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螢(III)
「矮冬瓜矮冬瓜──」
「妳工作不去可以嗎?」
瑞雪無視在一旁叫喊的小翠,只回復我的問題:「我請工作夥伴幫忙分攤一下,而且平常日比較少客人。」
照著我的吩咐,身穿細肩洋裝的瑞雪帶了一條足夠長的繩子,等等要拿來綁住我的腰部,如果我在水下出了什麼錯,她保證可以迅速把我拉上來,但看她那嬌小的模樣,感覺就沒什麼力氣。
「我只幫忙半個鐘頭,就要走了。」
我露出無奈的表情,隨即面對瑞雪笑著說:「其實妳不用來也沒關係,」
「我擔心你是旱鴨子。」
「別怕,連小灰都會怕我,不過是一群死水鬼而已。」
瑞雪不再說話了,對於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她當然知道不少。我還覺得,她不把我當作怪物看就不錯了,雖然她自己也是妖怪之一的雪女。
瑞雪轉向身旁,指著小翠問道,語氣還是一貫的冷淡:「你真的想幫她?」
「幫小翠找回鏡子呀。」詳細情況我事先也向瑞雪解釋過了。
「知道自己有能力去幫別人,如果不去做的話,我想往後會良心不安下去。」
「爛好人。」
感覺對我來說,這句跟“騙子”差不多同義了,我摸了摸鼻子消除內心的不堪。
「說的好!矮冬瓜!」
喂,妳這當事人別跟著附和!不過也多虧她們的話語,我的心情放鬆不少,彷彿等等能順順利利,平安上岸。
做好事前準備後,脫掉上衣和褲子、把泳鏡戴好,便到潭邊先做好暖身操,再對一鬼一妖揮了揮手。
「我下去找了喔,先看水況如何。不用太擔心我,我也沒辦法潛太久,幾分鐘就得上浮一次,不一定能找到鏡子。」
臨時準備還是不齊全,如果這水潭比想像要深,搞不好還要準備潛水工具,終歸是一時衝動的計畫吧。
小翠還是很難過的模樣,如果是人類的話,或許早就落下淚水了,可看她再怎麼傷心,也擠不出一滴淚,我的心為此揪緊。
「拜託你,不要下水了,我看見很多人在這裡溺水……」
這個嘛──我不禁笑了,昨天是誰說要我變成鬼,方便揍我的?
「是我要謝謝妳。」
「因為,妳沒把我當作怪物呢。」
雖然她還沒看見那個病發作的模樣。在我跳下水前,耳邊聽見小翠對我發出的困惑聲,你看起來很正常呀?為甚麼要稱自己是怪物?
或許,等等妳就會見到了。
泡在水裡很是清涼、暑意全消了,而且實際潛下水後,我發現潭子不如表面幽深,腳是勾不到底部,但從目測就能望見底部的泥土來看,也就比我身高深了一點而已,溪水因為藻類而稍微渾濁。
還有,我一下子就發現了小翠所說的鏡子,透過上頭直射下來的陽光,卡在岩縫的鏡子閃閃發光,附近有幾隻小魚游過。
我重新上浮,把這結果告訴給岸上的她們。
「找到了!」
「等我一下!我現在就潛下去拿!」
吸了一大口氣,決定一鼓作氣直擾黃龍。用難看的蛙式游到了底部,我一把抓起鏡子,原來是面小圓鏡,身體一個迴轉、我準備回岸上……
這個時候,我的腳卡住了。
不對,不是卡在岩縫、或被漩渦給吸住。潭邊立著的木牌閃過腦海,果然,並非這麼單純的理由。
抓住我腳環的,是一隻枯槁的手。
那隻手從岩縫中鑽出,在水中模糊的視線下,乍看還像是一條粗壯肥大的泥鰍,緊接著,更多的手冒出來抱住,我的腳立刻成為萬人迷了,粉絲們快上吧!
