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 Dream
夢。
包含在夢中,無限擴張的惡念。
被背叛了──
復仇的概念往外擴張──因為被背叛了,所以要復仇嗎?
不是如此單純而已。
……我才應該是真理。
我的理念與行徑理當崇高於真理。
◇
月白町,魔性的凌晨三時。
街上濃霧瀰漫,警示燈迴轉,紅光打在霧上,形成紅色的光球。
就在深沉的霧氣之中,只在月白町裡,巨大的黝黑生物正在用餐。
黑影般的生物宛如巨大海生類,潛藏在霧氣的海洋下,延展著無質無形的觸手,掠奪著這塊土地所有的生命。
沉睡在夢裡的人類,下一秒中止呼吸。
仍然埋頭工作、因為各種原因徹夜難眠的人類,同一秒喪失意識昏迷。
整個月白町的土地在「進食」。
包含在黑影中的乃是最深沉的意念,由人心生出,世界上最重的咒詛之一。
那是身為光的本質,卻背負「歷史之影」,受萬世所唾吐的怨念。
死去吧(I cruse)……凋零吧(I curse this world)……
為我而死去吧(The world will pay)──為我而凋零吧(The honor shall be mine)。
惡意在一晚間,橫行月白町大部分的區域。
Act. 2 –2
現在是文的戰略會議結束後的五小時半,清晨。
這是講師理應各就其職,準備為下一次的會議籌措情報、打理可能有疏漏的情報漏洞的時間。也是監督準備變動和細修作戰方針的時間──雖然到目前為止都幾乎沒變更過。
在這個時段裡,兩頭不該出現的不速之客光臨文的作戰會議室。
黑色的貓,以及和黑貓一樣大的巨鼠。
身為信使的獸類們,帶來了兩位時鐘塔講師的手信。
厚重、層層摺上的兩封信甚至還加有漆印;雖然不是同時來訪,信的內容卻是別無二致。要說有什麼差別,恐怕只有在遣詞用字的旁枝末節罷了。
和信件的厚度一樣,信的內容是兩位導師針對月白町內的靈魂吸收事件,帶來沉重且嚴正的批判;兩人從魔術師希望神秘被保存,不希望事情鬧大的角度,在文字間幼稚地滔滔辯駁,最後提出強硬的要求。
倘若對此置之不理,不「立即」處置,就要分別以歐莉安娜‧阿瑞奇與拉巴伯‧賽佛波頓之名──以榮譽講師的名義,在會議上提出「建議」,由講師們來接手戰爭的進行。
「嘖……」
文瞇起雙眼,在字裡行間來回檢閱。
倘若沒有簽署自我強制證文,這兩封信可能會直接寄往魔術協會的總部。
這兩個傢伙根本商議好了……藉由觀測到的異象,衍生出監督的適任和責任問題,製造微弱的把柄後加以威嚇──而「立即」處理事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目的不外乎是撤除瑪森的第二位,由他們兩位導師間評比彼此一、二位的高下罷了。
多麼醜陋啊……是協會的貴族們。
這可是「逼宮」,僅次於「篡位」的行為。
連結著講師們視覺與聽覺的貓與鼠正在等待回應。文的目光從信紙移開,掃視會議是木門邊的兩頭使魔。使魔們正期盼著文做出預期中的反應。
文露出沉穩的笑容,緩緩說出命令。
「……一切維持原樣。」
傳達主人意念的兩頭使魔一起騷動起來。
「信差在這間會議室裡可是沒有發言權的。身為監督,這件事情我自然會處理;我從來沒有給予戰爭監督的協助者任何在會議以外私下決定方針的權利,尤其差遣使魔……靈土吸收的事件早就發生了,這點我不可能注意到嗎?」
文的目光冷徹的直盯兩頭獸類的眼珠。
「要是有任何建議,請當面以講師的身分提出。能了解的話,請退下吧!現在是執行工作的時間。」
彷彿默認般──雖然本來就無法說話──使魔一前一後,緩緩離開了會議室。
結束了。
監督的衣服內裡被冷汗浸濕。
在可行的範圍內,應該是要稍微增加講師間的利益關係和矛盾,使講師的經驗和技術能發揮到極限,才不致使兩位以上的講師聯手。總之,可能是出於對瑪森已經占據「第二位」評價的敵意超過彼此間的利益矛盾吧,不知道是誰先起頭,但兩位講師連成一氣已是事實。
可惡,我錯估對瑪森授獎帶來的衝擊了……本來就略顯沉悶的密室內,變得猶如鍋爐般難以忍受。
實際上,文也沒有多餘的心力或能力搶先處理靈魂吸收的事件。
擔任監督的戰略本質起源於「策動」。
身具「監督」這個擁有龐大影響力的職位,可以藉由和參戰者不同的視點取得情報,進一步決定整個戰爭的方向──就像現在整個戰爭被偽裝成恐怖行動,等同以另一個角度對參賽者宣告「你們可以儘管放手一決高下」。
所以說,Caster引起的戰爭沒有造成更大的後果實在非常可惜。
這場聖杯戰爭可以在這種狀況下及早結束就好了。難道說……參賽者們的英靈寶具威力都超過「恐怖分子」的武器,所以才不肯全力一搏吧?
