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獵．魔者—Aveline　4-11

　　喬許．夏維茲坐在自己辦公室裡，半仰躺在沙發上閉著眼放鬆，透明的玻璃茶几上放著一杯黑咖啡；這套深藍色的布沙發坐起來很舒適，是黛安替他挑的。雖然買來已經擺了大半年，他卻沒真正使用過它幾次。
　　這塊小空間與平常辦公的區塊分隔開來，感覺上像是如果有同事來找或是討論事情時才派得上用場。他真正該待的地方還是他位於辦公桌前的寶座。

　　掛鐘發出類似銅鐘般「嗡嗡」響聲；下午兩點，這是他與昨天打電話來的那人約定見面的時間。夏維茲睜開眼，稍微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瞄向辦公室門口的動作顯得有些多餘。人還沒到。

　　他淡淡的哼了一聲，與黛安交換了一枚眼神。黛安聳聳肩，「或許她們正在找停車位，我五分鐘後會試著聯絡她們。」
　　這就是他們的默契，無須言語。夏維茲盯著她，黛安正整理著桌上的文件，把不需要且重複利用過的紙張丟入碎紙機。或許藉由欣賞黛安那婀娜的背影，能讓他稍稍忘卻對方遲到的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與管理員連線的對講機響起，黛安放下未處理完的文件，繞到她的座位接起話筒。看樣子「客人」來了。

　　夏維茲收回視線，不由得回想起昨天早上接到那通電話。當他聽見「艾瑞克．赫南德茲」這個名字之後，那股潛藏許久不曾發作的的怒氣再度脹滿胸臆，那個殺害茱莉亞的混球；如果不是他兩年前的所作所為，或許他的生活能一切如常，他會每天回家，與妻子、女兒見面，他會坐在餐桌前享用那煎得恰到好處的牛小排，與妻子喝一杯美味的餐後酒，抽口煙斗，偶爾與女兒聊聊學校裡的功課；他還記得地理這科目一直困擾著卡洛琳……

　　不知怎地，雙眼突然酸澀起來；他昨天—應該說今天清晨—兩點才就寢，對他而言算早；一如往常，他早上八點準時起床，在跑步機上慢跑了十五分鐘，隨即梳洗妥當前往公司上工，九點仍是要舉行一個會議；十一點時與客戶聯絡，他們約在距離辦公室兩條街，一家很有氣氛的老酒吧見面……大約談到一點四十分，他花了十分鐘回到辦公室；依照慣例他會小睡半個小時，然後進行與老闆比爾的視訊會議……不過今日很明顯，他的睡眠被迫取消了，連同視訊會議。

　　或許昨天應該約兩點半？至少他還能維持習慣小睡片刻。夏維茲一口喝掉了半杯黑咖啡，希望藉此提振精神；但沒用，他心知肚明。這兩年來他平均每天要喝掉三杯咖啡，習慣性的飲用咖啡早已讓他對咖啡因完全免疫。

　　他呼了一口氣，突然間又接回先前的思緒；光聽到那個兇手的名字已讓他大感意外，但真正讓他驚叫出聲的卻是對方的下一句敘述：「您的女兒與他私底下見過面，而我們手上可能握有您的女兒與他曾經見面的關鍵性證據。」

　　什麼關鍵性的證據？卡洛琳為何要與那個人渣見面？又為何會知道他的下落？一連串的問號猛然出現在夏維茲的腦海裡，這才發現在他忙於工作的時候，卡洛琳究竟做些什麼他完全不清楚—曾幾何時，他們父女倆見面的頻率已經要以「月」來計算。他已經太過習慣卡洛琳的了無音訊，這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他答應了對方的會面要求，而且就安排在通話後的隔天。儘管在通話的最後，對方希望他暫時對卡洛琳保密—不管是他們約了會面或是談話內容都是。他還是忍不住在通話過後試圖聯絡卡洛琳，不過除了通訊軟體傳來的一句簡短的「我很好」之外，他沒得到更多來自女兒的直接訊息。
　　所以他又聯絡了兩個人—卡洛琳的司機與女傭，得到較多的訊息，兩人都回覆了差不多的消息—卡洛琳的確很好。

