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沒有什麼比從門口吹入的冷風還來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妳說……什麼?」
白澤用那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嘶啞聲音,瞪大如同黑曜石的眼眸,向眼前一如冷酷無情的旁觀者──七咲蝶詢問道。
「我說了,聖格諾斯是只能存在於兩百年前浩劫到來之前的『已死之物』。」
「不可能!」
竭盡力氣怒吼的聲音迴盪在狹窄的教堂內,震耳欲聾的有如響徹雲宵的悲鳴之鐘。
絕望的連自己都不是自己。
「為什麼……妳能夠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荒謬鬼扯的玩笑話!」
滅亡,象徵的意義早就刻骨銘心地烙印在白澤內心深處,是那種絕望到足以將靈魂狠狠粉碎的噩夢啊!燃燒緋紅的天,憐憫的只能以流淌鮮血宣洩被絕望飽和的穹蒼,靈魂的慟哭就連死神都不屑一顧!
被深淵無止的黑暗所包裹的內心,渴求著光明卻陷入死亡的泥淖,那種孤身處在只剩下一人的搖曳烈火中,只能等待死亡的無助、悲哀、如同螻蟻被殘虐將死的卑賤!妳怎麼可能會懂!
不知不覺充斥在口腔的鐵鏽味,顯得令人心煩意亂。
「難道你以為我真的什麼想法都沒有嗎?」
「……」
嬌小的身體顫抖著纖細得無法負重的肩膀,七咲蝶的臉上浮現的是至今曾未出現的憤怒神情,鮮血般的熾紅眼瞳彷彿將要迸出火焰,打轉在眼眶的晶螢不知何時滑落臉龐。
「大家在『那場災禍』面前只能自暴自棄地任由生命被無情踐踏,自己卻只能拖著殘破的身軀等待凋零而無法對『那兩個人』步入毀滅而伸出援手,就連對著『最愛的那個人』都無法訴諸心意的時候,難道你還會認為當下的我竟然連半點想法都沒有嗎!」
「明明平時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內心的傷痕早就把我的真心拆解得支離破碎!你不可能懂的吧?在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最後選擇了跟別的女人一同共赴黃泉,『那個人』又怎麼可能會懂我的心早就隨著他的死亡殞落在宇宙的中心!」
「!」
怎麼回事?流動的空氣當中似乎潛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壓力,就好像有著什麼無法看見的東西即將出現!
「可你……卻說我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七咲蝶的腳邊開始旋出能量極度不穩定的氣流。
「就你這副頹廢無能的鬼模樣……又怎麼配當我的『哥哥』!!」
來了!白澤感受到一股強大窒息的壓力自七咲蝶的體內迸發,只見七咲蝶緊握著早已收攏的洋傘,像砲彈一般不由分說地朝向他衝來,情急之下白澤只能以雙手護在胸前,暗自驅動靈力護體的瞬間,強大的力量至手臂狠狠傳入身體的各個角落,徹底突破白澤的防禦。
「唔!」
無法化解的力道反饋到身體,轉作動能將自己狠狠拋向後方,以站立的方式朝著牆壁狠狠撞去,一聲極大的悶響以及磚石碎裂的聲音躁動整座靜謐的教堂,撕裂著痛徹心扉的心。
撞擊伴隨著濃煙及灰塵遮罩整個空間,模糊了視界中凝望著彼此的身影。過沒多久,濃霧散去,白澤就這麼靠坐在陷落的石礫之中,嘴角滲出一痕鮮血。
雖然白澤像具屍體一動也不動,但七咲蝶非常清楚這種攻擊絕對不會造成靈能力者一點傷害。卻也因為如此,眼前男人以如此不堪入目的落魄姿態站在與自己對等的立場,這只會讓七咲蝶感到更加憤怒。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靈能力者』?太難看了吧!要是連對死的認知都無所覺悟的話,當初你就不應該……!」
七咲蝶瞠圓紅瞳,頓時將即將脫口的言語再度吞入腹中。
但白澤依然不為所動。
「……算了,依哥哥……歐尼醬的狀況我也不敢指望什麼了。」像是對眼前的現況暗自妥協,七咲蝶的語氣顯得十分軟弱,並且無力地從袖口裡拿出一疊紙張和一本書。「這裡是我從圖書館和一些地下報社弄來的資料,雖然內容與現實狀況有相當多的違和之處,不過以陰陽師的角度去解釋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嗯,等歐尼醬哪時想通了,人家就一定會出現在那個地方等您的到來,畢竟……」
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七咲蝶到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我走了……」
被刻意拉長的尾音緩緩淡入死寂的教堂,連同七咲蝶的身影。
充斥在耳際慟哭的號哭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荒廢下的零。
就連狂躁的風也停止肆虐,沙沙作響的翻飛紙扉也被剝奪了聲線。
無法忍受這股寂靜,白澤動作粗魯地拭去了嘴邊的血漬,睜開那雙被封印數分的黑曜之瞳,如今染上並非昔日的玩世不恭,而是長年累積的滄桑和五味雜陳下的渾沌。
看著被七咲蝶留下的泛黃書籍和牛皮紙,儘管內心的自己用那沉痛的忠告勸說白澤不能對此釋出善意,但他仍然試著安撫焦躁的內心,深深吸吐一口氣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書拿了起來。