月白町是個靈土,但產業結構跟現代化程度相當落後。
根據文的想法,就算整個町被破壞得剩下焦土,損失也不見得比在東京、上海或紐約之類的大都市鬧區丟下巨型炸彈還要嚴重。重建起來的速度也不會是質,而是單純量的問題。
啊啊,搞不好還因禍得福,在重建過程中就變成現代化都市,併入和歌市的行政區了呢……文不禁自我嘲解起來。
什麼都不重要,全部──能早點結束就好。
文拉開木門,走進禮堂。
清晨特有的冷冽空氣迎面而來,在門對面的冷氣灌進保溫效果絕佳的會議室裡。
這個禮堂完全沒有電氣照明設施。
基本上在入夜後想要有照明,必須倚靠左右兩側壁上的大燭台才行,在太陽還沒升起的現在,這裡是一片黑暗。
一、二、三……心中數到預定的步數,順利找到在黑暗中的長椅坐下。
黑暗在周圍打轉,寧靜的禮堂裡,略帶潮濕的冷空氣刺激著鼻腔。
感官收到的情報交織,喚醒文熟悉到無法更熟的回憶。
施予禁錮術法的地牢中的黑暗,以及石縫間土壤的濕潤……在出生的那個世家裡所受的屈辱歷歷在目。
十來年間,不斷重複著出入那個地方。
逃離家族之後,文在歐洲碰見了扭轉他命運的人。
卡魯斯‧瓦迪‧沃梅托。
他是一眼識破文賴以為生的「技法」的人,同時也是完全接納文的人;存在於自身本質上,被所有人,無論東西方都不看好的特質,師父卻認為那比之稀世珍寶還要更加珍貴。
文人生的光明直到那時才出現。然而,脫離黑暗的同時也了解到,自己只是像月球一樣,單方面的反射著來自卡魯斯的光。
可惡,現在也才這點麻煩,和所受的苦相比還不夠二分之一呢……
為了報答這份恩情,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吧?
青年在黑暗裡揚起嘴角。
──得要更努力才行。
抬頭一看,禮堂窗外的黑暗已經被晨光染成灰色。
距離水月流轉子醒來到出發,應該剩下沒多久的時間,得趁現在準備一下必要的裝備才行。
正準備起身離開長椅,這時,一陣熟悉的敲門聲傳入文的耳中。
這次並沒有等文回應──聖堂教會的代行者已經推開大門,走入禮堂。
Lily甩著白色長髮,主動舉手招呼。
「早安──監督。」
「早安……不,怎麼說都來的太早吧?」
而且──
雙手空無一物。
今天不準備把據點搬遷過來嗎?這麼說,也沒有聽到引擎聲,Lily並沒有開車過來。
「Lily……不打算帶行李過來嗎?」
「不是的,因為很多因素,我會留在原本的根據地……接受共同監督的邀請卻無法在教堂共事,實在非常抱歉。為了表達歉意,今後我將留在原本的根據地協助戰爭的進行事宜。」
Lily當場低頭表達歉意。
這下麻煩了。
不在身邊的話,就算有共同監督的共識也掌握不了Lily。見面兩次獲得的印象情報之一是,Lily對聖杯戰爭懷有份量不低的責任心,理所當然的會希望聖杯戰爭往隱密的決鬥策略上走。
光這點就和目前的策略相悖離。
放任她在「無法立即給予藉口安撫」、「無法運用手段欺騙」的據點待著,儼然是一大威脅。
文故作困擾的發出不滿的質疑聲:
「嘖……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那台車掉了……」
「這也沒辦法,記得你說那是台二手車吧?」
「嗯,沒有車沒辦法搬運行李和器材。我現在在前鬼山上搭起帳篷過著像露營的生活,已經打開的行李要再裝回原樣也是很困難的。」
前鬼山嗎……
文在心裡擠出苦澀的笑容──那可是我們阻擋一般人介入戰爭的重地啊。
在來到這裡的當天,月白町的前、後鬼山就先布下結界了,既然能忽視結界存在上去……你不是什麼簡單人物哪,Lily。
「那麼,Lily今天過來是為了什麼?」
「主要有兩件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道歉……真的不說不行,沒有其他的聯絡方法,手機在這個國家也不能使用……」
「不用在意,都道歉了當然可以諒解。」
文制止了Lily繼續說下去。
認真的傢伙道歉起來的誇張程度,在時鐘塔裡是見識過的。
然而──彷彿是故意的一樣,接下來Lily提到了文當前最困擾的問題上。
「第二則是,我發覺街上有不尋常的景象──新聞播報的昏迷事件,監督知道嗎。」
「……我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解決呢?身為前任監督的立場,我希望監督──文,你可以阻止昏迷事件繼續下去。」
「──嗯?」
「如果是不小心撞見聖杯戰爭遭到犧牲是無可奈何的事,但主動去牽連居民造成損害是邪惡的行為,身為監督應該有責任去阻止他。」
又來了哪……每個人未免都太有大義了。
但是,還是得安撫這傢伙吧?