你們有這麼餓嗎!要怪就去怪你們不節制,拉一堆人去當同伴吧!我在心中唸了一聲國罵,連忙猛力拉一下繩子,這下岸上的瑞雪就會有動作吧。
不過一位女孩對幾隻鬼的拔河,怎想都不利於她,我也得出點力氣才行。
緊握住鏡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往上游,結果徒勞無功,我的肩膀突然變得僵硬,不只是腳部的拉力,背後也像揹著什麼東西──努力轉頭,便跟一張泡爛浮腫的臉對上,水鬼雙眼發白、長長的舌頭外露,眼神看來相當哀怨。
靠!我是欠你幾百萬喔!
還是小翠比較可愛,她果然不是水鬼。
一連串的掙扎後,這下真的沒體力也沒多餘的氧氣了,我安心閉上眼睛。耳邊稀哩呼嚕擾動著,我猜是那群水鬼志得意滿的嘲笑聲。
該笑得,應該是我吧?
「吃了它們。」
「難吃。」
心中傳來另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難吃妳也得吃,不然妳就沒主人能依附了。
因為──妳就是我身上的“病”呀,這麼愛耍任性,這次就讓妳任性到底,我把身體的操控權,交給了她,可說帶著乾脆的心情、失去了意識。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身體顯然已重獲自由,動了動腳趾、握了握拳頭,都沒有受到阻礙。
背部感到堅硬和一點刺痛,身體的觸感則濕滑又悶熱,各種感覺弄得我不太舒服,我猜我正躺在溪床上,只是仰起頭來看不到湛藍的天空。
而是瑞雪近在咫尺的可愛臉蛋,她柔軟濕潤的雙唇貼在我嘴上,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托起了下顎……
簡單來說,她似乎在做人工呼吸。
「醒了?」
「人工呼吸?」雖然我學起她的平靜,但臉頰的滾燙可騙不了人,心跳也加快了幾拍。
瑞雪點點頭,見我沒事了,她便離開我身邊,整個過程絲毫沒表現出一絲羞澀,我不免有點失望。
撐起身體的我四處張望,擔憂得詢問瑞雪,才有一個答案。
「鏡子在我口袋。」
「太好了。」
心頭的重擔放下,如果鏡子在掙扎過程中又掉回水底,我還要再次潛下去,實在麻煩。
不過也不用擔心,裡面已經沒有水鬼了。
全被我的病吃掉了。附帶一提,當初在知名鬼屋沒被嚇死,也是因我身上的病發作,把那隻猛鬼吞了。
「小翠呢?」
瑞雪的手指指向森林,我在一棵樹發現露出半邊身體,看起來在發抖的小翠,一臉畏懼瞪著我。
「你、你是什麼東西……」
小翠顫抖著雙唇詢問我,明明很害怕,還是鼓起勇氣離開樹後,走到我們面前,但卻不敢對上我的雙眼,只能一直垂著頭。
「嚇到妳了吧。」
都變成鬼了,應該要對各種怪事免疫呀。我笑了出聲,希望能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小翠搖著頭辯解:「我不是害怕!只是你剛剛上岸那個樣子,不像平常的少爺。對不起,還是想說,覺得那樣的你有點恐怖……」
「是嘛?」
抓了抓後腦勺,我也感到無奈。不過那個病討厭歸討厭,還不至於對我認識的人出手,除了那個意外。
「既然如此,妳以後就要躲著我,飄得高高的讓我看內褲囉。」
忍受羞恥心講出這句話,感覺旁邊的瑞雪在瞪我,
「誰要再給你看!」
她氣鼓鼓得反駁我的糟糕提議,隨即表現出哀傷的情緒。
「應該說,我也要離開這裡了,已經拖太久了。」
經小翠這麼一說,才發現她的身體比前幾天所見要更加淡薄,只認識兩天,離別的時刻來得太突然了吧!內心感到難以言喻的空洞,彷彿失去好朋友,難得有能聊這麼開的異性朋友呢。
