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全是預料之外的變化。
在場沒有一個人反應得過來,在場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止得了--那一拳來得又快又狠,直接砸在青年指揮官的左臉頰上頭,使後者往後翻倒,整個人應聲撞上教堂的石階。
如果說發動攻擊是任一名薇葶所帶來的少女兵器,那就不會令人感到多麼吃驚。那也不可能是薇葶;因為她依然蹲在地上,哭紅了眼,正一臉困惑地抬起頭。
揮出那一拳的卻是現場最不可能的人選--莉歐.萊因--頭戴蓓蕾帽的短髮少女動作迅速得幾乎無法用眼睛捕捉,一個箭衝步上前,右手一記直拳,她當場將青年指揮官打倒在地。可是莉歐見狀後並沒有停止攻擊,她走上前,再向對方的腹部補上一腳。
雖說少女兵器隨便一拳就能夠打斷人類的頸椎,但莉歐顯然刻意減緩力道--減緩至沒有死人的地步罷了--青年指揮官痛苦地趴在階梯上,嘴裡咳出鮮血,滴落的深紅色液體與碩大的雨滴融為一體。
眾人的表情只能用出不可置信四個字形容;她們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情,先前那位不惜已寡敵中,只為了保護人類安危的莉歐,怎麼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
「莉、莉歐。」按著受傷的部位,青年指揮官以微弱的聲音道。
「莉歐?」就連薇葶也一邊抽泣一邊疑惑地叫喚對方的性名。
俯視著地面上的青年指揮官,彷彿正重演三年前那一幕;只不立場對調了。
「我已經受夠你了,指揮官先……人類。」
她改口了。
始終稱呼青年為指揮官的莉歐,首度改口叫他人類。
「我也受夠了你說的故事了。」
儘管全身疼痛難耐,尤其腹部更像被一記巨的大鐵鎚重擊,但是青年指揮官依然掙扎著爬起身來,他微微彎著身,雙眸射出的目光卻沒有示弱。
「原來連妳都不相信我嗎,莉歐?」他說,語氣無奈。「妳也認為我是騙子。」
「不……」
莉歐的回答卻超出預期之外;又或者在預料之中;還是說兩者皆是?
「我相信你,人類。毫不懷疑。」
「那麼妳又為何……」
「我很感謝你坦承告訴我們一切,告訴我那晚的真相。我感到很震驚沒錯,但……」莉歐說。「但這並非我需要的,完整的事實。」
青年指揮官忽然露出苦笑,「妳想要什麼,莉歐?妳想要完美的結局嗎?」
莉歐沒有回應。
「每個人都希望聽見一個完美的結局,如同那些童話或勵志故事。」他繼續說。「然而現實卻總是和它們背道而馳;假如說,你所用盡一切辦法所查到到的真相跟你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又假如,你身邊的一切會因為你為了追查真相而崩離解析,這時又該如何自處。」
莉歐依舊沉默。
「更糟糕的是,一當結局不完美的時候,你知道人們會怎麼做來面對現實嗎?大家開始怪罪他人,而妳知道戰爭中每個人都怪罪誰嗎?怪罪我們,說我們哪邊做過頭,或哪邊做得太過分……」
「你開始情緒化了。」莉歐淡淡地說。
經對方一說,青年指揮官才發覺自己說話的音調和音量越來越高,身上的衣服重新被汗水而非雨水所浸濕。
不過青年指揮官可不在乎,他接著說下去。「妳們這群小女孩又有什麼資格怪罪我?當我不得不射殺柯莉亞的時候,妳們又在哪?薇葶沒有目擊到事實真相,如今卻想把我給轟得稀巴爛。我說老實話,妳們憑什麼制裁我?當時妳們之中沒有任何一人在場,但卻想為了我做的許多事情制裁我。」他一面說,嗓門一面放大,最後幾乎是扯開喉嚨大喊。
他看向在場每一位少女兵器的臉孔。當視線與前者少女們交會的時候,她們全都不禁看向他處,彷彿無法對方所說的話。
這時莉歐插嘴道:「為什麼這麼激動呢,人類?」
「哈?」
青年指揮官愣了一會,似乎聽不懂對方的問題;事實上,他可能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前一句話說了些什麼。
莉歐平靜地說。「就我所剛剛聽見的,你的士兵找到恐怖分子的基地,將其毀滅阻止了他們的邪惡意圖。在這期間,你做了最大努力說服柯莉亞。雖然士兵為了保護自己而射傷柯莉亞,但你也是為了結束她的苦難而給她最後一擊。最終,孩子們得救了,村莊毀滅一事更算不上你的錯……在我看來,那一次作戰十分地成功。基於你口中的事實,也基於一個正常人的判斷。如果一切屬實的話,你為何要這麼情緒化?」