　　夏維茲不禁自嘲的笑了，卡洛琳明明是他的女兒，但顯然旁人比他這個父親還更了解她。

　　正當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時，客人已來到辦公室的門口。

　　當黛安前去招待她們時，夏維茲直覺的瞄了時鐘一眼。兩點零三分，比起約定的時間晚了三分鐘；他一拍膝蓋起身，也來到門口迎接。

　　來了三位客人。夏維茲第一個產生印象的是那位擁有高挑身材、微捲金髮的小姐；她的一頭長髮綁成高馬尾，只上了基本的淡妝，白色的西裝外套搭配深灰色襯衫，腰際窄版的紅色皮帶妝點著下半身直到膝蓋上緣的白色窄裙；身材十分勻稱健美。
　　她似乎也一直注視著他，那雙藍色眼珠從未自他身上移開，儘管她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但那種直接的注視—或是說「瞪視」可能更為恰當—仍是不免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他移開視線，與其他兩名客人打招呼，另一位是三人中最年長的女性，一身俐落的黑色西裝直覺的讓人聯想到幹練的公務員，而這點在她自我介紹時獲得印證。夏維茲對自己看人的判斷力一向自豪。最後，那個身高比起兩人矮得多的女孩穿著類似制服的襯衫與百褶裙，雖然長相稚氣，不過應該是高中生？

　　黛安引領著她們來到沙發處邀她們落坐，並把他的黑咖啡移到單人沙發前；直到黛安把客人所需要的飲料端上桌前，他們之間的對話只能說「不著邊際」。

　　「那麼，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了，夏維茲先生。」開口的是那位較為年長的女性，她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只手錶，外頭包覆著透明夾鍊袋。夏維茲看著那支錶以及她的動作，不由得與電視上播過無數次的警方辦案的戲劇畫面重疊。「請看，這支錶是否為令嬡所有？」

　　夏維茲仔細接過，隔著袋子檢視那支錶；手上這支女用的HERMES鑲鑽腕錶不管是色澤還是樣式都令他感到熟悉。當他仔細翻找錶殼，發現那串細小但仍十分清晰的刻字時，他的心跳不自覺的加速了。

　　「茱莉亞」（Julia），這是他送給妻子當作結婚十週年的紀念禮；後來歸卡洛琳保管……沒錯，確實是他當初指示刻字的位置。他放下鑽錶，視線迎上那位女性警員。「對，這原本是我送給我太太的錶，但在她過世之後，這支錶交由我的女兒保管……為什麼會在那個人渣身上？」最後這一句粗俗的話近乎自語，他撫上額際，瞪著桌上的錶的眼神仍是一副不可置信。

　　「可能是他偷來的，但犯人供稱，他並不知道令嬡的住處；這麼一來，他之所以能取得這支錶，方法只剩一個。」

　　這的確是確切的證據。卡洛琳與這人渣見過面！「究竟是卡洛琳主動與他見面，還是這個人找上卡洛琳？」夏維茲盯著鑽錶，與靜靜站在一旁的黛安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個從見面之初就一直盯著他的金髮女性突然開口。「這個問題或許直接問當事人比較快，但我可以很篤定的回答這個問題：是卡洛琳找上這個男人的。」

　　夏維茲回過頭，與這位叫做「艾芙琳」的女性對望。她就是昨天與他通話的人。「妳為何如此篤定？」

　　艾芙琳露出了一抹微笑，撫平外套皺摺的同時也彰顯了那傲人身材。「根據他的自白，他兩個禮拜前出獄之後，一路從郊區來到了聖瑪莉區；之後就一直待在聖瑪莉區最繁華的中央路，那裡高級餐廳林立，一旁的高架橋下聚集不少遊民，他說他在那裡過了一個多禮拜。

　　「艾瑪手下的警員詢問過那裡的遊民，證實了他沒說謊；他們確實見過赫南德茲在那裡出沒。」

　　她頓了一下，喝了一口黑咖啡。「夏維茲先生，一個剛出獄的犯人不會有管道得知卡洛琳的住處，更何況卡洛琳與你早已不住在當年案發時的地方；但如果立場相反，卡洛琳要得知赫南德茲的下落，這方法顯然多得多。」她碧藍的眼珠直盯著他，似是刻意加重了語氣。「你認為呢？」