「謝謝你們,少爺和瑞雪,是嗎?」
瑞雪沉默點了點頭,我則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裝作要摸摸她的頭。她死去那年才是高一生,明明還比現在的我小很多,只是加上這幾年的差距,其實我還要叫她一聲大姊姊才對吧。
人死了,就沒辦法復活。
僅僅保留了生前的樣貌,但永遠不被允許,向未來跨出下一步了。
不管是瑞雪的媽媽還是小灰,亦或面前的小翠。該走的,最終仍會化回塵土,讓風帶走,不再復返吧。
「我還有一個請求,能不能幫我做到呢?」
「請說。」
為了回應這個請求,我回家換下泳褲、穿好衣服後,重新開始慢跑的計畫。
因為這幾天都繞去了小瀑布,搞了半天根本沒一次跑完。這次我鐵下心,相信小翠也不會留在那邊了,總算跑到溫泉鎮的大街上。
邊慢走邊試著平緩呼吸,雖然是平常日加上淡季,不過暑假加上靠近都市,還有當地這條保留完整的老街,其實還是有不少遊客在這邊逛街、好不熱鬧。
事前已抄下了旅館的地址,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瑞雪去上班,也只能靠我自己。
不過只在大街上走一半的路,吵雜的喧嘩聲漸漸停了,而被悠揚的琴聲取代,彷彿萬物為此聲音折服、沉默,我感到驚訝。
小提琴的樂聲迷人又哀傷,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面前的一群遊客圍成一個圈圈,我找到縫隙穿出去,看見了表演者。
竟然是白人?一位外國的俊秀男子有堅挺的鼻梁、戴著細框的眼鏡,長得頗斯文。
無視夏季燠熱的他身穿紳士服,微瞇起雙眼,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琴聲中,演奏時的神情充滿自信。
一曲演奏完畢,換得包括我在內的熱烈鼓掌,他面前擺著小提琴盒,一下就丟進了許多零錢和鈔票,我也順手扔了個五十元。
想起自己還有要事要辦,丟完錢後我就準備離去,轉身沒多久,外國人說話了。
「別難過,死者終要離去。」
外國人說著不太流利的中文,他在對我講話?雖然懷疑,但眼鏡後的目光確實對著我,除了驚訝也有些困惑。
「啊?」
我不得不站定身子、愣愣注視外國人,只見他提著小提琴,對我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坦白說他就是一位帥哥,會迷倒眾多女生的那種。我微微示意,在其他遊客的注視下趕緊逃走。
這句話的意思──事後想起來,只希望是巧合,沒有別的涵義,因為外國人說這話的時間點,實在太剛好了。
遠離了繼續演奏下去的小提琴外國人,沒多久就找到了,小翠父母經營的小旅館。
然而,詢問了櫃台的服務生,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結果。
「抱歉,沒什麼胃口。」
雖然不知道今晚瑞雪又買披薩的用意,我實在沒有食慾,只有吃幾塊、也婉拒瑞雪做的黑糖剉冰,便把自己關進房間裡。
躺在書桌上的,就是小翠留下來的遺物,那面圓鏡子。
是的,我沒有把鏡子還給小翠的媽媽,他們已不在這裡了。
據服務員所說,那對夫婦在女兒死後,實在無心在經營旅館,就把經營權轉給別的老闆,不知搬到哪裡去。
要繼續找下去,想辦法交還鏡子嗎?我躺到了床上,內心相當苦惱,來回翻滾了好多次,如果小翠還在的話,她會給我怎麼樣的決定呢?