「這--」
「我們現在真的在談論有關誰怪誰的事情嗎?這真的和作戰的狀況與結果有關嗎?」
「妳究竟要我說什麼?」青年指揮官向莉歐怒吼。「妳不想聽謊言,卻對確實發生的真相不滿足……妳到底要我說什麼才會甘心!」
「我要你告訴我事實。」
「妳還沒搞清楚狀況嗎?我已經告訴你事實了!」
「仍搞不懂狀況的人是你吧。」莉歐以冰冷語調回應對方的怒氣。「你還沒有完全坦誠一切。」
她接著轉向薇葶,說。「那是個非常高明謊言……又可以說十足看扁人。」
「誰的……謊言?」薇葶問。
「當初給妳計畫書,以及這位人類一切行動資料的傢伙。」她稍稍抬起頭,說。「薇葶,妳以為他人類的行動目的為何?」
「為了調查恐怖份子。」
「妳真的認為,他是那種隻身一人闖入敵陣得傻瓜嗎?他是這麼愚蠢的人嗎?」
「不……」薇葶有些不確定地說。
「那麼誰又是恐怖分子?」
「不就……不就是我們這些少女兵器嗎?我們這些新組成的激進派……」
「妳錯了,」莉歐說。「妳雖然掌握了這位人類的一舉一動,但可曾想過他的最終目的地。」
薇葶搖頭。
「或許,那位送你情報的人也不曉得吧。因為對方只是根據指揮官的行徑路程,甚至一丁點線索來做出判斷的。僅管預測內容非常精準,但就算是神也無法判斷一個人的思想。」
「我搞不懂妳在說什麼,莉歐。」
「我的意思是,他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就是這裡。」
「這個地方!」薇葶差點叫出來。
莉歐瞥了青年指揮官一眼,說。「這就是他為何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他知道我對這附近區域很熟悉。妳自己也說了,他打從一開始便想利用我。況且在我得知他跟這座小鎮的因緣後,我更確定這個想法不是無中生有的。」
「小鎮如今已化為一片廢墟,哪來的恐怖分子!」薇葶反駁。
「這就是我所不懂的。」
說著,莉歐再度轉身,走到了身子搖搖晃晃的青年指揮官面前。
「我才不在乎究竟是哪位人類背叛你,我根本就不在乎。」莉歐說。「我想瞭解的是你前來這的理由。你為何在這裡,人類?」
少女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她說。「尤其在得知被少女兵器追殺後,你隨時都可以逃往人類的領土,任何一座防衛森嚴的大城市都能夠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但是,人類……你卻執著於自己的任務,一個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任務。你甚至一頭栽進來,越接近這個地方,反而會對你更不利吧?」
莉歐窺視對方表情般的眼神,不自覺地讓青年指揮官面具下隱藏的那一面被看透了。
「你前來此地的目的是什麼,人類?來增加自己死亡的機率?還是來多費唇舌,對著想殺掉自己的人道出真相?」
像是突然被嗆住般,青年指揮官的言詞梗住了。
「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我……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不,你心裡非常清楚你要什麼。」莉歐說。「而且你必須親口說出來。」
「妳根本就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種感覺!」青年指揮官突然呼喊道。
他失去了平時泰然自若的神態,呼吸沉重且急促,縱使是面對薇葶的砲管--面對死亡時他都從未如此激動和緊張。
「什麼感覺?」莉歐問。
青年指揮官面向教堂階梯,肩膀不住地顫抖著。
「我見到這些少女兵器,」不只身體,連他的聲音也同樣激動地打顫。「每一天、每一晚……」
「柯莉亞?」
「每日每夜我都會夢見開槍殺死她……她們的瞬間。我的意思是,少女兵器絕非士兵,也跟那些恐怖份子不一樣,殺死她們又算得上什麼?到底他媽算什麼!」
他轉過頭以粗暴的口吻說。「不需要那該死的白花,我活著每一天都得面對這種恐怖的感受。一名士兵必須擔下這個負擔,但不一定承受得住。這就是我們不輕易談論這件事。妳有過這樣的經歷嗎,莉歐?啊!」
