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躺在鋪著粉色床單的柔軟床墊上的白澤,連身上髒污的衣服及身體也懶得清潔,就這麼出神地望著貼滿暖紫色壁紙天花板。大概是連自己怎麼回來的都不曉得吧?此時空盪一人的臥房反而襯托出他的孤獨。
日落的聖格諾斯,染上的茜色已無當時的濃抹豔美,從窗外剪裁成零落的影子毫無美感地映在白澤憔悴的臉龐上,具有溫度,卻不足以融化結冰的心。
如果此刻有人問白澤你是否經歷過人生的終焉,他肯定會回答今日就是「日常的終焉」,這種感覺。
17歲的人生,白澤無意間就已經歷一次足以毀滅他一生的災禍。儘管這一切都發生在無知的童年時期,但它總像一顆藏在體表裡的疙瘩,只要輕輕浮起就會感覺到異樣的不適。更不用說在心智發展逐漸成熟的這個階段,無法想像黑暗且恐怖的世界已經伴隨自己的人生至今。只要任何一件挑撥理智的小事,都很有可能再度崩壞白澤所理解的世界。
就像現在,心碎的聲音聽起來是格外清晰且傷人。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這是從白澤口中不斷重複的一句話。
如果現在芙琳在場的話,白澤大概會哭著雙眼依偎在這位大姐姐的身旁,泣不成聲地訴說自己的無力和痛苦。然後芙琳就會一如往常──就像在十年前的時候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腦袋,用那悅耳如黃鶯的美妙聲音,編織成撫慰的言語,像一瓶治療心病的特效藥去撫平白澤受創的傷口,並溫柔地在心口在覆上一吻。
只可惜,這一切盡為空談。
因為盡如人意的事情往往事與願違,不會朝向自己所期待的方向進行。
白澤自然有這層認知,而且也做好為之粉身碎骨的覺悟,只是現實的衝擊之大讓他無法承受對精神的折磨,不斷退怯。
「在這樣下去也無濟於事吧?……而且七咲蝶說的沒錯,我真的太懦弱了……」不甘心的情緒化為一陣氤氳浮上眼眶,儘管白澤命令自己不准露出丟臉的表情,但無奈悔恨的淚水是如此倔強自私,從那因憔悴也顯得有些削弱的臉龐滑落,濡溼了床單。
這樣下去,恐怕連保護伊妮絲都成了一大問題。
不要……
這樣子的,我才不要!
迴盪在浴室的水滴聲放大成沉痛的巨響,卻意外似地使鼓噪的心平靜下來。
泡在溫度適中微熱的浴缸裡,白澤將頭靠在邊上、雙手攤開擱置兩旁,用毛巾遮住眼睛試圖讓緊繃的身體在柔和的水中獲得適度的放鬆,心亦同。
「……好累。」
為了考慮到伊妮絲和靜回房時看見自己髒得一榻糊塗的模樣而擔無謂的心,白澤在柔軟的床上蜷曲一會過後便決定來泡個澡,一方面是為了放鬆身體、一方面則是希望是己能處在一個關閉的空間中,好好地靜下心來思考明天的行程。
沒意外的話,七咲蝶應該會料準白澤明天會去找她,而到所謂的「約定之地」等他。雖然不知道這股信心從何處油然而生,不過既然對方都說了一定會在那個地方等著他的到來,白澤還是決定稍微回應這份期待。
──儘管心中不是滋味。
既然要見面的話,白澤還是得事先準備好想問的問題和相對的說辭,否則到了現場而不知如何啟齒,導致尷尬的氣氛產生可能就會讓話題無法進行,而延宕了事件的進度,這對雙方都不好。
可是身為靈能力者的白澤怎麼會懂這方面的事情呢?
