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亞茵同學,我不能……等一下啊!」
「米哈伊魯西斯塔諾……輝煌的陽炎,壟罩吾的視界。」
「呃……!」
世界,下著雨。我斜著眼偷瞧從我身邊倉皇跑過的男人,他狼狽的抱著頭,腋下還夾著一本燙金封面的書。男人的褲管上沾有一些泥濘,顯然是慌不擇路的踩過花圃而來。那本書該不會是諾拉教的聖經吧?還是還是決定著這個男人的未來的《族譜》?很可惜,我還沒思考夠勁呢,男人就一溜煙穿過滂沱大雨做成的布簾,他的粗喘聲也被雨聲給壓過。
路人的秘密,我這樣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秘密,總能充斥在我原本無聊的等待時光裡,讓平凡多了些許色彩。我是夜臨婕,一名女性成年奈特路西(月升精靈)。此時的我只穿著這座城市裡被稱呼為比基尼的東西,沐浴在下午時分的大雷雨之中。我怡然自得,任由黑長髮貼在自己身上,平時隨身的包包現在應該躺在辦公室裡,因為現在的我瞞住了整個世界,正在偷偷冒險。
「真舒暢……」
如果我是魔法師公會的大導師,我一定會把水這種元素尊為最神聖的那一種。看,它們沿著手臂倘落的細微處感,以及落在石磚地上的嗶啵聲音,是多麼的吸引人哪。
「小婕老師?」
我的思緒被硬生生地打斷。轉過略為僵硬的脖頸,我首先見到一張精緻的哥德蕾絲風雨傘,接著見到傘下同樣式的蕾絲短裙,以及及腰的灰長髮。
「小婕老師,妳怎麼在這裡淋雨呢?」傘的邊緣上揚,碧綠色的雙瞳透了出來。原來是亞茵.阿爾西亞,我最親密的學生。
「啊、呵呵,我剛剛去游泳,忘了帶換洗衣物。」我認真的欺瞞她,沒怎麼考慮話中的邏輯性,「後來下雨了,現在想想其實沒帶衣服好像也不錯……不會弄濕,呵呵。」
「亞茵怎麼覺得老師是剛剛離開學園島,打算直接穿著泳衣去魔法室內游泳池而故意不帶衣服的呢?」灰髮少女歪了歪頭說出正確的事實。
「呃……」
這個少女,亞茵,是我還在故鄉的時候,鄰近星球米爾斯上頭王國的第五公主。因為那場星球等級的攻擊行動而流離失所的她穿越隧道來到阿斯嘉特,而我則是以保護她的名義,也搭上了這班跨越星河的單向列車。儘管後來我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她也恢復了記憶,但是在我眼中她依舊是那個有氣質、偶爾擺弄小聰明的公主。
「所以說,小婕老師有這方面的興趣,亞茵趕緊記錄下來。上回在夜陽湖光的雨中泳裝洗衣也是一筆……」她甚至還拿出筆和小筆記本當著我的面紀錄!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執著能在雨中記錄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喔喔——因為……她同時還是個火魔法師,保持乾燥這種技術是小菜一碟……
雨勢漸歇,空氣中那股濃郁又新鮮的沼味也愈來愈有感覺。方才的雨在石磚路上留下一點一點的迷你池塘,這些磚縫中的池塘清澈無比,遠遠看去,還能反射天空的景象,就像一面面鏡子給人鑲在地上一樣。天空仍被一層灰色的雲給遮著,因此我毫無顧忌的擺盪雙手,在涼風之中徐徐前進。
「小婕老師,這裡是通往宗教區的小街,妳不是要去東南邊的彩虹泡泡游泳澡堂嗎?」亞茵早已收起了雨傘,一身哥德蘿莉洋裝乾燥舒爽。
「原本是的。」我偏頭瞧了她的側臉,享受那征服她的預測的快感,「但是遇見亞茵同學後,我改變主意了。現在的我沒有目的地,我想多多呼吸這空氣中的味道。」
「哦……」
我猜,亞茵一定不太能理解我現在的想法吧,畢竟她可是火魔法師,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女,而不是那暴露在陽光下就會脫水虛弱甚至死亡的奈特路西。
「難得小婕老師放鬆的時候,亞德里斯沒有在場。」
「總不能一天到晚要他幫我遮陽吧。」我一邊回答,一邊拿眼角監視天空逐漸稀薄的雲層,然後在自己的頭頂上凝結出漂浮的不透光空氣冰。