莉歐輕輕搖頭,以一個字回答。「不。」
「那妳又怎能……」
「但我每一天都會夢到傑洛葬禮的那一天,以及村莊陷入火海的那一晚。聽起來似乎跟你很相像,不是嗎?」
似乎突然間想到什麼,哀傷和悔恨在少女的臉上蔓延開來。莉歐的語氣變得柔和,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她繼續說。「我很感謝你坦誠自己的感受,那是具有勇氣之人才做得到的。」
青年指揮官苦笑,說。「我無法承受軍人職責所帶來的壓力,我可不會將之稱做為勇氣。」
「我指的不是你的職責、軍人那一類的東西。」莉歐說。「我指的是你本身。」
青年指揮官抿著嘴,沉默不語。
「你為何來這裡?」莉歐再問了一次,語氣誠懇。
「也許……」他回答,口氣突然顯得疲倦。「我只是想逃到哪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無所謂地逃跑。」
「你並非在逃跑。」這時候,莉歐始終板著的臉孔終於透露出一絲笑意。「一個逃跑的人並不會回到這裡,你是出於別的原因才來到這的。那是個極為簡單,但似乎連你都從未想過的原因;這也我在等待的真相。」
「等……待?」青年指揮官茫然地說。
莉歐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看起來疲憊卻又愉悅。
她說。「你過去的工作帶來痛苦,你現在也為身旁的人帶來痛苦。對你來說,奪走他人的性命對也同樣地可怕。即便那有正當的理由,可仍然是椎心之痛。」
或許是想到了過去無數次參與的作戰,抑是過去所犯下的錯誤;青年指揮官的眼睛游移不定,甚至不敢面對著莉歐。
「既然如此,你可以選擇自殺,就跟你受到白花影響的時候一樣開槍自盡;又或者你可以選擇讓薇葶等人承受現實帶來的悲痛,然後被她們殺掉。但那些都不能幫助你面對真相。」
莉歐口中的痛苦,悲傷化作記憶一瞬間湧上心頭,幾乎快令青年指揮官喘不過氣來。
那些記憶
那些永遠不會被遺忘的記憶……
「騙子騙子騙子!我不想聽了,人類總是滿口甜言蜜語,你是惡魔!惡魔!」
「所有人放下武器,這裡沒有人是敵對的!」
「閉嘴、閉嘴、全都閉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
終於,經歷了三年多之後,記憶中的那一聲槍響傳入耳中,令青年指揮官嚇得顫抖了一下。
回過神,他發現自己正雙手抱頭,藏不住打顫的牙齒。
「我又……」他斷斷續續地問。「我又該……如何去面對?」
然後,他感受到一陣天旋地轉,像失去平衡似搖晃著後退,結果整個人跌坐在當初柯莉亞死去的教堂樓梯上頭。青年指揮官發嘴裡發出了小小的啜泣聲,接著轉為哭泣。
「她們、她們才十六歲,甚至更小,」他一邊嗚咽著一邊說道。「那些少女兵器……由於我的情報或我的關係而死去的少女兵器,她們的人生才剛開始,就被我毀了……我親手毀掉了……」
他低聲哭泣著,哽咽地重複著最後那一句話。
在場所有人;包括薇葶在內的每一名少女兵器,全都凝視著她們原本所憎惡的這一位人類軍人。圍繞著青年指揮官,這群少女的臉上沒有表露出嘲笑、諷刺、同情,或其他情感。這並不代表她們是冷酷無情的。她們只是靜靜地凝視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在這個當下,他,和她們都感受著同等的痛楚;戰爭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沒有分別。
在這個當下,沒有誰是其他人的敵人。
他們都是受害者。
「是我奪走她們的人生的,」青年指揮官一邊哭一邊說低語。「我究竟如何去面對?怎麼可能面對……不可能……」
「你已經在面對了。」
柔和的嗓音,滑入青年指揮官的耳中。與此同時,莉歐走到倒坐在地的他的身旁,伸出的手輕撫著對方的臉頰,輕輕擦掉嘴角旁的血漬。
少女以輕柔的口吻說:「你來到這裡的原因,就是為了面對心中的痛苦。
不像是我或薇葶逃離了這個地方,你最終選擇面對痛苦。假如你沒有前來此地,那麼薇葶和其他少女兵器就會繼續恨你,甚至連我也是。假如你沒有面對自己最真實的感受,僅僅道出表面事實而已,我也不可能願意保護你。」
莉歐用手抬起對方的臉,讓青年指揮官和她面對面;她微笑,他則嗚咽。