泛黃的書籍從那被書蟲啃食的程度以及難聞的味道可以判斷,這本書就算是細心保養少說也保存了將近十年以上的時間,上頭僅僅只是一些零碎的插圖,和那用古文字拼寫而成的標題。
「Dairy?日記嗎……這種私人的東西會出現在圖書館?那這是否代表為文學作品呢?」
翻閱別人的日記一向都是卑鄙的行為,但根據七咲蝶的說法來看,這本日記以及那些零落的牛皮紙應該藏有線索,而且又是出現在圖書館的東西,那就應該屬於是文學札記性質的書吧。
說服了無法茍同窺伺別人隱私的自己,白澤提心吊膽地捏著書頁一隅緩緩翻頁,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將它弄得粉身碎骨之類的。但翻開的第一頁似乎被書蟲吃得連屑屑都不剩,連同後面好幾頁都有蛀掉的痕跡。
「……巧合嗎?意思是要我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有點不知所謂的想法,但最終還是驅使白澤的手將日記翻到最後一頁,果不其然,上頭的確留著淡淡的筆跡,雖然關鍵的日期連同一些內文被蛀掉,不過白澤打算先將內容瀏覽一遍。
喧天的呼救聲,被從天降臨的無盡黑夜所瘋狂吞噬。
當時身為小孩子的我所無法理解的災禍……不過大概就算是現在的我也無從得知,那場像是只為了破壞而存在的災變象徵的意義究竟為何?
聖格諾斯是一所用來抵禦外敵的堅固城堡,如今卻成了被絕望囚禁的修羅場,任由那塌落的涅槃吞噬一切事物。
啊啊……再這樣下去就連身為公主的我也會被無情摧殘殆盡吧?
我所珍愛的子民,還請你們收起恐懼的淚水,趕緊擁抱著你們身邊最愛的人,對他們或她們傾訴著你和妳最為誠摯的心意,作為最後身為人的最高價值。
儘管當時的我只是小孩子,不過沒有關係的。
只要你們的願望傳達到神聖的殿堂,傳達到我極欲渴望純潔的內心深處,就算要我鞠躬盡瘁地獻上新鮮的靈魂作為交換你們生命的條件,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呀!
所以,許下願望吧。
就讓身為你們所景仰的公主──米修斯‧靜,毫無懸念地舞上一段祈願的神樂之舞。
永生、不墜。
「……」
米修斯‧靜,這個名字彷彿夢魘一般迴盪在自己的腦海中。
「應該……不可能吧?畢竟年齡還是有一段差距……只是……」白澤心中有一顆無比沉重的巨石將意識拖往淪陷的深淵,放任那不斷下墜的理智嘶聲尖叫,將自己唯一對日常的信任一層一層剝離。
「這股強烈到不容忽視的違和感,到底是什麼?」
小時候的自己、小時候的災難、小時候的毀滅,卻由現在的自己以現在的祈願用現在的神樂之舞去經歷一場足以將一座城市毀滅殆盡的災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跟七咲蝶以『陰陽師的角度』就能解釋這一切的說法有什麼關聯嗎?可是……聖格諾斯是的確存在的啊……」
違和的證詞瞬間被腳下無機質組成的物質所推翻,卻似乎留有有跡可循的徵兆。
照理說,如果聖格諾斯和這座被荒廢的教堂處在相同立場,那麼用來建築世間萬物的「靈子」自然隨著絕對性的毀滅而不復存在,也就是說,「聖格諾斯必然不存在靈子」。
可是,白澤和伊妮絲一開始來到這座城市只是單純為了調查「靈異事件」,卻意外發現這座城市的靈子場的運行軌跡紊亂到毫無章法可言,於是採取最優先的措施則是──先解決靈子暴走的問題。
那麼這兩人至今所做的這一切,就足以證明了「聖格諾斯必然存在靈子」。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裡,根據這本書的作者表達的意思,聖格諾斯應該在她小時候就已經經歷了毀滅,而當事人……也應該在當時已經死了。
以一副回憶以前自己的口吻去述說這段故事,並且參與其中,再一次經歷死亡,以「永生不墜」作結,代表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唔……不行,難道到最後還是得跟那個孩子合作嗎?」
內心百感交集。
「先不論她是否為陰陽師的身份,但是那種異常的態度……真的很不想去正視。」素昧平生的女孩,卻一副熟識已久的姿態,逕自稱呼白澤為「歐尼醬」、「哥哥」之類的,然後擅自決定又擅自離去。
即便兩人是擁有相同目標的合作夥伴,但總覺得她接近自己的意圖十分曖昧不明。
「……伊妮絲應該還在等我回去吧?把這裡稍微整理一下再回去吧……咦?」當白澤拿起手邊的東西起身,整理凌亂的衣襟時,一張牛皮紙似乎無視白澤手心的力量而逕自飄落。
「這應該是七咲蝶留下來的另外一份資料吧……差點就忘記了。」
露出有點無力的苦笑,白澤輕輕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張,儘管他已經無心在心思焦聚在這張紙上,但眼角無意間閃過的畫面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張年皮紙上貼滿了許多以不吉利的黑白為底的肖像照,最上方的地方註明的日期是距今兩百年前的某一天,這讓白澤的呼吸及心跳協調性地漏了一拍。
不安、恐懼不斷放大自己空白的意識,卻忍不住將視線向下挪移,一排以楷體正寫的文字隱約勾出莊嚴且沉重的筆勒,像是在娓娓道來一則遙遠的死訊。
「死亡名單」。
是什麼性質的死亡名單?是哪一個地方的死亡名單?是什麼意圖才出現的死亡名單?
