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時間彷彿凍結住了。由於房間裡只有一個電子式的鬧鐘,就連指針轉動的聲音也聽不見,無形中更強化了這種印象。
終於
── 經歷漫長的沉默,我好幾次舔了舔嘴唇,好不容易才能發聲問道:
「
這……」 無法釐清情況。什麼也把握不住。
答案。解答。在桌子上。利刃。一種,用來砍殺的工具
── 「這是什麼意思
……?」
就是那個意思。
這個世界有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讓其他手段周旋的空間。不相信的話儘可一試,但那不過是浪費時間而已。你能走的路只剩下這一條了。 說完,「他」就不再說些什麼了。隨後,「他」的氣息逐漸淡去,終歸於零。
而我,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呆立在原地。
「這算是什麼爛答案」以及「這似乎真的可行,但是……」,這兩種矛盾的想法在內心激烈交戰著。
是啊,還有比這更爛的答案嗎?以對方和我之間的差距,就算用上能力和這柄武器,又能改變什麼?要一個只用過幾次菜刀(而且還很爛)的普通人拿沉重的刀具和人互砍?不要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就是萬幸了。我看還是先上網查查要怎麼處理利器造成的傷口比較實際吧?
不過──
如果真有一個可行的辦法,或許就是這個了吧?(唯一的前提是,「他」說的是真話。奇妙的是,我的直覺並不想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偽。)在被殺之前先殺掉對方、爭奪食物鏈的上位,為了延續生命吞噬下位者……放寬心想,這對生物來說,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
但是。
但是……
事情真有這麼容易嗎?
「…………」
不管了。我不是天才,也不是謀略家。如果非得把每件事的前因後果都思考得一清二楚不可,我就什麼事都辦不了了。
我曉得這很瘋狂。不過,今天一整天下來,發生的盡是些──嗯,這麼說吧,和「正常」兩個字相差甚遠的事情。
──那麼
……
「再多添一件無法無天的事情也無所謂吧。」
我聳聳肩,站起身來,用微微顫抖的手掌轉動門把,走出了房間。
※
沖過澡、換掉沾滿汗水的制服、補充水分以後──就當這些瑣事是事前準備或臨陣磨槍吧,不論如何,我的精神確實為之一振──我這才走出家門。
路上,我集中自己所擁有的每一分注意力,還東張西望、回頭探視了好幾次,卻找不出一絲自己正被人跟蹤的跡象。儘管我確信對方一定正掌握著我的行蹤。
真有趣。難不成殺手也是朝九晚五的行業?
「想得美咧。」我自嘲地說,感到自己的聲音被吸入黑暗的巷弄縫隙間。沒有回音,也沒有殺手冷酷的接腔;「是啊,你就別做夢了!」
我仍然有些緊張,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呼吸急促,卻已不再驚慌失措、疑神疑鬼。一部分是因為「他」說的話讓我有了底子,不再毫無頭緒,另一部分,則或許要歸功於那把刀子。我用報紙簡單裹住那柄生冷的凶器後,就順勢放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那確切的重量和形狀,竟有如一碗冷天裡的熱湯一樣,使我定下神來。
說是走,其實我也不曉得要走去哪裡才好。車站?附近的公車站牌?或是去人煙稀少的地方誘使對方出手?好,就這麼辦。先回去自己放學時遇襲的地方看看吧。
但走沒多久,我又改變了主意──映入眼簾的,是我幾乎每天都會經過的公園。如果是這個時間的話,公園裡應該沒什麼人了才是──這不正好符合我的需求嗎?比起街道巷弄,這種寬闊的環境也許更適合迎敵吧……
我一邊思考,一邊吞了口口水。公園內的路燈似乎正對我發出友善的光芒,就像是好幾顆又圓又大的月亮──
不知為何,這對我而言十分習慣、甚至感到平常的場景,讓我下定了決心。
就這樣吧。挑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開戰,也許還能多佔幾分便宜。如果對方不打算在這裡動手的話也沒什麼損失,只要再去其他場所轉轉就好了。