亞茵同學看著我的動作,幽幽的眨著眼。
「亞茵以前在米爾斯的時候,常常爬上城頭窺望天空的王月星。」她細細地說:「亞茵時常在想,我們的星球繞著王月星旋轉,一天當中會有多少次與小婕老師抬頭所看的天空交會。」
「三次。」我拉了拉肩帶,「因為王月的黑夜裡每隔24個米爾斯小時可以見到米爾斯星三次。換句話說,如果當時的我看的到米爾斯上的人,我每天可以見到亞茵同學三次。」
亞茵陷入沉思,我挽起她的手,在這整齊的碎石小路上追逐細雨所在的前方。今天的雲散的好像有點快啊……不過沒有關係,至少不會是個晴天,我的冰可以遮擋一切有害的陽光。
阿斯嘉特真的很大,大到足以容納許多湖泊、小山脈、廣大的農田甚至溶洞系統。我和亞茵現在所在的這處矮堤防位於宗教區的北邊邊緣,是一處普通的河堤,根據亞茵表示,這條河在太陽接近地平線的時候會反射光線,並且與天際垂直,看起來就像有人在河裡點了無數的燈火一樣的美麗。傳說中,站在堤防上,往河裡望去,幸運的話就能夠見到自己的倒影。由於堤防本身以白色光石英這種堅固的石材所建成,因為特性的關係,它能夠折射水的光線。
換句話說,角度正確並且是晴天的話,站在堤防邊上就可以看到自己是「浮」在一直延伸下去的阿斯嘉特地平線的前方,白色的堤防在水中是看也看不見。
這也是亞茵此時正在做的事情。嬌小的她撐著傘,緊緊的挨著堤防靠河的邊緣,抬首眺望河水尋找倒影。
「妳說的倒影之河就是這條河嗎?」我問。在晴朗白天裡昂首眺望這種事是我幾乎不敢想像的極限活動。當然,除了在有萬能防護罩的夜陽湖光範圍內之外。
「是的,亞茵很確定。」她轉頭回答,臉上表情很真摯,「雖然亞茵到目前為止都能見到堤防本身,但是根據魔法理論,這裡的傳聞非常合理,原理也可以複製。」
「……嗯……在水裡面也看不到倒影啊……」我咕噥著,也注意到她的眼皮微微一瞇,這是她一怔的信號。
「……」卻見亞茵似乎是太過專心思考,眼見她一腳踩進其中一個稍大的積水小坑,讓她的鞋襪瞬間濕透,卻在她下一步抬起右腳之時迅速恢復乾燥。看來她真的把火焰魔法的精隨融入日常生活中的各個角落,甚至已經到了本能反應的程度,我連舉起手要讓她注意的動作都還來不及。
然後,我注意到亞茵歪過了頭,那對清澈的碧眼透過灰色髮絲間凝視著我,下一秒,她的身體突然一晃,竟往河水的方向倒去!
那裡有五公尺高啊,亞茵!會……
「亞茵!」我顧不得形象,一個翻身就也往那邊跳去,並且揮手打算凝結出冰床在亞茵水之前接住她。誰料……那對碧綠雙眼依舊凝視著我——
「米哈伊魯西斯塔諾……」
逆著風,在短暫瞬間,我聽見她的吟唱,瞬間明白其中的意思。
「等一下!亞茵同學,我不能……等一下啊!」冰花才凝結到一半!會來不及的!我會……
「輝煌的陽炎,壟罩吾的視界。」
——這是火焰的禁斷咒!
「呃……」
我感到全身一震。霎時之間,天空暗了下來,水變得越來越深,周圍……也越來越模糊……
「小婕老師。」
「嗯……」我伸手按住發疼的頭。
「小婕老師。」
「亞……茵?妳……」
「小婕老師,醒醒。」
我被一雙小手輕輕推著。睜開眼,亞茵略帶擔心的臉蛋出現在我面前,那對碧綠雙眼依舊清澈無比。
「我怎麼……」我慢慢坐了起來,只覺得渾身大汗……身體鈍鈍的很不舒服,「我……摔下來了?堤防下來有邊坡……?」
「對的。對不起。」亞茵微微低頭小聲向我道歉。
「不過……妳為什麼要用禁…….呃啊!!陽光!!」我話沒說完,清醒的雙眼終於發現了遠處地平線上的橘色大光球!我趕緊伸出雙手擋住自己的臉,心中驚恐無比。
「是太陽!糟了…..我要被、我要被燒!不要……不要!!」心裡那份恐懼驅使著我狂亂的在地上掙扎,試圖遮掩自己的身體。偏偏今天穿的是比基尼……根本沒有辦法……糟了,糟了啊!我甚至已經彷彿覺得自己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魔法!!」
直到我終於從一開始的紛亂中稍稍安定,想起平時的遮陽法術,趕緊揮手要形成熟悉的冰盾之時,卻悲哀的發現……手腕上纏著淡淡的火焰圖騰!是禁斷咒的標誌,暫時無法使用魔力!是亞茵!