「但我不擔心了。因為我找到了真相……那就是,你其實和我們沒什麼區別,更不是什麼殘酷的軍人。你必須承擔自己所做的一切。」莉歐繼續說道。「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你能夠允許自己感受這痛苦嗎?」
「感受……痛苦?」
「沒錯,只有在願意感受痛苦的情況下,你才能坦然地面對它。並且,毫無愧疚地成為那些你傷害過對象的指揮官……少女兵器的指揮官。縱使會痛苦一輩子,你仍想這麼做嗎?」
青年指揮官點點頭,淚水流下他的雙頰。
「謝謝你,指揮官先生,這樣就夠了。」在得到這個回應後,莉歐終於改以指揮官稱呼對方。接著她環抱住青年指揮官,輕撫對方的背。
「這樣……這樣就夠了嗎?」
「是的」
「嗯……嗯。」
「好孩子。」莉歐在青年指揮官的耳邊低喃。
接著,莉歐重新望向薇葶一夥人。她依然抱著青年指揮官,就像一名護著弟弟的姐姐,就連雙眸中都充滿著無比堅毅的神情。
「要怎麼做都隨妳們,我不會反抗的。」莉歐說。「如果妳們仍舊要取指揮官先生的性命,那麼連我也一起殺了吧。我不傷害姊妹們任何一人,但我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見指揮官死去;這樣見死不救的行為又比人類高尚到哪去了呢?」
「莉歐,那妳的妹妹又該怎麼辦?」青年指揮官說。「妳才剛找到她沒多久,我、我不會讓妳就這麼……」
「薇賽兒是個堅強的孩子,」莉歐臉上的笑容十分清澈,但這卻化為痛苦揪住了他的胸口「即使少了我,她也會好好地活下去……代替我觀看這片土地未來的模樣、這個世界未來的模樣。」
「搞什麼鬼啊,這對話……」
忽然間,薇葶一邊站起身,一邊粗暴地擦掉臉上的淚水。她說,「這不是把我們弄得像是壞人似的嗎?」
莉歐的雙臂依然挽著青年指揮官,沒有放開的跡象。她的目光與眾人交錯,彷彿在尋問眼前這一群少女兵器:接下來妳們會怎麼做呢?
至於薇葶,她再度向青年指揮官舉起砲管,卻藏不住心頭那股不確定性,砲口搖晃著。薇葶不知該怎如何是好。她已經無法判斷事情的對與錯,她為什麼無法看出真相?難道真如莉歐所說,她自己反而不如這名人類般堅強,而選擇逃避開加諸於身上的記憶詛咒。到底是什麼蒙蔽住了自己的雙眼,甚至心靈?復仇和憎惡是這麼強大一股力量嗎?
伴隨著死寂般的沉默,一股無法言喻的氣息瀰漫於四周,持續了將近半分鐘之久。
「仔細想想,現在幹掉他的話……」首先打破沉默的不是薇葶,而是一名年紀較小的少女兵器。她說,「不就只是讓他好過一點嗎?」
「說得也是,」另一位少女兵器附和道,語氣透露出一絲不屑。「我們又不相信死後世界。」
「各位姊妹們怎麼說?」終於有人站出來,說。「是要現在就讓他自這個世界解脫,抑或給他一生的時間苟延殘喘,一輩子都背負著這份痛苦活下去。」
「妳們……」平常都是負責發號施令,帶領著團隊的薇葶,驚愕地看著少女們此刻的反應。
「全員都沒有意見吧?」
「這樣子……就太不公平了吧?」薇葶發出微弱的聲音,眼淚差點又潰堤。
「是啊,」這時候,一名少女兵器拄著樹根製成的簡陋拐杖,一步一步地穿越人群來到前方。她說,「確實很不公平。」
眾人趕緊上前攙扶她,「妳還不能動啦!」「小心一點。」關懷的字句也同時此起彼落。受傷的少女兵器走近薇葶,拍了拍對方的肩。
青年指揮官記得她。在森林之中,他用手槍打傷了對方的右腿。
「但是和這名人類比起來,我們的作為又如何呢?」原以為會極度憎恨青年指揮官,可是她出乎意料地說道。「當時的我抱持著即使莉歐.萊因得跟著陪葬,也絕對要殺死這位人類的打算……這樣的我們又和人類軍隊有何差別?」
憤恨地握緊拳頭、憤怒地咬著牙;不過這一回,她氣得是自己。少女兵器似乎無法接受自己所成為的那種人;或至少,她曾經一瞬間成為的那種人。
她以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是少女兵器,我們不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縱使這個世界不曾教過我們什麼是光明正大,但我們也不應該就此忘記過去的自我。這才是我的認知,這才是少女兵器,這才是住在姆大陸的我們該有的靈魂。這位人類已經曉得自己的錯誤,也受盡內心的苛責,那麼我們做什麼都是多餘的。殺了他之後,又會有多少人追捕我們?這樣又毫無止盡的痛苦又會在什麼時候結束?」