不不,我寧願她真正離去了,也不要親自面對這些痛苦的事實。我從面牆的那邊,翻到另一邊,這時又看見了昨天的景象,木門悄悄開了一個縫,滲進外頭的光線。
瑞雪一手抓住門的邊緣,露出半邊的頭瞄著我,一發現我正在看她,便光著腳走進了房間。看來瑞雪還沒洗過澡,還是那件白天外出時的細肩帶白洋裝,長髮的嬌小女孩一屁股坐到床緣,撫摸我側邊的臉頰。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輕聲說道。不知為何,我覺得瑞雪的語氣,好像比之前溫柔多了。
不過要去的那個地方,我們早上就來過了。
瑞雪騎機車載我到步道的入口,一下車就拿一個手電筒給我,上面套了紅色玻璃紙,她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後,我們便牽著手走進步道。
起初還不知道瑞雪晚上帶我來瀑布這邊的用意,手電筒上要包一張玻璃紙也覺得很奇怪。然而快要走到目的地前,總算明白她的用意了。
瑞雪把我的手電筒壓下來,我則著迷於眼前的景象。
好美……
在水潭流出的溪流周邊,一點又一點的光芒在山林間飄動,照亮了這個夜晚。天上有夏季的星空,地上則有舞動的螢火蟲,這夜似乎沒我想像寂寥,負面思緒也隨著涼風飄散,耳邊流水作響,我已倘佯在大自然的景致中。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這詩是唐朝詩人所做。小杜確實厲害,將我們所見這些帶有幽怨、卻也浪漫的景象,透過短短的詩句表達出來。
「這裡有螢火蟲是一位當地朋友告訴我,他希望我不要傳出去。」
讓牠們安靜生活在此,不要再受太多外人打擾了。
「在台灣的大自然,這些螢火蟲越來越少見了。」
身旁的她輕聲說下去,我們的手還是緊緊握著。
後來我去查了資料,以七月來講,還有這麼大量的螢火蟲,也是稀有了。
「是啊。瑞雪來到台灣後,就開始住在這裡了嗎?」
話說她到底在這邊住了多久?因為一下就掛掉了電話,我也沒從老爸那邊問出答案,這種時間點也不好詢問。
「都市我住不下去。」
瑞雪只簡短回應,我們便沉默注視面前飛舞的螢,總覺得白天失去的某樣東西,此刻又取了回來,或許就是充盈在胸口的暖意吧。
「原住民有傳說,螢火蟲是死人的靈魂轉世而成。」
「沒看到鬼這句,是我騙了你。」語畢,她就不再說話了,所以才又請披薩嗎?我明白了。
瑞雪當然不是指這群螢火蟲,而是小翠吧。雖然小翠躲了起來,但她可能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也知道這裡有女鬼和水鬼。
說回來,幾天前她的對話早就露餡了,當時我詢問「因為有小翠這鬼存在?」,丟了一個對她來說應該陌生的人名,她卻直接回答「不是她的問題。」,被我察覺到不對勁,只是沒有點破。
住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也許她連小翠生前的事都查過了一遍,卻選擇對我說謊,不想讓我知道這些殘忍的內幕。
“騙子”這兩個字,也適用在妳身上呀。
包括不告訴在我離去後,妳後來所發生的事情。
可這些我都不介意。暑假才開始不久,我相信還有一段時間,我能得到她的原諒,進而獲知背後的真相。
儘管那些真相,可能如小翠生前的遭遇,殘忍無比。
「不要緊。」
「人死了,還有辦法復活嗎?」我自顧自說下去。
「雖然不可能,但我們也只能走下去,背負生者留下的記憶和期望。」
瑞雪並不講話,但她突然緊摟住我的手臂,心中所想的,大概也不用說出口了。有時,沉默比言語還要動人。
我們相依在一起,靜靜等待這夜的時間流逝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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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應該會休比較久~
最後就附上一首歌。
附一段這首歌的歌詞
附一段這首歌的中文歌詞還有網址:
廣闊天空 緩緩地緩緩地 四處飄流
遼天銀河 朝往遠方 輕輕飄揚
風吹蒼穹 張開雙臂 匯集起來
我不害怕 因為已經不再孤身一人了
已經不再孤身一人哦
話說回來,這篇真少人看。
歌才是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