說完後,哥哥閉上眼睛,打算到站之前都不再與妹妹鬥嘴。
「那...可以的話,請不要太用力,好嗎?」
她苦笑了一下,低下頭,準備接受哥哥的體罰。
※ ※ ※ ※ ※ ※ ※ ※ ※ ※ ※ ※ ※ ※ ※ ※ ※ ※ ※ ※
哥哥受傷了。
某日午飯過後,我正在家門前的泥土地搭蓋隧道,某個在鎮上開水果店的叔叔開著一輛小貨車過來我們家,匆忙走進屋內。外婆和他交談幾句後,忽然莫名發起抖,嚷嚷著一些我聽不懂的字詞,接著便立刻跟叔叔上了車,急急忙忙往鎮裡的方向開去。
直到傍晚,外婆才坐著另外一輛車回來。
和那討厭的哥哥一起。
他的手肘上包著厚厚一層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並用白布纏繞吊在脖子上,除此之外,四肢與臉上貼了許多塊大大小小的紗布,活像是卡通裡出現的笨蛋角色。
報應。
我暗自竊笑,想像著哥哥跌倒時的模樣。
聽外婆說,哥哥的手臂「拖舊」了,需要綁上一個月,才能把那白白硬梆梆的東西從手臂上拆下來。在此之前,哥哥不能出去玩耍,不能踢他最喜歡的足球,只能窩在家裡,看外婆要他看的書。
多麼令人欣慰。
可我心中的快感,卻僅僅只維持了兩天。
「外婆,我要洗澡。睏睏!」
「等等喔,玲玲,我幫妳哥哥先洗。」
新的夢魘自此展開。
外婆像照顧小嬰兒般,無微不至地愛護著哥哥。
替哥哥洗澡,餵哥哥吃飯,明明外婆自己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了,卻還是用盡所有力氣去給哥哥打理任何事情。
外婆是最疼我的人,每天都會做我愛吃的菜,會幫我換衣服,會教我摺紙鶴,會帶我到鎮上,買任何我想要的零食。我身上穿的衣物,我手中拿的水壺,全部都是外婆為我準備,也全部都是外婆替我清洗的。
我非常喜愛外婆
然而現在的她,卻把所有心力都花在哥哥身上。
明明哥哥已經學會自己洗澡了,外婆還是會幫他洗,已經學會自己吃飯了,外婆還是會餵他吃。只有在照顧完哥哥後,才輪到玲玲。
不光是陌生的親戚,就連最親近的外婆,哥哥也要奪去嗎?
向外婆抱怨已經沒有用了,我決定以自己的方式處理。
「哥哥,騎馬馬!」
我使勁拉著哥哥的衣服,想讓他趴下。
「騎馬馬!騎馬馬!」
「呃?」
好久沒有和哥哥玩騎馬遊戲,看我願意主動找他玩,哥哥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驚喜,但隨即又露出為難的臉色。
「可是...」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不能動的右手。
「...要玩其他遊戲嗎?像是紙牌,家家酒。」
「不要!我要騎馬馬!」
「呃...」
「騎馬馬!」
「......。」
「騎!馬!馬!」
「好好,我知道了。」
在我不斷催促下,哥哥總算慢慢跪下來,只用左手撐在地上,右手還是無力地在白布裡垂吊著。
我一口氣坐到他背上。
他的背傾斜了。
突如其來的重量,使他左手無法支撐,整個上半身往前趴下去,壓住受傷的右手。因為忽然傾倒,連帶地我整個人也往前滑,屁股壓到哥哥的後腦勺,讓他鼻頭與地板重重碰撞,在臉上與地板上留下深紅色的血跡。
哥哥慢慢坐起身,摀住鼻子,往後緩緩挪動,一直靠到牆邊。
地上拖了一串長長的血痕。
結果還是沒讓哥哥哭泣,或是發火。
原本我沒打算要做得這麼過份,只是單純想看哥哥硬要撐著我而滿頭大汗的模樣,要不是哥哥忽然往前趴,也不會撞到鼻子。
和我沒有關係。
聽到聲音,正在外面曬衣服的外婆趕緊跑進屋內,想看看發生什麼事情,而進入她眼簾的,便是滿臉鮮血癱坐在牆邊的哥哥,以及傻站著的我。
「哎唷,這怎麼回事!?」
「......。」
「是妳嗎?玲玲。」外婆跪坐在哥哥旁邊,慢慢將他扶起來,同時面露慍色,厲聲質問我:「妳是怎麼把哥哥弄成這樣的!」
「我...」