我一面摸索著懷裡的刀子,一面低頭對手掌呵氣,踏入了公園(當然不忘打量著所有可疑的地方,卻沒什麼發現)。這座公園並不大,大概只比學校的操場還大一些。因此,儘管我刻意放慢腳步,還是沒兩下就來到了中央的廣場。
到了廣場,我沿著西式的噴水池,以及圍繞著噴水池的長椅兜了一圈。這兒連蟲鳴都聽不見,周圍一片寂靜。唯一的聲音來自於噴水池濺起的水花,那彷彿在洗滌某件東西的音韻,聽著讓人很是舒服。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抱著酒瓶的醉漢或巡邏的員警──這兩者都不存在。和平時的熱鬧景緻呈強烈對比,此刻的廣場──也許是整座公園──只有我一個人。 完美的地點。完美的時機。如果我是殺手,看見目標處於這樣的狀況之下,一定會有所行動的
──我抱著這樣的期待,一邊踱步,一邊端詳著廣場的周圍。在這種環境,要不被發覺地接近他人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也許
他(們)不需要接近我就能取走我的性命──在等了一陣子以後,我忽然這樣想道。只要扣動板機,一顆來自幾十
──甚至幾百公尺外的子彈,就會自動接手,完成一切。
這想法實在太過逼真,也太恐怖。我趕忙壓抑住抱頭撲向樹叢的衝動,強自甩開這樣的念頭。不可能的
……如果他(們)擁有這種絕對的殺人手法,又何必試著用那些不確實的(對我來說)方式置我於死?他(們)大可趁我在房裡發抖的時候一了百了。再者,這也和「他」的建議南轅北轍;一柄刀子是不可能應付這種敵人的。
不行,我必須相信這點
──必須相信我有辦法和他(們)抗衡,必須相信自己至少擁有奮力一搏後才喪失生命的權利!
幸好,我不用說服
──或是欺騙──自己太久。過不多時,我便聽見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
這並非自我催眠的產物。因為在我耳中,鞋底和地面磨擦、碰撞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忽略;腳步聲的主人似乎正朝廣場而來。
我才剛把手探入外套裡,就瞥見了那人的身影。由於背著光線、又有一段距離的緣故,我只看見一頭銀白色的長髮,以及纖細瘦小的身軀
──什麼,對方居然是老人?
不可能吧
……?
我用力眨著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想排除掉自己的錯覺。不過這麼做完全是多餘的;他正朝我走來。每過一秒,我就多看清楚一些細節。他那頭沒有束起或盤起的白色長髮長達腰際。而他的身高其實和我差不多,方才對於他身材瘦小的印象只是我的誤解。
服裝怪異
──這是我對他的第三個印象。
乍看之下,他好像戴著披肩或穿著斗篷,但那只是件極具東方色彩的素色上衣。那件上衣的式樣相當寬大,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只有上半身、袖長及肘的旗袍。雖然古怪,卻不失颯爽之氣
。
可惜,這個評價僅止於上半身
──他下半身的衣著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了。他穿著一件看起來像是騎重型機車的人會穿的黑色皮褲,兩側的口袋還附上了拉鍊。腳下則踏著安全鞋一類的靴子,整體看起來不是普通的詭異。
然而,這件事還不是最讓我吃驚的。等到他再走近個幾步,我
──用比較老套的形容法──我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當然不是老人。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或一根鬚髯,外表看來和我年歲相仿,甚至更年幼一些。
他卻也不是他。她端正的五官,長長的睫毛,平滑的喉嚨,隆起的胸脯,在在顯示
──她是個女人。不,或許應該稱她為少女會比較妥當,畢竟她怎麼看都沒有比我年長。
「…………」
這傢伙就是殺手?一位弱不禁風──好吧,或許她沒有那麼瘦弱──肢體纖細,而且打扮怪里怪氣,像是從角色扮演遊戲裡走出來的少女?
打死我都不信。我隨便都可以舉出一百個以上的理由來反駁這荒謬的論點……是啊,我當然可以。那我還呆愣在原地做什麼?朝她客套地微笑一下,轉身就走,想想其他該去的地方,這沒那麼困難吧?