「為什麼……」絕望的我只能轉頭看亞茵,一邊等待太陽帶給我的審判……
「為什麼要這樣……」
「小婕老師,妳先別慌張!」亞茵伸出她的手按住我的肩膀。我軟弱的眨眼,慢慢搖頭。
「沒用的……這裡什麼遮蔽也沒……妳的火焰也不能擋……等一下、我就會……我就會!」
「小婕老師。」沒想到,亞茵依然能以鎮定的語氣對我說:「從我們掉下來到妳醒來,已經過了快要一個鐘頭了。雲很早就散去,只留有天空的橙黃太陽。」
「咦……?」
亞茵點了點頭,然後雙手握住我的手,說道:「對不起,小婕老師,但是如果亞茵不這樣做,小婕老師就會又一次地錯過這份美好。」說完,她舉手指向太陽的方向。
「那個,我們稱呼為夕陽。亞茵想……妳應該從來沒有直接面向它過。」
順著她的手,我吃驚地張大嘴巴,正面面向那個應該是我的死神的東西。那顆黃色的光球好大好大,周圍還有繚繞的雲朵,被陽光渲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色和橘色。天空是柔和的黃,從地平線一直漸層到天際……天空中不時有成群的飛鳥咿嗚飛過,牠們排成一列列的箭頭,飛向那夕陽。河岸邊上,人們攜手走著,在黃色的光芒之中散步,就像我在雨中漫遊一樣,沒有目的,卻幸福非常。
「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昏?」我結巴的說著,一邊撫摸自己的臉、手臂和身體,「為什麼……我不會燒起來?」
「因為小婕老師很有可能已經逐漸適應阿斯嘉特的環境了。」亞茵眨眨眼說:「小婕老師的過去是活在沒有白晝的無盡黑夜中,妳的身體本能的排斥陽光,因為那對妳來說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東西。久而久之,就會變成有害的東西。但是,在阿斯嘉特,陽光是必要的,它象徵著活力和希望。亞茵認為,只要心中有希望,就能夠適應這裡的陽光,儘管妳可能沒辦法像我們一樣自由在陽光下行走,但是……剛剛到現在已經證明了,妳在日落的時候,可以坐在這裡,安靜的享受這一切。」
「我……」看著她無比認真的臉,我突然有好多的話湧上喉頭,卻又不知如何說出來。
「而且亞茵是知道的。小婕老師的種族在遙遠的過去,其實跟我們一樣,都是人類。所以,沒有必要懼怕陽光,請相信亞茵吧。」
——是啊,是沒有必要。
——薇塔她們能在陽光下自由飛行,我為什麼連這麼美麗的夕陽都要害怕呢?
這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最怕的東西根本就不是太陽,而是心中底層那傳過一代又一代的那種恐懼。不過,這種東西在阿斯嘉特才是沒有必要的東西。我只要能克服它,我就可以跟她們一樣的自由了。
「嗯……」我思考良久,亞茵她終於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然後,在她沒有料到的情況下,我突然抱住她,聞嗅著她香噴噴的灰髮。
「謝謝妳,亞茵!」
小公主畢竟是小公主,這種時候還是會害羞和緊張的。
「不……不會、應、應該的喔。」亞茵臉紅紅的說。我們都能聽到堤防上傳來偷笑聲。也對,她的臉正對向那裏呢,被一個黑色長髮的比基尼女子這麼緊抱住,滿臉通紅的她一定覺得別人可能會誤以為自己陷入什麼危機了吧。
呵呵。
也罷,就當作是妳對我施放禁斷咒的小小懲罰吧。
本節出現人物:夜臨婕、亞茵.阿爾西亞
本節出現場景:阿斯嘉特宗教區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