「不是她。」
在我辯解以前,哥哥先出聲反駁。
「...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了。」
一如既往,哥哥又包庇了我。
當然,一切並沒有改善,反而變本加厲。
外婆更加溺愛哥哥,甚至超過當初溺愛我的程度。以往固定拿在我手中的電視遙控器,現在外婆總是率先交給哥哥,看到我向哥哥要東西,還會出面阻止。
這讓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欺負哥哥,意圖藉此緩解我心中的不平。
可是很奇怪的,我感到自己正被逐漸掏空。
每當我傷害哥哥,每當他用那雙空洞中滿溢哀傷的目光望向我,一股噁心便會湧上喉嚨,心頭隱隱作痛,胸口像被岩石壓住一般,難以呼吸。我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有這些莫名奇妙的反應,我應該是討厭哥哥的,每次只要哥哥抱我,或是摸我的頭,我的心臟便會跳到覺得難受,四肢放鬆發軟。
這一定是因為我憎惡著哥哥,身體才會如此排斥。
每次只要回想起哥哥拋下我的那天黃昏,我就會因憤怒而顫抖,但隨後哥哥站立在土梗上的景象便會浮現出來,他那雙眼睛也會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認為這是不滿足的關係。
只要我更加傷害哥哥,這種難受的感覺便能夠予以消除,如果能讓哥哥對我發脾氣,我想那也會讓我好受點。而且,如果哥哥也討厭我的話,就不會被我傷害到,也不會再露出那樣哀傷的眼神。
所以我要繼續欺負他,讓他討厭我。
我不想再看到哥哥難過了。
房間內沒有開燈,窗簾是拉上的,雖然正值白晝,可屋內卻十分昏暗。
窗外傳來一陣吵鬧聲,聽起來像是嬉戲。
外婆原本有在屋前的空地上種些東西,現在沒有種了,而泥土還是相當鬆軟,偶爾會有其他小孩跑來我們家前面玩泥巴,包括我和哥哥也是。
但現在並沒有心情玩耍。
我坐在床上,安靜地把玩著親戚送我的那隻白兔布偶,原本它應該被我丟下山坡了才對,卻忽然莫名其妙回到這個房間。
那段記憶不可能是錯誤的,因為它被放回我的床頭的時候,上面還沾了幾根咸豐草的種子,而印象中,它就是落在一叢咸豐草裡面。就在哥哥手肘受傷的那晚,我正要上床睡覺時,發現它竟然無端出現在我的床頭上,我想,也許是有人把它撿起來,不知道是誰掉在那邊的,於是乾脆就送給我。
反正哥哥的玩具都已經被我弄壞掉,我也不再為此深感不平,索性老實收下。
想到哥哥,我的胸口便會開始發悶。
我想要去到他身邊,想要看他的臉,想要欺負他,想要被他討厭。
只要他不在,我感覺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力氣,所以我只能不停地去找他麻煩,這彷彿成為我每天早上唯一想從床上起來的動力。看到哥哥還沒從床上起來,我會跑到他床邊去,默默觀察他的睡臉,同時籌劃著要如何對他惡整。
但卻總是遲遲沒有下手,直到哥哥睡醒。
哥哥的臉看起來好累好疲憊的樣子,就像死去一樣,如果要欺負哥哥,至少希望是能在他有精神的時候。
今天早晨起來,也是如此般的光景。
不知不覺,我已經抱著玩偶趴在哥哥床上。
心中難受異常。
我的臉深陷在哥哥枕頭裡面,用力吸著哥哥的氣味,宛若在游泳池不斷下沉,我整個人浸淫在難以言喻的安全感中。
想起他流血癱坐在牆邊,想起他站在門口看著滿屋子的碎片,想起他手臂被我捏痛,想起那天黃昏,他以哀傷的目光冷冷凝注著我。越是想著這一切,胸口的悶痛便越發難以停息。我不願再去回想這些場景,所以我非得再去欺負哥哥不可,如此一來,才能讓我暫時忘卻許多痛苦的畫面。
「...哥哥。」
我趴在哥哥床上,不經意地以呼吸般的音量呼喚起他。
「哥哥...哥哥...哥哥。」
大門前的嬉鬧仍正持續,但那與我無關。