但我的身體就像是生了根似的停在原地。
她的其他特徵實在太奪人目光,因此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不僅戴著手套,手上還斜斜地提著一個長方形的細長箱子,就像個音樂家一樣。只不過那箱子幾乎要拖到了地上,起碼有少女五分之四的身高那麼長,裡頭裝的東西恐怕也無法被歸類在任何樂器當中。
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剩下五步左右時,少女就此停下了腳步。接著她便像隻貓頭鷹般不發一語地凝視著我,只偶爾才眨動一下眼睛。那對眸子黑漆漆的,和白皙的肌膚與純白的長髮相悖,是她臉上唯一黑暗的色彩──我忽然發現這點。
我想開個玩笑緩解氣氛;「喂,妳是專程來做掉我的嗎?」,但話到口邊就發現喉嚨又乾又澀──我只能回望著那對像昆蟲般無機質的黑色眼球,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因為……這麼說吧,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懼。我明白這很蠢,但不知為何,在我眼裡看來,她已不再像剛才那樣毫無威脅性,甚至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
簡直,真的像是來取走我性命的殺手──
我趕忙又伸手握住了刀柄,卻不敢分神低頭去看。
有種,自己正在面對某種巨大的肉食動物的感覺──彷彿只要露出一絲空隙,我就會在瞬間被對方吞噬得一乾二淨,連根骨頭都不會留下──
瓦解這個僵局的,是少女手上的小動作。她將細長的箱子「叩」的一聲放到了地上,跟著又「喀擦」一聲打開了頂端的箱蓋。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箱中放了什麼東西,好在也不用納悶太久──少女隨即從箱中抽出了一柄長度介於武士刀和小太刀之間的利刃,慵懶地握在手上。
從刀身看上去,那很像是日本刀,但沒有護手,刀柄也和時代劇中常看見的刀子不一樣。刀子這種工具有很多種用法,但眼前這把刀顯然只有一種用途──
砍殺。啃嚙進血肉裡,再乾脆地一刀兩斷。
少女的動作就像是開關一樣,使我再也無法赤手空拳地面對她。
我的思考似乎停頓了──從外套內側掏出那玩意,把報紙撕開後隨便一拋,再舉起手臂,將刃尖朝著她的方向──這一連串的動作全是
發自於身體的。
「啊,那把刀,」
就在此時,少女說話了,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想接下來發生的會是具備十足衝擊性的事情──例如生死決鬥之類的──而不是兩個人對著彼此手上的刀閒話家常。
「是那傢伙的東西。這樣嗎,果然就是你啊。」
「什麼意思……」從自己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我的喉嚨還是不甚聽話。清了幾下喉嚨,我才接著說:「妳是什麼人?妳到底……」
我原來幾乎已經認定這傢伙是來殺我的,但現在又不那麼肯定了。殺手不會對目標廢話一堆有的沒的,更不會──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收回既已出鞘的刀子。
如果說她方才的舉止是出乎我的意料,那麼她接下來的話,就更是讓我大吃一驚。
「我曉得你的能力。在痛覺的領域上預知未來
──沒錯吧。」
在痛覺上預知未來。
痛覺──前置!
「妳、究竟是……?為什麼會知道──」
「我就是曉得。」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靜地如此說道。我想掐著她的肩膀逼她吐實──這可不是在意紳士風度的好時機──但在那之前,從她嘴裡吐出的話語又引開了我的注意力。
「我和要殺你的傢伙,例如你手上那把刀的主人是敵對關係。」她話中有話、避重就輕地答道:「一切就看你的立場而定了。」
「我的立場?那是什麼意思?」
儘管腦中的問題一個也沒得到解答,謎團反而越生越多,我還是順著她的話問道。
她直視著我的雙眼。「我要你幫助我。我需要你的『能力』。」
她的口吻粗魯而直接,語調卻像是在唱歌般優美。
「我需要你那預測未來的能力,好幫助我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