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五年,我一事無成。
我所說的「一事無成」並非普羅大眾以為的、成就之類的觀念,若要讓我以一種最貼切的說法——
我無法發揮一個人類該有的價值。
這裡又要牽扯到所謂「價值」的定義了。由於每個人的生命價值是由自己決定的(如果你是由別人決定的,我必須老實告訴你,快去死吧),根據不同人會有不同的想法,如果打算繼續說下去,可能會進入哲學層次。再怎麼說,我之所以撰寫這篇文章,是希望讓人理解生活的美好。我並不認為哲學適用於發表性作品,文章這種東西還是淺顯易懂比較好。
總而言之,我無法找出屬於自己的生命價值。
事實上,我也找不出自己活著的意義。
請試著想像一下: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你被困在一座小島上,這座小島上有一只陶壺、一根釣竿、一棵蘋果樹、一間小房子,你會做些什麼事呢?我想如果你不打算自殺,應該會為了維持生命而努力吧?反正有這麼多工具,只要勤勞一點,記得裝雨水、多釣魚、偶爾摘摘蘋果,應該死不了吧。
然而,身處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我們這些由科技孕育出的新世代族群,不需要活得像孤島居民一樣、只為了求生存而努力不懈,即使我們不願意,也能受到相當程度的照顧。
這時出現問題了。這個問題從古羅馬時期就開始衍生,因而造就出前所未有的建築、藝術、哲學、政治,使文化又更加進步一點。今天我們能夠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也是多虧這些問題的發展——
除了生存,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我相信你們都有個人喜好,現在想做什麼、未來想做什麼,這些念頭在你的腦海裡不停打轉,甚至產生將其發揚光大的慾望。它成為你的生活重心,使你成為一位充實的人。我身邊也有不少這種人。同學、朋友、親戚,所有人試圖將某些事物塞入生活,以此滿足成就感以及虛榮心,將它戴在頭頂充當皇冠,或者被它牽到名為「幸福」的道路上。
這些我都知道。真的。我都知道。
但我還是找不到。
「我看過成績單了……你覺得呢?」這是父親的說話聲。
「考得很差。」
「下次期中考如果沒有進步,你就去上補習班。」
我沒有表達意見,提著書包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去不去補習班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待在升學主義的雲霧中,我的朋友們一個個被迫上補習班,他們經常發牢騷,毫不感謝為此付出昂貴學費的父母。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那些大人的心情,反而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情。
父親拿下次的考試成績軟性威脅我,我卻毫無感覺。補習就補習,那又如何?不補習就不補習,那又怎樣?
我曾經以為自己缺乏感性,但似乎並非如此。我還是擁有情緒的,懂得哭也懂得笑,同時我也瞭解自己的情緒是出自個人性思考,而非外界帶來的。我可能會在獨處的時候突然哭起來,然而在觀賞感人賺淚的電影時,我卻毫無感覺。後來我才發現,這只是一種純粹的情緒抒發,就像氣球需要適量的洩氣才不致於破掉。
由此可以推論,我被困在個人的世界裡,幾乎與現實隔絕。
既然如此,不對任何事物感興趣、不被外界影響情緒,似乎都說得通了。
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是異類。即使其他人不提醒我,我也知道自己屬於這個世界的異類。我簡直就是走在人群中的外星生物,身上包裹看似人體的皮囊,與所有人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卻無法融入他們。
我陷入恐懼。
劃開自己的大腦,並且解析自己的個人特質所得出的成果,令我替自己感到厭惡。偏偏當時我正好待在學校,跟同學們一樣坐在座位上聽課,找不到棉被可以遮掩躲藏,於是我舉手表示想去廁所。老師看我臉色不對,立刻允許了。
我沒有說謊,我確實走進了廁所,把自己關在其中一個隔間。我想用力嘶喊,但我不想讓其他人發現,只能發出近乎無聲的嗚咽。縮在馬桶與塑膠版之間,我好想就這麼乾乾脆脆地消失。手指彷彿尋求什麼似地胡亂抓扯,如果我的指甲夠長,或許馬通、磁磚、塑膠板、衣服都會被我抓出痕跡。
直到午休鐘聲響起,我才走出廁所。
穿過一整排的教室,走下樓梯,避開教官的眼目翻出牆外。我不確定自己該棲身何處,此刻只想好好地躲起來。最好是可以大聲哭喊的空曠地方,不然難以被察覺的陰暗角落也可以。
天空開始呈現鼠灰色。不過或許只有我這麼認為。
市區總是人滿為患,在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上,我似乎可以看見各種故事——穿著套裝的上班族期望能有個美滿的家庭,因此即使被告知幾天後的週末必須加班,他們也欣然接受;有位青年在地下道賣藝,歌聲與吉他聲恰到好處,或許想透過音樂的形式傳達世界和平的理念;那位拿著公事包的直銷員再度被人婉拒,然而她的笑容並沒有因此退縮,她把目標放在另一個對象上,並開始向其解說;麵攤老闆被顧客的笑話逗笑;家庭主婦蹲在人行道中央安撫哭泣的女兒;舉牌工讀生滿頭是汗;警員正在開紅單;一位坐在摩托車上的年輕人正仰望天空沉思;清道夫撿起一張被人隨意拋棄的廣告文宣。
我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下腳步。
號誌轉綠,我跟在行人後頭前進。
另一個號誌再度轉綠。
我繼續前行。
我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又是往哪個方向而去,早已分不清楚了。
清楚的人看得見自己的方向,不需要回頭確認。
當意識稍微清晰一點時,我才知道自己走進一處住宅區。
人潮變少了。這是我想要的。
我繼續前進,再前進。
如果上帝同情此刻的我,請在前方設置路牌,替我指引道路,使我不致迷失。
但我沒看見路牌,只聽見喇叭聲響起一聲長嘯。
我將視線移向聲音來源。憤怒的轎車早已遠遠駛去,留下一隻倒地不起的橘子貓。
我湊近牠,牠並未遵循野貓的野性竄逃——牠根本辦不到。剛才那輛轎車的輪胎狠狠輾過牠的左後腿,變成一副又扁又爛的悲慘模樣,血將牠的臀部染成一片紅,看來是註定殘廢了。
牠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胸膛劇烈起伏。還有呼吸。
牠無法起身。
生命即將枯萎。
我發現了牠。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動物醫院。
牠需要獸醫。
我可以輕易抬起牠。
我將牠抱入懷裡。
朝著某處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