看來答案很明顯了。
「與其去毀滅人類過去的罪惡,還不如將它轉化為我們所知的善良,是嗎?」
薇葶一邊說一邊轉過身面對青年指揮官,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好一會。
然後,她對眼前這一名仇人揮出一隻手,深深呼出一口氣,以如釋重負的口吻說:「走吧,從此不要再犯了。」
短短一句話,道出了少女兵器的抉擇,道出了她們的苦難;但是,它或許也將救贖少女兵器們自己,從現在這一刻開始。
「謝謝妳們。」莉歐誠摯地說,沒有一絲虛假。
瞥了青年指揮官與莉歐最後一眼,薇葶轉過身準備離去。這裡已經沒有她的事了。既然姐妹們達成了共識,那麼她就沒有繼續留在此地的理由;既然已經知道三年前那批孩子們平安無事。那麼這個地方也只不過是個堆滿普通的廢墟。
「我們走--」
「請等一等。」
忽然間,又有另一名少女兵器跑上前,她的長相可愛,小跑到了眾人面前,漂亮的即肩秀髮跟隨那麼動作隨風飄逸。有一瞬間,青年指揮官以為自己見過這名少女兵器,但又無法確定。對方大概只有八到十歲的年齡,身材比起其他人都還嬌小得多。她不僅頭戴軍帽,身上穿著的黑白色相間的軍服又是這麼突兀;不過身為一名少女兵器的此一事實又馬上使上述形容合理化。
大部份少女兵器除了戰鬥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出路了嗎?
有一瞬間,青年指揮官的心頭冒出了這個想法。如果這些孩子都能找到能做的事情……如果少女兵器能變成她們任何想變成的人物,那不是很棒的一件事嗎?
人類歷史告訴我們這並非毫無可能性--本國女性就是個好例子,她們直到1920年終於在本國得到重要的投票權;在這之後本國女性不斷地向世人證明自己的能力,打破傳統的女性觀點;同一時間,非裔本國人也展現出永不放棄的精神,挑戰打壓自己的社會制度。隨著時間遷移,那條種族界線也逐漸地淡化。
經過一百年來的努力,本國不只破天荒地(這破天荒是對兩百多年前的建國者而言)擁有非裔總統,更培養出無數名女性或來自各人種的優秀人才在支持著這個國家。僅管她不完美……或許沒有任何人是完美,更別說是國家了。但她再再向這個世界證明沒有改變不了的事物,沒有人ㄧ定得照著既定的路走。
或許未來某一天,少女兵器也能……
「我還有點話想對這位人類指揮官說。」
小女孩稚嫩可愛的嗓音將青年指揮官的意識拉了回來。
他笑了笑,走到她面前蹲下來,好讓自己和對方保持同樣身高。
「你好。」
「妳好。」
小女孩小步跳上前,使得掛在脖子上的勳章叮噹作響;望著造型簡單的黑色勳章,一股熟悉的感覺自青年指揮官心底油然而生;他發現自己並沒有看過小女孩,而其實是對她身上的穿著以及勳章感到熟悉。
那根黑十字勳章是……
小女孩一雙寶石藍的眸子盯著青年指揮官半晌,他對她淡然一笑,後者也回以一個大大的純真的笑容;小女孩輕鬆的神態突然讓青年指揮官覺得有一點奇怪。
「有什麼事嗎?」他問。
小女孩笑了笑,以眾人都聽得見的音量開口回答:
「請你化為星星吧。」
然後,一切都變了調。
只瞥見一抹慘白色的光芒劃過眼前,青年指揮官反射性地向後退,而莉歐也在同時間衝上前來;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青年指揮官只能見到一把匕首沒入自己的胸口……
他瞪大雙眼,無法相信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他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小女孩的笑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直至一片漆暗。耳邊,響起眾人交織而成各種吶喊聲,一開始只有驚愕的喊叫,緊接著傳入耳膜的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砲擊聲響,還有各式各樣武器開火的噪音。冰冷的與滴打在臉頰上,連體溫都感覺降到了冰點。
啊,納粹……對了,那不就是鐵十字勳章嗎?
這是青年指揮觀最後一抹意識,然後便逐漸與黑暗融為一,消失。
***
喂!
怎麼又是妳啊?
姆嗚,說這話太失禮了吧?