種種負面情緒匯集成淵深的渦流席捲殘存的理智,伏上眼眸的陰冷讓他下意識將雙眼閉上,大口呼吸著從肺部擅自溢出的氧氣,試圖清醒陷入混亂的腦袋。
原本想將這張帶來絕望的紙張丟在一旁,但一想到七咲蝶說的那句話後,一方面也考慮到得提早解決這件事情,白澤最後選擇隱忍不適將視線往文字下方的圖片看去。
所幸上頭附上的照片只是單純的日常照,白澤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每當瀏覽的物件越來越多的時候,白澤心中的涼意再度降溫,逐漸結成凍傷的冰痕。
「……為什麼,這些人會有越看越眼熟的錯覺?」
翻過的紙張已經多到白澤不願去數,正如同心中堆疊的一小點矛盾正擴大成不容忽視的重量,讓白澤的腦袋再度沉重。
「……啊!」當翻到其中一張牛皮紙時,白澤就像被強烈電流電到一般,身子猛烈彈起,失重的紙張輕盈飄揚。
牛皮紙上頭依然貼著滿滿的肖像,只是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上頭貼了三個讓白澤印象深刻的頭像。
昨天在街頭鬧事找碴的光頭壯漢以及那兩個在一旁對七咲蝶的服裝閒言閒語的路人甲跟路人乙。
身為靈能力者的白澤,自然擁有與普通人不凡的能力,這當然也包含了記憶力。非常不巧的是,白澤擁有的記憶力強到連伊妮絲小時候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牢記著。
「不、不會吧……唔!」
強烈的反胃感讓白澤全身脫力,跪倒在地上不停乾嘔,像是要把這充滿噁心的回憶從腦中狠狠吐出一般用力,只是每當白澤對喉嚨施加壓力,灼熱的痛楚反而使得他的意識清楚到連當時他們說話的口吻、聲調也流入耳膜,刺激逐漸崩解的內心。
「可惡、可惡、可惡!給我滾出去!!!!!!啊啊啊啊啊──!」
嘶啞的吼叫震耳欲聾到連自己都覺得討厭,但是面對無法排除的異樣情感侵入細胞,白澤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斷掙扎。
這種狀況持續了數分鐘,同樣也代表折磨的時間有多長。
黏膩的汗水沾濕全身,緊貼肌膚的衣物讓熱度排不出體內,燥熱到體內彷彿有把火在熊熊燃燒。
「哈……哈……呼嗚……嗯……呼哈……」等待這股不適感漸漸排除後,白澤才撐起身子,模樣狼狽地坐在一旁。
散落一地的牛皮紙和那本日記在廢棄的教堂裡,存在感顯得格外稀薄。
儘管千百個不願意,但為了還得向七咲蝶問問這些東西的來源及她的用意為何,在全身的力氣逐漸恢復之後,他緩緩地爬了過去,將一張又一張被不見天日陰影遮罩,猶如下了詛咒的牛皮紙回收。
「這些……應該就是全部了吧……哈啊……該怎麼辦……」天人交戰的內心不斷顛覆接連不斷迸出的想法,使得此刻的白澤只好將思考狠狠拋諸九霄雲外,動身回程。
只是……
當他看到腳邊遺落的紙張時,腦中的理智線發出了如同緊繃的絲線被硬生扯斷的不祥聲音,同時也阻斷了白澤與這個名為「日常」世界的連接。
死亡名單──
聖格諾斯‧米修斯王國的第一公主‧米修斯‧靜。
沒有任何的文字贅述,只有一張被放大至佔滿整張牛皮紙大小的頭像。
流淌的笑意孤單地映入白澤的眼底,一名與他腦海中的十歲女孩面貌相符,露出天真無邪笑容的妙齡少女,被殘忍無情的現實張貼在象徵死亡的──
泛黃牛皮紙。
《Chapter3 遠古的真相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