複雜的情緒不斷在我心中纏繞糾結,如果對哥哥只是單純的恨意就好了,我這樣想著,可是偏偏作為妹妹,對於哥哥有與生俱來的依賴感。
他是個會把妹妹拋棄的壞蛋哥哥,我不斷如此告誡自己。
對於他,我只能夠懷抱恨意。
「哥哥...」
我逐漸迷失在哥哥令人安心的氣味之中。
「魔鬼!!」
「!?」
窗口忽然傳來一聲明晰的叫罵。
我從哥哥床上跳了下來,跑到窗邊,悄悄掀開窗簾,將窗戶打開一條小縫,好聽清楚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吵架了嗎?我相當好奇。
然而出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什麼吵架。
是那個老是被哥哥打哭的孩子王。
熟悉外面的光亮後,我漸漸得以看清屋前發生的事情。
他身邊帶了兩個和他同一掛的野孩子,圍著一個倒臥在地上,渾身沾滿泥巴的男孩,不斷對那個男孩拳腳相向。
無論是肩膀、肚子、雙腿還有胸口,他們都毫不留情地用力踩踏,男孩幾乎毫無抵抗能力,任由他們對自己施加暴力。他既沒有哭泣,也沒有大叫,只是縮起全身,默默承受著接連不斷的攻擊。像個布偶一樣,除了緊緊縮起身體外,什麼反應都沒有。也許是覺得無趣,孩子王往後退開,不過並不是就此罷手,而是撿起石頭,朝他頭上丟去。
接著,男孩臉側的泥巴便開始迅速泛紅。
外婆出去買東西了,每當大人不在場,那群野孩子總是喜歡挑落單的對象欺負,只是做到這種程度,恐怕還是第一次,我不禁擔心起那個男孩的安危。
再這樣下去...不知道他會不會死掉。
雖然憂心,但想到去叫大人來的話,必須先通過那片空地,我當然不敢這麼做。
我忽然發現了男孩右臂上纏了一片被泥土染成褐色的白布。
原來在地上挨打的...正是我的哥哥。
「說啊!你把狗殺掉,是要做什麼啊!?」
孩子王再次一腳踹在哥哥肚子上,讓哥哥痛得抱著肚子呻吟。
「還把死掉的狗拿去嚇人,你很有種嘛!」
「......。」
「別裝蒜!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你抱著狗的屍體,在路上走來走去,像殺人魔一樣!」
「......。」
「說話啊?哈?為什麼不說話?」他彎下腰,揪起哥哥的頭髮,在哥哥臉上吐了一口口水:「之前和我打架的時候不是很會罵人嗎?現在怎麼變成像隻烏龜?」
和你打架?
明明都是你單方面挨打討饒,現在趁哥哥手受傷,才找人來一起對哥哥復仇,根本是卡通裡面的小混混。
我在心中暗自罵他,卻還是不敢出去。
「因為好玩,才殺掉野狗吧?」
他狠狠把哥哥摔在地上。
「惡魔!殺人狂!」
「......。」
「...去死!」
終於,他對哥哥受傷的手臂踹了下去。
哥哥痛到在地上翻滾起來,左手試圖保護用白布纏吊在脖子上的右手,之後跪臥起來,咬牙呻吟。
明明看到這樣的景象,我應該高興才對,因為我也很討厭哥哥,但不知怎麼搞的,心中的疼痛卻迅速加劇。
如同是我被那些孩子們欺負。
「手臂受傷了,很痛對吧?」
另一個穿著黑衫的小孩,雙手插在口袋裡,以訕笑的語氣嘲諷著哥哥,並把腳踩在哥哥後腦勺上,讓哥哥的額頭陷進土裡。
「怎麼受傷的呢?要不要說說看啊?怎麼樣?敢說嗎?」
「......。」
「跟你們說,我有看到他是怎麼摔傷的。」
「喔?快說快說!」
其他兩個孩子湊上去,起鬨般地喧鬧著。
「該不會是又去欺負野狗,結果反而被咬傷吧?」
「不是,比那個更丟臉!」
「到底是怎麼弄的?」
「嘻嘻...」
腳踩在哥哥頭上的小孩,邊笑邊說。
「他啊,想要去撿山坡上的一個女孩子才會玩的兔子玩偶,結果手沒抓穩,一不小心摔到山溝裡去了。」
我的腦袋忽然整個轟地一聲,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兔子布偶...是哥哥撿回來的?因為去撿那個布偶,所以哥哥才...