　　夏維茲沉默了一會兒，微點了點頭，「但卡洛琳……為何要跟這種人見面？」

　　「復仇，這是很明顯的答案。」艾芙琳換了一個坐姿，她身子微微向前傾，嗓音也壓低了一些。
　　「接下來我要說的，對於你來說或許比較難以想像，但我身旁的兩個人都能證實我的說法，她，我的搭檔，凱特，曾對我的工作內容作完整而詳細的紀錄，如果聽完了我的敘述還有疑問，我們可以提供一些當事人的聯絡資料以供佐證。」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嘗試著做好心理準備。「好，請說。」

　　「很不幸的，我必須對夏維茲先生你這麼說，我非常確定卡洛琳—你的『女兒』，」她特地加重了那個單字。「被某種邪惡的力量控制了。我們習慣稱呼牠們『惡魔』。」

　　夏維茲登時倒抽了一口氣。

　　「我是驅魔師，在過去兩、三個月內，我經手了數個驅魔的案例，其中有兩件與卡洛琳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艾芙琳對她身旁的女孩指了指，女孩手上的平板電腦立刻出現幾份電子文件，當中還包含些許實際的照片。

　　麥克．卡納瓦羅與蘿莎莉亞．喬凡尼的事件與相關影像檔案，一張張呈現在女孩手上的螢幕，搭配簡單解說，他就像是一塊乾癟的海綿被突然浸入水池裡，被迫承受這些難以想像的事件經過。

　　「蘿莎莉亞是我的朋友……透過她的口述，我確認了她在被惡魔寄生前曾與卡洛琳見面；這是她……不，該說是牠—惡魔—給我的警告，藉由傷害我的朋友以達成警告的目的。」艾芙琳皺著眉頭，以指滑過凱特手上的螢幕。「接下來，我要回到赫南德茲身上，向你說明牠之所以找上他，又透過什麼樣的方式達到復仇的目的。」

　　「雖然沒有人目擊牠與赫南德茲見面時的經過，而赫南德茲僅存的記憶也只到與卡洛琳見面，但我們合理的猜測，赫南德茲應該跟卡洛琳發生了扭打；這點我想夏維茲先生也能替我們證明。」艾芙琳雙手交疊，端正了坐姿。「畢竟卡洛琳跟她的母親—茱莉亞．夏維茲女士真的長得很相像，你說是吧？」

　　夏維茲的心猛然一抽，他的下顎緊繃，微點了點頭。「幾乎一模一樣。」

　　「我相信赫南德茲在見到卡洛琳時，心理承受的衝擊不比你得知他們曾經見面的驚嚇要來得小；事實上，艾瑪在偵訊時從赫南德茲口中證實了這一點，他說的是『我見到了那女人—茱莉亞．夏維茲』而不是卡洛琳。

　　「卡洛琳要與一個成年男子扭打，照理說是沒勝算的，但由於牠的力量，卡洛琳最後制服了他，不過因為引起了其他遊民的注意，而牠顯然不希望讓別人發現牠的行蹤，因此牠匆忙的離開了……卻也因此，留下了這支錶。」艾芙琳的視線轉移到桌上的鑽錶，輕輕的嘆了一聲。「多虧這支錶，當赫南德茲前天晚上遭到逮捕時，我們才能藉此確認卡洛琳與他見面的事實，也才能把赫南德茲遭惡魔寄生的事件與剛剛展示給你知道的兩件驅魔事件劃上等號。」

　　「至於復仇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讓赫南德茲也成為被惡魔寄生的其中一人；這行動或許不是來自於牠，而是卡洛琳自己的意志。對，卡洛琳希望能控制他以達到某個目的；儘管目前我們還並不清楚那個目的是什麼，但很明顯，牠肯定在計畫著什麼。」

　　接下來艾瑪開始說明起前天晚上發生在聖魯爾丘區的搶案，從目睹赫南德茲身上那驚人的力量，以及艾芙琳如何完成驅魔儀式的經過，全都盡可能的交待清楚。

　　「夏維茲先生，我不是教徒，在認識艾芙琳之前，我也不相信有惡魔這種事；但事實擺在眼前，從查理．辛普森一直到艾瑞克．赫南德茲，這兩件事件讓我不得不相信，惡魔真的存在。」

　　夏維茲往沙發靠墊一靠，彷彿全身的力量都被抽乾。他瞥了黛安一眼，她的手正微微顫抖著，但右手卻擺在胸口，口中唸唸有詞，彷彿是在禱告。對，黛安總恪守著餐前禱告的禮儀，即便工作再忙碌也一樣。