這回又想打擾我做清夢了。
想睡什麼時候都可以睡,想死也隨時都可以去死啦!但活著不把握點可是不允許的喔。
怎麼突然說到這麼嚴肅的話題去了?
活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要去死卻很簡單的呢。你不認為嗎?
因人而異吧,我想。
明明人生裡頭有這麼多苦難,尤其對那些生來不幸的人們來說更是如此。為什麼他們又要這麼拼命地活下?為什麼又有些幸福的人反而去自殺呢?
你不要無視我自行說下去呀……
你覺得呢?
覺得什麼?
覺得自己幸福嗎?
大概……吧。
手刀!
痛--幹嗎突然扁人啊!糟糕,我竟然會在夢裡感受得到疼痛,我到底是怎麼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是指你這種笨蛋吧。所以被打是應該的。
別一副自以為瞭解的模樣。如果我幸福的話,那就不會見識過戰場上的殘酷了。
雙重手刀!
痛、痛,妳幹嗎又打人啦!
或許如此吧……或許瞭解真實的戰場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但也正是因為這段際遇,你才會遇見重要的人呀。
真服了妳,連這都知道。
當然!
那麼請問一個問題。
嗯?
我死了嗎?
嘿嘿,那當然是……
請不要笑得這麼詭異。
原本是想帶你走啦,可是你畢竟還有重要的女性需要保護嘛……唉,或者是被保護?總之就勉勉強強活下來啦。
語氣竟然這麼隨便。
我說過啦,要死很容易;你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死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死之前依然沒有完成自己的目標,後悔莫及吶。
那麼,我可走了嗎?看來我還有許多未完成的目標等著我。
嗚咕,也是啦。留你下來太久就不妙了。
最後一個問題……妳究竟是誰?
我講過了啦!我是被你所殺死,卻被同時你拯救的那一位喔。
……
怎麼啦?
……抱歉我記憶力很差,所以妳到底是誰?
竟然忘了--姆嗚嗚嗚嗚嗚嗚嗚看我的手刀手刀手刀手刀連續手刀!
我開玩笑的、我是開--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當青年指揮官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顆淚珠緩緩地滑落臉頰。可是,他的嘴角卻是在微笑的。
一定是場好夢吧?
這是青年指揮官第一個念頭;雖然記不得夢裡的情形,他卻感到莫名高興的心情湧上心頭,比起什麼都要令人開心。過了幾秒後,他才發覺自己的心臟仍在跳動著,他依舊活著,活在這個充滿著幸福與苦難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
青年指揮官不用多厲害都看得出自己身在一間醫院,純白色的床單與天花板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特別刺眼。他猜現在大概是中午,不過他不確定。金黃色的光線照亮整間單人病房,天空晴空萬里,連一朵雲都找不著,和他昏倒前所見的暴雨天氣有著天壤之別。
「唉。」他輕嘆一口氣。
這已經是青年指揮官這個禮拜第三次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對身體可不好啊,他心想。
不過在這個當下,他至少能夠安靜地,好好地休息一下--
「指揮官!」
「指揮官官官官官官官官!」
「螻蟻!」
「指揮……官。」
果然只有一下下。
青年指揮官才剛剛這麼想沒多久,病房房門當即被衝破開萊--至於闖入者為何會曉得他醒過來的時間點,還能在幾分鐘之內就趕到現場,看來也只有天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
不管如何,闖入者熟悉的面孔一一映入在青年指揮官的視線裡,蕾比、璐璐、朵拉,還有夜雷。除了最後一位如往常面無表情之外,怒意全寫在這幾位少女兵器的臉上;當然,仔細一瞧的話憤怒中仍夾雜著擔心的神色。
「你出遠門不說就算了,竟敢還給我冒著生命危險亂搞一通!」蕾比以咄咄逼人的氣勢首先開砲。「醫生說如果差個幾公分的話你就死定了,死了耶!你有在為我們這些GA著想嗎?你有在為我著想嗎?」
璐璐也一邊點頭一邊說,「指揮官把我們丟在基地裡自己一人出任務,難不成是認為我們能力不足嗎?」