根據判斷的話,那麼目前出現在聖格諾斯的人幾乎有一半以上都是所謂的幽靈吧?就連……
「那個孩子……也是。」
無法理解。
到頭來,那份死亡名單和日記撰寫的內容都無法消化成白澤知識所能理解的訊息,進而判斷事實的真偽。看來,白澤到時候只能以提問的方式向七咲蝶那方面獲得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叩、叩。
「?」什麼聲音?白澤不明所以地將蓋在眼睛上的毛巾拿開,試圖確認聲音的來源,不過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神經兮兮導致的幻聽,這才沒多加放在心上。
叩、叩。
「……果然有什麼聲音!」將毛巾緊握在手上,白澤起身離開浴缸想要查明聲音從何處傳來,腳下濕滑的地板只能讓他如履薄冰般緩緩前進,只是才剛跨出第一步時……
「主人……我進來了。」
「!?」
這不是伊妮絲的聲音嗎!?白澤意識到自己處於非常尷尬且害羞的狀態時簡直慌亂到無法發出聲音遏止,雖然還無法確定伊妮絲的來意為何,但聽見門把轉動的「喀啦」聲響時,白澤這才有所反應,發出了連自己也覺得丟臉的可笑叫聲,用毛巾遮住最重要的部位後猛力跳進浴缸。前腳進,後腳就立馬聽見伊妮絲走進浴室發出的「啪噠」聲。
「……主人?您還好嗎?」伊妮絲略帶擔憂的語氣問道。
還好才有鬼啊!簡直就連靈魂都要從我嘴巴跑出來了!但是白澤此刻在水中忙著將用來遮羞的毛巾綁在腰際,無暇對伊妮絲的問題做出回答。
畢竟等下還得將頭露出水面呼吸,要是不小心被伊妮絲看到不好意思的一面就糟糕了。白澤此刻很後悔當時沒有阻止進入浴室。
「呼哈……!大小姐您這個樣子差點就害我靈魂出竅了!麻煩您稍微考慮一下這麼做的……結果……」白澤將頭探出水面一邊大口呼吸、一邊抱怨伊妮絲的舉動,只是看到伊妮絲的裝扮時……他又再度啞口了。
平常綁的雙馬尾此刻已經散落垂瀑在伊妮絲的身上,在水氣迷濛的浴室裡那燦爛柔順的金髮反而顯得耀眼,儘管伊妮絲躲藏在霧氣的背後,但白澤能夠隱約看見伊妮絲裹著一條淺粉色的浴巾,布料若有似無的存在感讓白澤的思緒頓時放空。
儘管眼前扭扭捏捏低頭搓著手指的可人兒是名身高只有小學生程度,胸前的隆起幾乎可以說是盡乎飛機場平坦的少女,但是對正處於青春期的少年而言,畫面所挾帶的衝擊力使他無法招架。
放空的白澤似乎沒有聽到伊妮絲的呼叫,等到伊妮絲湊近白澤的臉側頭盯著眼睛時,這才警覺到伊妮絲已經跨越了警戒範圍了!
「……主人?」
「不不不!我沒事……話說大小姐,您這是……?」過度反應本來應該會引起別人的誤會,但是伊妮絲側著頭困惑的表情似乎表達了她無法理解白澤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接著伊妮絲以行動代替回答表達她的來意,用那纖細稚嫩的小手抓住白澤的臂膀,企圖將他從浴缸拉出來。
「欸……?等等!唔哇!」
有時候果真不能小看伊妮絲的力氣,來不及反應的白澤雖無抵抗之力,但他好歹也重達50多公斤,卻只見伊妮絲輕輕鬆鬆將他拖出浴缸,並且按住白澤的肩膀,使他坐在小板凳上頭。
「別亂動,主人。」
平常伊妮絲說話總有股公主傲氣,會使得白澤不知不覺退縮成聽話的忠犬對自己的主人效忠。雖然現在的伊妮絲好像遭受到什麼衝擊似的成為了他的女僕,但隱隱約約躲藏在語言背後的威嚴,讓白澤的反應雷達適度判斷臣服於眼前的公主才是上上之策。
只是無法從伊妮絲那變化的眼神裡,察覺到一切舉動的自主性。
「那、那個……大小姐?叫我別亂動的意思是?」
「像隻聽話的忠犬乖乖坐在原地的意思。」
「……是的。」
由於不知道伊妮絲的來意為何,白澤此刻的心情正如同那坐立難安的狀態,顯得十分忐忑不安。不過最主要是瀰漫在浴室的淡淡香氣令白澤不禁聯想到伊妮絲的髮香,彷彿淺嘗輒止的恬淡卻又魂牽夢縈的醉骨。
背後傳來的奇怪聲音也是令他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
明明層層霧氣重得猶如一切聲音都會被硬生切隔,但從那不知何處放大數萬倍的音波正不斷迴繞在耳際的敏感處,撩撥著擔驚受怕的弱小心靈。
也不知道伊妮絲手忙腳亂的在做些什麼,總之到最後她將那雙纖細的小手貼到白澤的背上……
「嗚哇!!!!」
白澤感受到一股異常冰涼的觸感貼在背上後,便像被電流通過一般彈飛起來,寒意從腳底半直線竄升至頭頂。
「主人您發出那像是被什麼不好的東西碰到而發出的尖叫聲,對我這樣孱弱纖細的女孩子可是非常失禮呢……」伊妮絲面無表情地將雙手維持在剛才的地方一動也不動,語氣有些不悅地說道。
「雖然這席話所陳述事實的真實性幾乎到了無法反駁的地步,但是剛剛大小姐究竟貼了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在我背上啊!」
看著眼前驚慌失措的少年,伊妮絲的眼睛裡似乎綻射出光芒。
「原來主人的弱點是在背部嗎……(筆記筆記)」
「這不是重點!!話說那個括號裡像是附註行為的動詞是什麼!妳根本沒有所謂可以用來筆記的東西吧!」
「還真是固執呢……主人。」
「固執的是您那絲毫不動搖的決心!……等等,我怎麼覺得好像之前才說過類似的話呢?」
白澤用手指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彷彿已經決定放棄思考了。
──話說伊妮絲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德性呢?