不可能啊,哥哥他,明明什麼都沒說,是哪邊搞錯了吧?不會是那樣的,哥哥為了我才受傷什麼的...不對,怎麼可能?
「哈哈哈哈!女生嗎?這傢伙。」
「而且還沒完喔。」
「還有什麼啦?快講!」
「他被大人們抬上來的時候,你們知道嗎?他竟然還不肯把玩偶放開,看起來超中意那個玩偶的!」
「絕配不是嗎?」
「又殺狗,又玩洋娃娃,真不知道該怎麼講。」
「平常裝這麼酷,結果竟然是個娘娘腔,魔鬼、殺人狂,現在又多了娘娘腔,這傢伙到底還要變態到什麼程度啊?」
「待會去告訴大家,一定會笑死他們!」
「哈哈哈...」
...我回想起來了。
哥哥用石頭把野狗砸死,不是為了好玩。
他只是想保護我。
保護因為調皮去拉狗狗的尾巴,反而被狗狗追的我。而他一時心急,不小心力道過大,把狗狗打得肚破腸流。
『都是哥哥拿石頭丟牠才會變這樣!跟玲玲又沒有關係,你先把玲玲帶回家嘛!不然我就要告訴大人你把狗狗打死了!』
這卻是我給哥哥的回應。
是我先拋棄了哥哥。
所以他才會露出那種眼神。
那種彷彿是最深愛的人,拿刀捅在自己心窩一樣。
哥哥其實一直是很愛我的,這點我應該非常明白才對,可是,為何我會無情傷害如此深愛著我的家人呢?
是因為哥哥把我丟在路邊嗎?
但他馬上就去找人叫外婆來把我接回家了。
結果為了這個心結,我每天傷害哥哥,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我總是讓哥哥傷痕累累。甚至還藉著妹妹的身分,躲在哥哥背後,一面受到他的保護,一面傷害著他。
而這樣的我,還是最先拋下哥哥的妹妹。
「哥哥...」
果然身為妹妹,就必須要黏在哥哥旁邊才行
我毅然決然打開房間的門,不顧一切地跑過客廳,衝向門外。
「...不准欺負我的哥哥!!!」
「咦?」
帶頭的那個孩子王正在踩著哥哥的背,聽到我的吶喊,轉過頭來看。
而在他有所反應之前,我已經先快步衝到他前面,抓住他的胳膊,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口咬下去,同時雙手緊緊將他纏住。
「啊啊啊啊!!快!快把她弄開!!」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失聲大喊。
「快點!!肉要被咬下來了!」
另外兩個男生拉住我的頭髮,想把我從他的手上扯下來,我感覺頭髮一根一根被扯落,感覺頭皮像要被掀開一般。但即使如此,我完全沒有鬆口的打算,反而越咬越緊,用盡下顎的力氣,抱著把肉咬掉也無所謂的想法咬住不放。
強烈的劇痛讓我想哭,但現在我是不可以哭的,因為一哭出來,我一定又會控制不住,不停喊著哥哥。然後哥哥聽到我的哭聲,就會勉強自己爬起來,縱使被打被踢,也會拼了命要保護我。因為,他就是這樣的哥哥。
孩子們的老大開始在我臉上揮拳,打我的鼻子,捶我的眼睛,一股濃濃的血味頓時在我鼻腔內瀰漫開來,隨即眼前變得一片鮮紅。
原來哥哥當時感受到的是這樣的疼痛,我心中忽然湧出莫名欣慰。
「打她!快打她啊!!」
雨點似的拳頭落在我的頭上與背上,腦中響起此起彼落的硿硿聲,臉頰不曉得挨了幾拳,發麻到快要不知道何謂痛覺。
我擔心萬一嘴巴沒力的話,就會讓他們得逞。
原本緊纏在他胳膊上的手鬆了開來。
他大概以為我會就此放棄吧?但剛好相反,我把雙手分別按在我的頭頂與下巴,用全身的力量使勁壓住。
很快的,我的牙齒穿過他手臂上的表皮,陷進血肉裡。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在我耳邊響起。
緊接而來的,是他殺豬般的哭聲。
「不玩了!!回家!我要回家!讓我回家!!」
另外兩個跟班停下拳頭,傻楞楞地看著他們嚎啕大哭的老大
「我回去就是了啦!快放開我!求求妳!我要回家啦!!」
聽到他求饒,我終於鬆開了滿口是血的嘴。
慶幸的是,他沒有繼續找我麻煩,而是連滾帶爬地從我們家門前逃走,邊跑邊哭,手臂上還源源不絕流著鮮血。兩個小孩看到老大手臂上駭人的傷口,也嚇得說不出話,趕緊跟上去,一起逃離現場。
地上留下一道紅色線條。
勝利了...應該吧?
