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燦爛的向日葵》
向日葵之所以燦爛,是因為妳無比幸福的笑顏。
向日葵之所以幸福,是因為妳無比燦爛的笑顏。
妳就像是在原野中綻放的和煦日陽。
只有妳,才能給予他們幸福。
妳總是孤身一人,頂著大大的遮陽帽,在豔夏高溫的季節傾心照顧著那幾十朵,比任何綻放在原野的太陽更要燦爛的,金黃向日葵。
當然我並不清楚妳是否會因為潔白的連身洋裝沾染泥土,而蹙起眉頭嘟嚷不悅的抱怨。可是我明白,妳總是赤著腳丫,像一個稚氣未脫的頑皮孩子,將面積狹小的向日葵園當作玩鬧的迷宮,穿梭在向日葵輕輕搔弄的溫柔小徑。
啊啊……偶爾妳還會因此摔了一跤,露出哭喪的表情對著傷口呼氣,噙淚而顯堅強的眼神,微噘的粉唇似乎正唸下咒語,逼得那些壞心的疼痛因此飛走,隨之嶄露勝利般的嬌傲笑容,挺起那不大也不小的胸部,得意洋洋。
不過有時候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妳也會像個帽失鬼,連雨衣雨靴都還沒穿好,就拿著那把才開了一半的荷傘,試圖成為向日葵們的保護傘,扮演一名稱職堅強的母親,為他們遮風蔽雨。
可是到頭來,妳總淋得一身溼,而他們則會在掛滿彩紅的陽光照射下,晶瑩豔人的閃閃發亮。儘管那充滿著嘲笑妳不夠成熟的意味,但妳總是以伏上氤氳的迷濛眼神,用修長纖細的手指,像抹去戀人不捨的淚水,溫柔提起,再溫柔放下。
是嗎?對妳而言,他們原來都是戀人啊?
才怪,因為那是我擅自對妳的喃喃誤解,或許妳只是個不忍世間萬物受到堪折的善良少女。也許在我一不留神的時候,妳會彎下腰扶起被風吹倒的幸運草,用那溫暖燦爛的甜美笑容,治癒著所有傷痕。
才怪,因為我──
不離不棄地守著妳。
「為什麼妳總是待在那麼遠的地方不過來呢?」
在某個豔陽夏溫依舊的午後,我被那名少女叫住了。
明明是一個花海遠的距離啊?而且我明明躲在綠葉繁茂的樹上作為掩護呢?耶,為什麼葉子都掉光了呢?啊啊,原來如此,看來是前陣子的大雨將他們徹底擊落,只剩下我一個屹立不搖地守護著這棵大樹。
才怪,我守護的才不是你呢。
回到話題,那麼一個花海距離,為什麼還會被凡人的女孩發現我呢?
哦哦,原來只是我們只是站在向日葵海的兩岸呀,呵呵,這真是我的失策。
而且那個女孩竟然還能夠體諒我的苦心,知道要用「遠」來詮釋我窺視她一舉一動的完美策略。嗯嗯,她果然是一名心地善良的女孩。
不過既然被發現了,還是乖乖地搭上話吧。我盡量以不揚起裙襬的方式,將老是扛在背上的潔白鐮刀以右手輕輕握住,用別人老是吐嘈我無視重力法則的降落法,從那棵大樹上優雅落下。
雖然可能幾度因為輕風搖曳裙襬而翻飛起來,不過又不是裡面沒穿,對吧?
