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已經想起第一次聞到那個味道時的情況,或許也不該再繼續把它稱為她屍體的味道。不過到底要改稱為什麼?她的味道?她的血的味道?我不知道,說真的,即使記憶猶新,我還是對當時的狀況完全摸不著頭緒。
事情發生在六七個禮拜之前,也就是我們的交集剛開始減少的時候。那一天,放學之後的教室很反常,幾乎所有的同學都離開,沒什麼人留下來念書。不知道是都窩到閱覽室、補習班還是K書中心去了。甚至我自己原本也打算回家念,但一發現她似乎打算留晚讀,我就改變主意,坐了下來。
下午五點的鐘聲響了之後,包括她和我在內,班上總共只有五六個人在。她和好姊妹兩人站在走廊上,面對排球場,看著即將沉入地面的夕陽,嘰嘰喳喳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等等,這是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嗎?先後次序我有點忘記……不,我想起來了,這件事情確實發生在那一天之後,對,是在我們的關係迴光返照的短暫時光當中。
總之,學測在即,所以我沒有多注意周遭就開始念書。等到六點的鐘聲響起時,還剩下我、她和好姊妹三個人。而當我到學校附近吃完晚餐回來之後,就只有她隻身一人待在教室裏頭。
我有點睡意,所以想說聊聊天說不定可以提振精神。顯然她也想要休息一下,於是我們兩個人就把教室的燈關掉,開始在校園裡面亂逛。
我們聊了很多,包括有經紀公司的人在街上遞名片給她,邀她去試鏡的事情,還有未來究竟打算往什麼方向發展。雖然我們兩個人在類組的排名都很前面,但由於不是在頂尖的學校,所以也不見得能進第一志願的大學。
我記得她以前曾經說過這令她感到很焦慮,因為早在選組之前她就已經打定主意,以全國頂尖的生科系為目標。所以我沒有想太多就開始安撫她,說些什麼「啊妳一定行啦,怎麼可能那麼努力還上不了」之類不負責任的話。
意外的是,那一晚她卻好像真的一點都不擔心一樣,只回了一句:「哈哈,沒差啦,其實我開始覺得考試什麼的,就隨緣吧。」
這句話從一般人口中聽到,或許會覺得很豁達,但是卻莫名地令我火大。只因為是從她嘴裡說出來……高二下學期三次段考都類組前三名的她。一想到之前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和心血不斷互相檢討筆記和討論試題,我就很不能接受這種像是喪志一樣的想法。
不過,說不定是我誤會了,其實她只不過是在壓抑內心的不安,所以才會說出這種話。不然就是想要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情,這樣考試才不會緊張到失常。對,應該是這樣,我不應該先入為主負面解讀。
只是即使純粹只是為了安撫自己,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和以往的反差實在太大,讓我感覺不太對勁。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搞清楚她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可是妳之前不是還說過,要當台灣的伊莉莎白‧布雷克本?」我盡可能用比較輕鬆的語調,掩蓋內心萌生的不安。
「嗯啊,但是誰知道我以後是不是真的進得了學術機構,要是不行的話,我乾脆去當模特兒算了。」前半句我還能理解,但一說出後面那段我有點難以置信。這真的是我認識的她嗎?那個討厭別人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外表,而不是聰明與學識上的她。
「妳是開玩笑的吧。」我臉上雖然露出苦笑,心裡卻一點笑意都沒有,胃開始有種糾結的感覺。
「不是啊。」她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語氣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表現出這種態度。
她白皙透紅的雙頰上出現兩個小酒窩,瞇成彎月形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這個每每看見,就會讓我心情變好的燦爛笑容,此時候卻令我感到恐慌。
「為什麼!?」我的語氣裡夾雜著疑惑和憤怒。
「什麼為什麼?」她露出防衛的表情,我們兩人的腳步停在教室外面。
「不久前妳還興致勃勃地和我討論表基因學和端粒酶,怎麼現在又忽然變得甘心一輩子當個花瓶?」我感覺被背叛,不能接受她態度上的轉變。
「你幹嘛這麼生氣啊,我又沒有說不想念生科,況且我的人生規畫也不干你的事吧!」她的音量也開始變大。
不干我的事……是啊,我不是她爸,所以她沒必要對我交代沒錯。但是他媽的我們一起努力了這麼久,互相扶持度過這麼多困難和挫折,然後只用一句「我的人生規劃不干你的事」就把我撇下!這就是她對待朋友的方式嗎?我咬牙切齒,想這樣質問她。但我沒有。