我看著那三個逐漸遠離的背影,癱坐在地上,用手背抹了抹從鼻子流出來的血,將血混著鼻涕吸進喉嚨裡。一陣涼風吹來,才讓我發覺自己身上到處都是傷口,頭髮被扯落好幾搓,衣服也和哥哥一樣沾滿了泥巴。
但是,玲玲還是勝利了。
總是受到哥哥保護的我,如今也有能力保護哥哥了。
艷陽高照,令我的傷口刺痛不已。
哥哥還倒在地上呻吟,努力想爬起來。
他衣服上不但全部都是泥巴,還變得破破爛爛,臉上髒汙一片,分不清是血是土,如果他躺著一動也不動,我一定會以為他已經死掉了。
「哥、哥哥...」
我跪坐在哥哥旁邊,輕輕搖晃他的身體。
「哥哥,哥哥。」
「......。」
「哥哥。」
「...玲。」
「哥哥?」
「玲玲...」
「哥哥,哥哥!」
像隻小貓一般,我在哥哥身邊拼命喊著他,我腦中的知識有限,不知道要怎麼幫助哥哥,只能像現在這樣不斷叫他。
幾分鐘後,他總算爬了起來。
「哥哥!」
我扶著他的背,避免他再次倒下。
「哥哥,痛痛嗎?哥哥?」
「......。」
哥哥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他抿緊雙唇,皺起眉頭,肩膀微微顫抖,表情就像發現自己最珍貴的寶物被其他人踐踏摧殘,但這樣的表情卻不是出現在我砸毀他的東西那時,而是現在。
那隻傷痕累累的左手慢慢抬起。
是要摸我的頭吧?我垂著頭,朝他面前靠過去。
此時的我好想向哥哥盡情撒嬌,好想在他懷裡痛哭,好想被他緊緊抱著,好想聞他身上的味道。可我知道現在是不行的,因為會弄痛哥哥。
如果是摸頭的話,我想我可以用這個忍耐一下。
我低頭默默站在他面前。
啪!
頭頂右側傳來麻麻的感覺。
被打了。
我沒有被摸頭,反而是被打了。
雙手摀著刺痛的部位,我訝異地抬頭往上望去。
「...哥哥?」
「笨蛋!為什麼要跑出來!?」
哥哥相當憤怒地責問我,彷彿剛才對他拳打腳踢的不是他們,而是我。
「被打死的話怎麼辦!?」
「......。」
「妳有想過怎麼辦嗎?沒想過吧!?既然什麼都沒想的話就不要跑出來挨打!」
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被哥哥打。
我不可置信地張嘴面對他,如果是在之前我欺負哥哥的時候被打,那我一點也不會吃驚,但是我剛才是拼了命才從壞小孩的腳下把哥哥救出來,為此被他們揍得遍體鱗傷,為什麼哥哥還要打我?
為什麼?
他眉頭深鎖,咬緊了下唇,兩道淚水從眼眶中先後淌流下來,由於滿臉都是泥土的緣故,流到下巴時已變成土黃色的泥水。
哥哥終於哭了。
這陣子以來我每天不斷欺負他,折磨他,用盡手段傷害他,想要讓他憤怒,讓他哭泣,但他總是沒有作出我預想之中的反應。
然而他現在不但生氣打我,而且也哭了。
太好了,不是嗎?
我就是要讓哥哥討厭我,讓哥哥恨我,讓哥哥知道只要繼續陪在玲玲身邊的話,就一定會被玲玲傷害。
目的終於達成了,我應該要高興才對。
欲哭無淚的日常02 探親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