緩緩落地,塵土不因我揚起半點風沙。我盡可能地用溫柔和藹的笑容,在首次見面努力維持一個完美形象,只不過眼前稚氣的少女並未因為我貿然現身,而有所改色。
「不意外呢?」
「是的,因為我知道是妳。」
啊啊,是這樣啊。我拿出了一塊雕工醜陋,上頭盡是刻滿艱深文字的潔白石板,假裝確認似地從頂部掃描,當然這塊石板的尺寸並不大,從頭瀏覽也不過一株蒲公英隨風飄揚的一瞬罷了。呵呵,結果顯而易見,我並不是要找尋她的那個人。
──才怪。
「嗯,姑且讓我稱呼為小葵?沒問題吧,葉月葵。」
對於陌生人知曉自己的名字,眼前的棕髮少女──小葵,並沒有過多詫異的表現。而是將戴歪的大大遮陽帽扶正,露出了燦爛甜美的笑容向我說道:
「請多指教,死神小姐。」
呵呵,真是諷刺。
別用那種比身旁向日葵,更加奪目的笑顏支配我僅存的人性道德。否則,我很有可能會按捺不住殺人的慾望。
「雖然我是知道妳一個人住,不過……」
當我被小葵邀請入屋時,心中不由得悸動一番。
雖然這對一個死神而言是禁忌的心跳。
有別於外頭的酷熱,這間房子裡充滿著一股溫暖怡人的花香,格局不大的擺設,一張木床鋪著看來格外舒適的被單,木桌上也陳設著像是為了宴客而準備的佳餚,讓我不禁皺起眉頭。
「妳……」
指責詢問的話未脫口,我便立即被那明明該陽光燦爛般閃爍熠熠,此刻卻顯得十分孤單陰冷的寂寞背影所震懾。她脫去遮陽帽,用手撥了撥過長的馬尾後,雙手背在身後交叉緊握,彎下腰注視著矮小壁爐上陳設的數個相框。
不用直視她的臉,我便可以從她心中湧出五味雜陳的糾結氣息,察覺到她現在早是掛滿兩條淚痕。
很卑鄙,但這是身為死神的特權。
然而所謂死神能夠窺視記憶,那都是騙人的。現在的我根本沒有能力和資格去了解妳為何流淚的原因,即使死神再怎麼沒有節操,他們也會等到靈魂收割完畢後,藉由一些正當的手段將記憶殘片取出,加以封印。
所以,身為死神的我並不明白,妳為何會因為幾張相片而落下眼淚。
「他們,是我的家人。」
打破沉默的小葵並未轉過身,只是透過有些沙啞不成音調的嗓音,以彷彿敘述一段故事的語氣,幽然開口:
「這個地方,以前還是人類所居住,頗為繁榮的小鄉村。這裡的人們互相以笑容傾訴心意,用微笑的方式遞送幸福,甚至是一個親吻、一個擁抱,都可以毫無顧忌地獻給身為一家人的大家。」
「原本我也天真的以為,這樣無憂無虞的歡樂日子,可以持續到永恆……」
「可是……」
小葵忽然間轉過身子,用那極度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察覺到她心底浮現的憤怒之情後,我便知道她所謂的堅強,便是一種偽裝。
──即使我從第一天見到她時,早就知道了。
「數個月前,國家和鄰國的關係急遽下降,甚至開始為一些無謂的爭執開始出現摩擦之後,邊境的局勢也就動盪不安了起來,到最後甚至干戈相向。」
「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這種位處偏遠的小鄉村,很諷刺不是嗎?明明我們是連縛雞之力都沒有的懦弱人民,卻被當成第一線的肉盾,任憑兵刃糟蹋我們的家園,甚至是我們的家人。」
為何不更加憤怒呢?
「那時我們各自擁有較小圈子的家族,在戰爭爆發當時我們便開始收拾能夠帶上手的簡單包裹,一股腦兒就只想著逃離這個烽火即將抵達的修羅場。」
「可是我們又何德何能呢?」
拜託,不要用那種悲傷的眼神看著我。
「我們本來都是集體行動的,可是隨著旅途顛簸加上追兵來襲,到最後好不容易撐到國家援軍抵達抗敵時,我才發現……」
「原來我,牽住家人的手,不知何時被他們殘忍的放開了。」
悔恨。
但是不足以說上怨恨。
悲傷。
但是不足以說上悲憤。
自責。
啊啊,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才會讓妳露出這種連我都分辨不清的表情呢?
妳所緊咬的下唇,滲出了令人心疼的鮮紅。可我明白,妳的心早就已經赭紅不已。
「所以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
小葵逕自從我身旁走過,接著用那明顯瘦弱的手臂,用力地推開了門口。
接著,無比耀眼的光芒徹底衝擊整個視覺,使得身為死神的我還得用手擋在眼前,才能將小葵那逆光的背影徹底映入眼簾。不可思議,原來閃閃發亮的,從來就不是那高高掛在蒼穹的金烏,也不是在原野綻放的向日葵。
而是──
「然後──」
小葵無視於我的意志轉過身來,將左手以令她安心的角度擱置在胸前,並且伸出了右手對我作出邀請的手勢。
「請妳帶我走吧,死神小姐。」
我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妥當。
可是我的確聽見妳的願望了,小葵。
就算在未來妳會因為我的健忘,而在我的記憶裡徹底消失。
但是,
數年後當我再來到這個鄉村時,
即便妳所栽種的向日葵已經凋萎。
我仍然能夠從一旁的屋內,
妳所陳設佳餚的木桌上,
發現一張本來應該是空白的古老相片,
映上了當初我臨摩妳在向日葵園裡細心照料向日葵的模樣,
以及,
不知何時出現在妳身邊,一直以來用那燦爛的姿態,默默守護在妳身邊的
家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