朵拉更高聲喊道,「螻蟻你好大膽子,一個人偷偷執行什麼鬼任務來著?連說都不說一聲,是瞧不起我朵拉嗎?你說啊!」
「天……真。」夜雷低語,雙眸卻難得射出責難的眼神。
望著圍繞在病床忙喋喋不休的四位少女兵器,青年指揮官先是露出愕然的神熱色,接著他輕笑一聲,說道,「我果真很幸福。」
「你沒來由地在說什麼啊!」四人一口同聲。
「抱、抱歉--」
「不許道歉!」
「嗚啊……」
正當這四人激動得快撲上去之際,門口那忽然傳來的少女嗓音阻止了眾人的動作。
「對於剛脫離險境的人,這麼做不太好吧?」
「莉歐?」
「比我想像中的還有精神嘛。」
莉歐.萊因一邊說一邊走到病床旁,無視從蕾比那射來不令人致死不善罷甘休的敵視目光。
「我到底是……」
「你很幸運,非常地幸運……又或者不呢?」莉歐笑著說明。「你遭到一位少女兵器突襲,胸口正中了對方一刀。」
聽到這,青年指揮官反射性地撫了自己胸口,彷彿還能感受到傷口的疼痛。
「對方當場脫逃了。你雖然沒有立即斃命,卻也身負重傷,奄奄一息。」莉歐這時望向蕾比。「或許是老天保佑吧,你家的GA這時正巧找到這兒來,將你以最快速度送到醫院去。假如這位小姐沒有及時趕到的話,你無疑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那麼其他的少女兵器呢?她們如何了?」青年指揮官立即問,比起自己的身體,他比較關心其他人的狀況。
「我已經安排好了,她們可以前往機構報到,向機構尋求保護並重新送回中心進行心理輔導……私下的。當然,這是在她們願意的情況下。但她們都保證過不會再來找妳麻煩。」說完,莉歐又補充道。「是你的話也會這麼做吧。」
青年指揮官向她點點頭,誠懇地道謝。「謝謝妳,莉歐。」
看見青年指揮官放下重擔的表情,莉歐聳了聳肩,說道:
「你最好先擔心自己比較好吧,要不然只會一直給我們添麻煩。」
「什麼……意思?」青年指揮官疑惑地問,無法理解說出這句話的用意。
莉歐嘆了一口氣,似乎對於眼前這名青年的遲鈍感到無奈。
「你是位很優秀的指揮官,」
她一字一句,清楚地道出對他的感受:
「當有人遇到困難時,你給予他們支持。
當有人迷失自我的時候,你為他們指引道路。
當有人受傷摔倒時,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協助他們站起來。」
莉歐環顧在場四名少女兵器,性格迴異的她們,卻都受到了同一名青年指揮官的特質而在此守護他。
莉歐微笑著說。「你在小鎮中不僅救了自己一命,指揮官先生。你同時拯救了那一群都曾經受到戰火傷害的少女兵器,那些你也許曾傷害過的人們。而我相信,你也曾救過這裡每一位少女。」
莉歐越說身子越靠近,與青年指揮官僅有幾公分的距離。
「問題是,在做了這一切之後,有誰能在你受傷的時候過來扶你一把呢?」她停頓了一會,好讓青年指揮官有時間了解她的話語,「所以,我會成為那位幫助你的人,只因為你值得我這麼做。」
緊接著--毫無預兆地--莉歐湊上前,溫柔地在青年指揮官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後者的臉頓時通紅。
「妳妳妳妳妳這勾引我們家指揮官的女人!」蕾比大喊。
聽見對方的指控,莉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我可不知道他是你的人喔。」她說,甚至沒有為自己反駁。
「妳這擅自偷走人家東西的小偷!」
「我可是豹喔,兔子小姐。」她以那抹孤傲的神情瞥了蕾比一眼,說。「我想得到什麼就得到什麼。」
「妳說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麼!」
「冷靜一點,蕾比。」
「叫我怎麼冷靜啊你這花心蘿蔔!每次出門後都會帶新的女孩子回家,我一定要把你綁起……不,我要在你身上直追蹤晶片!」
「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璐璐、朵拉還有夜雷,妳們也幫我說幾句話吧!」
「晶片一事我舉雙手贊成喔。」
「我無所謂。」
「應該……稍稍控制……」
「妳們怎麼全都背叛了我!」
病房頓時陷入亂哄哄的,
所以,留下那混亂吵雜的場合,莉歐踏著自信滿滿的步伐離去的那一幕,誰也沒去注意。
***
不過莉歐才剛離開病房沒多久,她的身後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請等一下,莉歐.萊茵小姐!」帶有孩子氣的嗓音叫住了她。