　　「我……我可以請問艾芙琳小姐一件事嗎？」黛安忽地開口，這舉動似乎出乎了三位客人的預料。

　　艾芙琳轉向黛安，輕點了點頭。「菲爾普斯小姐，請說。」

　　「為什麼牠會找上卡洛琳？為什麼？」黛安說這句話時，那聲音彷彿正在啜泣。「可憐的孩子」，他聽見她以極細微的聲音這麼說。

　　「我也想知道。」夏維茲急切的轉向艾芙琳，然而接下來她的舉動卻完全震懾了他。

　　那雙眼眸再度瞪向他，他從那雙眼眸中，清楚讀到了憤怒的情緒。

　　「這要問你啊，夏維茲先生。」艾芙琳以嚴厲的口吻說出這句話，帶著明顯的敵意。「我先告訴兩位，能夠抵擋惡魔侵襲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信仰，二是愛—不管是家人的愛、朋友間的愛或是情人之間的愛，你必須知道：『惡魔無所不在，致使邪惡的事物在自然的律則下發生。在說這些話的人身上：我不接受愛、兄弟姊妹的愛、神的愛。』※1

　　「請回想一下自從茱莉亞．夏維茲女士過世之後，你與你的女兒相處互動如何？她原本在父母親呵護與關愛下長大，因為一場意外，突然失去了母親，她沒有兄弟姊妹，她只剩下父親了。夏維茲先生，你呢？你為心靈受創的卡洛琳做了什麼？」

　　與她一同前來的女孩拉了拉她的手，「艾芙琳！」
　　但她不為所動。

　　「當她陷入失去母親的悲傷時，我猜她只看見自己的父親埋首於工作；當她需要父親的照顧時，父親只給她一個司機跟傭人；當她希望得到父親的陪伴時，她只得到一張信用卡。她等於同時失去了母愛與父愛，我不敢相信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女孩怎麼樣能從這樣的悲傷中支撐過來，或許你該慶幸，你還能看見她站在你面前，這簡直就是個奇蹟。」艾芙琳尖銳的諷刺，堵得夏維茲無話可說。

　　「傷心、憤恨，陷入這樣長期而強烈的負面情緒，最容易吸引惡魔；以我的角度來看卡洛琳，很抱歉，夏維茲先生，會變成現在這樣一點也不奇怪！」

　　「艾芙琳！」女孩加大了音量，阻止她再說下去。「夠了！」

　　艾芙琳仍狠狠的瞪著他，她輕喘著，顯然十分激動。她一口氣喝光已經冷掉的咖啡，撥著頭髮，終於軟化了眼神。「你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她接受驅魔；她體內的惡魔不管引導她去哪裡，都不會是你樂見的，唯一能幫助她的，只剩下驅魔了。」

　　夏維茲花了一段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讓……卡洛琳，接受驅魔？」

　　「對，尤其我們還沒弄清楚牠真正的目的，或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夏維茲先生，如果你想幫助卡洛琳，那請你務必協助我們；至少弄懂牠的目的，並期待我們至少還能做些什麼挽回你的女兒。」艾芙琳抿著唇，「夏維茲先生，對你而言，卡洛琳如果不是最重要的，那什麼是最重要的？錢、地位、還是事業？

　　「失去家人比什麼都可悲，諷刺的是那不是死別，而是不聞不問。」

　　他與她四目相望，頭一回，夏維茲沒從那雙眼讀出任何譴責、諷刺，而只是純然的祈求。「去試著做一點什麼吧，挽回你的女兒，讓卡洛琳再一次感受到你對她的愛。」

　　她站起身，同時劃下了她們這回來訪的句點。

　　※1『惡魔無所不在，致使邪惡的事物在自然的律則下發生。在說這些話的人身上：我不接受愛、兄弟姊妹的愛、神的愛。』摘錄自《現代驅魔師》（Matt Baglio著）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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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節就劇情來說十分重要—很可能是最重要的；我在寫這一段，尤其是必須把自己當作喬許．夏維茲，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面對艾芙琳的解說與嚴厲的嘲諷。並試圖讓這一段看起來順暢而且具備基本的戲劇性，希望看起來有作到＝　＝ａ

　　喬許與卡洛琳父女之間的糾葛，解說他們為何在茱莉亞死後父女關係降至冰點，應該事後續的發展重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