用力忍住怒火,深呼吸。
冷靜、冷靜、冷靜。
用這種態度她絕對聽不進去,我要心平氣和,對,心平氣和。
「對不起,我不該突然對妳發脾氣,可是……」我要把話講開,別像之前一樣留下芥蒂。我試圖用溫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但一看到她冰冷的表情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沒有笑容、沒有皺眉,雙眼像死魚一樣盯著我。
「妳別這樣好嗎?」我不知所措。
「怎樣?」她冷冷地回應。
「就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經過半晌我決定放棄,反正再繼續下去也只會碰一鼻子灰。我回頭,打算進教室,沒想到伸手去轉動門把的時候,卻發現竟然有上鎖。
「剛出來的時候妳有鎖門嗎?」我轉頭問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又問了一次,她依然不予理會,站在走廊邊邊玩著圍牆上盆栽裡的植物。
我嘆了一口氣,把注意力放回教室的門上面。不管是出來的時候不小心鎖上的;還是警衛經過時剛好被檢查到,我們的書包被鎖在教室裡是不爭的事實。我開始找,看錢包裡面有沒有什麼卡片可以插到門縫裡,把鎖撬開。每一張看似可行的卡片都失敗之後,我開始推窗戶,希望能把其中一扇弄下來,但依然徒勞無功。
就當我準備放棄,站在身後的她忽然對我說話。
「其實我剛剛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語調輕盈得有點詭異。
「什麼?」我倏地轉頭。
「欸,這種話別讓女生說兩次,好嗎?」適才的冷淡瞬間被俏皮取代,給人一種非常不協調的感覺。
「啊,喔,嗯。」有點反應不過來。當然,我有意識到整個氛圍確實有種奇怪的感覺,不過既然她願意道歉,我也懶得去探究是怎樣。
還好,她冷靜下來果然還是個明理的女孩,難怪我……
不知道什麼時候,前後教室的燈光都已經熄滅,走廊也只剩下我們這區有照明。深沉的夜色鋪蓋在這小小一段走道的周圍,我們所處的空間如同被切下來的蛋糕一樣,和全世界隔離開來。逐漸漲潮的黑暗緩緩朝我們爬來,等待著趁虛而入的機會。
在昏暗的燈光底下,她的側臉模糊不清,只有那雙略帶光澤、幾乎像在誘人親吻的嘴唇還清楚能見。手裡依然翻玩著那些幾乎枯死,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我告訴你喔……」回過神來,我站得離她有點太近,鞋子前端快要頂在一起。她開始說話,但是嗓音也逐漸和臉一樣難以辨別,像一條涓流從她口中流出,在黯淡的日光燈下繞了三圈,接著就如煙一般消散在空氣中。
「嘶。」她把手抽回來,語彙的流動應聲靜止。
我睜大眼睛。
一顆暗紅色的圓珠從她的指尖滲出,越來越飽滿。
她開口,想說什麼,但是隨即作罷。
然後抬頭,我們的眼神對上。
沉默。
沒有必要鼓起勇氣、克服心裡緊張的感受,因為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我心裡平靜無比,就像無風的滿月下,如鏡面一般的湖泊。只不過像是見到一縷棉絮從空中飄落,用溫柔的動作接住般,順勢將她的手撈了起來。
不疾不徐地將手指擺在我的舌尖。
我還記得她眼神裡,覆蓋著一層混濁的白色迷濛。那是我見過她,最接近滿足的表情。
那一刻,我體會了真正的快樂,呼吸了真正的生命,嚐到了……
那個味道。
我的意識抽回到現實中,上班車潮的噪音墊在後搖滾的音樂底下,公車已經到站。眉頭深鎖,我下車緩緩走進校門,把耳機扯下收進書包。
即使我記得當時整個過程,依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謎團似乎不斷在幻化、膨脹,我嘗試找到合理的解釋,卻只得到更多脫離現實的回應。對於整個狀況,我還是什麼頭緒都沒有。
但我需要堅持一件事,那就是事實勝於雄辯。
如果我相信自己瘋了,那就等於否定了至今所有的經驗、判斷還有感覺。那樣比死還不如,我無法接受。我必須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耳朵所聽、嘴裡所嚐的。我需要釐清事情背後的真相。
不要去理會腦中那些雜音,別因為害怕而開始聽從自己的喪氣話,用理性的觀察和分析來面對眼前的一切。我已經太多次因為懷疑自己而失敗,這次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
一次也好,我想要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想要相信,決定挖掘真相是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