莉歐回過頭,看見一名身穿藍白色水手服裝,並留有一頭半長粉色頭髮的少女兵器正往她的方向跑過來。
「記得妳是……可蘿嵐,對吧?」
可蘿嵐小跑步跟上前,接著向莉歐彎下腰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妳好,萊茵小姐。」
「叫我莉歐就可以了喔。」莉歐道。「畢竟今後都會在同一座基地相處嘛。」
「啊,是、是的,莉歐……學姊。」
見到可蘿嵐緊張的模樣,莉歐輕笑一聲,不過那並非帶有嘲笑的意味。
「那麼有什麼事情嗎?」莉歐問。
「不,我只是想向莉歐學姊道謝」可蘿嵐說,又彎下了腰。「謝謝妳帶著指揮官平安歸來。」
「我只是順勢拉了他一把而已,這樣的結果都是出於他自己做出的抉擇。」
「不不不,我早相信憑著學姊的力量,絕對可以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幫助指揮官。」
「聽妳這麼講,好像早知道指揮官先生會找上我,並且連目的地都一清二楚。」
在聽見這句話後,可蘿嵐的嘴巴頓時間一張一合的,臉頰也隨之漲紅,似乎一時不知該回答什麼才好--最後,她彷彿放棄了任何辯解,並以最為嚴肅的表情說:
「是的,指揮官早在出發前就就將他的計畫跟我說過了......大致上。」
「原來如此,」莉歐輕笑一聲,說。「據說還是蕾比小姐逼迫妳之後,妳才全盤托出的對吧?」
「沒錯,要不然指揮官先生叫別告訴任何人,直至他回來基地為止。如果他沒有回來,就代表他發生意外了。」
莉歐忽然瞇起眼睛,眸子投射出一絲異樣。
她說,「可蘿嵐,妳不可能不擔心指揮官的安危吧。這回要不是妳早些透露他的所在地,那麼他可就性命難保了。」
「我……」可蘿嵐的頭垂得更低,她有些結巴地說。「我管不著指揮官的行為。」
「再怎麼說妳也是他的秘書,多少曉得他的打算吧?」
可蘿嵐點點頭,說。「我當上指揮官的秘書有三年多了。對於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以及他的為人也比ㄧ般人知道得多一點。幾個星期以前,指揮官開始尋找、閱讀過去的作戰報告;我想正因如此才喚起存在於記憶中的舊傷口吧。」
「所以他才做出這種超越常理的舉動,不對,他可能也想趁這個機會為斬斷過去所犯的錯吧。」莉歐思考了一會,然後問道:「因此妳就讓他擅自胡來嗎?抱歉,我沒有責備的意思,但……」
「我說過了,指揮官做什麼與我無關。」可蘿嵐斬釘截鐵地說道,聽起來與平時糊里糊塗的模樣天差地遠。
「妳剛才說管不著,現在又說無關;究竟是哪個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可蘿嵐突然傻笑起來,邊笑邊說。「莉歐學姊真如傳聞中厲害敏銳呢。」
「過講了。」
「不過啦,比起我這種不重要的小人物,莉歐學姊應該去注意一下襲擊指揮官的人。」
拙劣的岔題方式;莉歐當然不會上當,但可蘿嵐句中有另一半是真心的。
那位試圖殺死指揮官的少女兵器--那位金色頭髮的小女孩--她絕對不是名省油的燈。原因在於她將匕首插入指揮官胸口之後,光靠單獨一人就突破了由二十隻少女兵器組成的包圍網,甚至將半數GA打成重傷,幸好沒有人死亡……又可能是對方手下留情都說不定。在那個當下,光憑莉歐及薇葶雙人戰力與她對抗,也只不過是打個平手罷了。
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對方失誤沒有殺死指揮官這件事;莉歐始終待在指揮官不遠處,而薇葶又不讓其他任何GA跟他有所接觸;大概便是這兩項因素阻礙了(或至少改變了)暗殺者的暗殺方式。至少,那名小女孩似乎並不擅常使用刀劍,要不在那個距離下鐵定能一刀殺死指揮官。從她超乎強大的常規戰鬥力,莉歐更加確信這個論點。
她--究竟是從何而來?又是什麼人?
「莉歐學姊,那我就先失陪了。」
可蘿嵐的聲音將莉歐自深層的思緒中喚了回來。
「不好意思,耽誤了妳的時間。」嬌小的秘書再度鞠躬致謝。
「沒什麼、沒什麼,」莉歐擺了擺手。「今後還請多指教了,可蘿嵐。」
「我這邊才是。」
兩人相互握了握手。
「不管是誰都好,有請妳們保護指揮官吧……那是我所做不到的事。」
「唉?」
還沒等對方搞清楚這句話的含意,可蘿嵐便轉過身,蹦蹦跳跳地朝指揮官的病房那頭跑去。
「也許和謎之暗殺者比起來,妳更加令人好奇呢。可蘿嵐。」
莉歐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喃喃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