雖然曾經聽說過有人受了重傷後,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人傷勢回復到足以清醒的時候,卻產生了所謂的精神錯亂、記憶喪失……諸如此類不明所以的詭異症狀。精神錯亂?不不不……雖然伊妮絲是這副樣子,但語氣裡隱約散發著一股正經八百的味道,記憶喪失?那究竟是喪失了哪一段的記憶呢?更何況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啊?伊妮絲應該沒有這個屬性才對……
難道是潛能被激發了!?
「唔哇!痛痛痛……」
陷入無止盡幻想的白澤被突如其來的一拳給拉回了現實,只見伊妮絲踮起腳尖用那深邃的海藍眸子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看,似乎能從那瀁起的一絲漣漪中察覺不妙的情緒。
但是由於伊妮絲踮著腳尖也只到肩膀附近的位置,以致於白澤的視線是由上向下俯視……
嚇!
「呃……嗚……嗯,怎麼了呢……大小姐~?」
開始支吾其詞的白澤,臉上明顯掛著有些微醺的紅,並且游移視線不知往哪擺,相對之下,伊妮絲那雙猶如要看穿白澤心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不放。
可能當事人還不清楚吧?雖然伊妮絲裹著一條非常貼身的浴巾,可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胸前的微幅起伏將瑣骨下處與布料貼身的地方撐起了一些空隙,露出了一小片粉色肌膚。
雖然不是令人很在意可是很在意啊!
「總覺得主人在想些非常失禮的事情呢……還有,人家剛剛不是叫您像隻忠犬一樣乖乖坐在原地嗎?怎麼擅自動起來了?嗯?」
好奇怪的女王屬性!這時候不是該斬釘截鐵地說些讓人臣服於腳下的命令嗎?為什麼還會有「主人」還有「人家」這麼耀眼的名詞!當然這些白澤不敢隨意說出口,否則很難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像是被繩子綁成粽子的樣子吊在天花板,任由一滴蠟燭點滴到天明之類的?
──太可怕了!!
「因為我無法忍耐了!」
「主人……難道這樣還不夠舒服嗎?」
「這……」
「沒辦法了,看來主人只能用我的身體來滿足了……」
「等、等等!大小姐……」
白澤不禁伸出雙手大聲嚇阻。
「雖然我貌似能夠理解您剛才的行為……但是……」
「?」
「用這麼冰的沐浴乳直接貼到我的背上,怎麼想都沒有辦法忍耐吧!?」
原來剛剛伊妮絲手忙腳亂的原因是為了將沐浴乳倒在手上,然後想替白澤搓洗身體吧?然而剛才白澤會被背上冰冷的觸感嚇到則是因為伊妮絲沒有事先將沐浴乳搓揉起泡,讓它有些熱度就塗抹在身上,也難怪沒有心理準備的人會嚇到全身彈起。
不過大概是因為沒有想到伊妮絲會這麼做,白澤才會過度反應。
畢竟以一般情況來說,青少年孤男寡女處在浴室還做出這麼令人稱羨且熱血沸騰的事情,幾乎可以說是男人單方面的夢想吧?
但是反過來想,伊妮絲也應該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吧?所以才會如此笨拙的令人不禁想用手摸一摸她的頭──
可愛到無可救藥。
「……哈,雖然我不知道大小姐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但是……」
話未說完,白澤單膝跪下,一如舉止優雅的紳士輕輕捧起伊妮絲纖細如玉的微顫雙手,將之包覆在自己溫暖的手心之中,動作輕柔地搓揉伊妮絲的小手。「明明身為火術靈動者,為什麼此刻您的雙手會如此地冰冷呢?」
溫柔。
這是白澤對伊妮絲示弱的證明。
他是守護公主的騎士,也是深愛著公主的白馬王子。
「同時也是您忠心的僕人,所以……您的命令,我無從拒絕。」
少年期待的回應沒有如期出現,反而是室內的水珠聲將一切寂靜擴散成幾絲漣漪增幅著微漾的不安。
伊妮絲至今沒有更迭的表情,似乎起了一些化學變化。
「是的,我的主人。」
翻飛的紙扉任由無處宣洩的躁狂重重吹起,再狠狠墜下。
數張泛黃的牛皮紙和那本可稱之為日記的破爛書本,在暮靄的渲染下顯得格外孤單。
一如離家出走許久的少女。
這時,上頭印有米修斯王國第一公主頭像的紙張,被斗大的死亡標題,更加襯托著無從逃避的──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