「我正有此意。目前這件事情會委託水月家的當主──也就是先前和你提過的協力者──由對這裡比較熟的她,以及Assassin進行秘密調查。」
「……監督說的『水月』,難道是原本這塊土地的魔術師之一嗎?」
聽到文這麼說,Lily的眉頭突然全部擠在一起。她放低聲音,認真的向文質問。
「可能是吧?」
「請認真回答我。」
「嘛嘛,算是吧──他們跟雨宮一樣,都是後來才遷入的,時間點上是先雨宮後水月。從資料上看來,水月是屬於不告知當時管理者前川家的祕密移入,那時似乎是第三代,兩者還起過衝突。對了,目前的水月家當主是第六代。」
「委託魔術師這種事,這樣真的好嗎……」
「你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明確的威脅性我說不出來,但監督一定要提防水月的家主……」
Lily貌似操心戰略,神色擔憂的說。然而,文卻覺得與其說在擔憂戰略的安全性,不如說她擔憂的對象是自己的人身安全。
考量Lily的個性,很難再有理由要求她主動來教堂報到。
縱然如此,文還是想花點時間嘗試誘導看看。
另外一點……
文下意識覺得暫時不該讓來自教會的代行者和流轉子有所接觸,藉由談話正好帶開Lily。
這樣的話,也不能和流轉子進行行前說明了。只能期望流轉子的單獨行動不會使我方在戰爭裡往劣勢發展,這也算考驗流轉子作為魔術師是否足夠深思熟慮吧?
在心裡暗自想像可能的狀況後,文主動走到Lily面前。
「那麼Lily,麻煩跟我來一趟,還有些事想跟你說……」
青年邊說邊往著教會外移動著。
◇
照理說,身體接受高度疲勞後,更需要充分的休息去補足。
時鐘顯示她從結束工作到醒來,只睡了四小時不到的時間。
太少了,只有四小時嗎……
嘗試掌握看看身體的情況──很意外的,狀況特別好──審視呼吸、心跳跟肌肉使力的感覺,全都讓流轉子覺得現在回到町內做每天慢跑兩倍份量的訓練都應付自如。
流轉子吐出一口長氣。
和身體的好狀況相反,腦內的時間感非常錯亂。
仔細一想,發現印象中的日期與時間很模糊,想必體能再好也難敵晨昏顛倒的生活吧?
這麼說來……從來沒露出倦容的監督,他的體能到底是什麼樣的超人程度啊。
「嘛,還有什麼訓練能比的過每天跑好十幾公里鍛鍊出的體力呢……」
一面發牢騷,一面望向天花板發呆。
在這裡的工作已經不像當初那麼緊繃。
原先認為可能直接面對前線的強敵,因此還在自己的從者面前失態過,結果,實際內容不過就是利用Assassin強大的戰搜能力,配合魔術去做情報偵察而已。
可是呢──透過Assassin感覺到的,無疑是生死間只容一髮的死鬥。白刃相接時透出的熱力、冷徹的殺意,Servant對決時能感受到的,少女魔術師一樣也沒有遺漏。
因此了解到,從者間的對決是多麼無理可循。
嘛──反正聖杯戰爭和我無關。這種想法雖然對不起為了聖杯而戰的Assassin,但……
貝廉奇畢竟才是參與這場魔術大戰最原始的初衷。
這是無法否認,也不會變動的事實。
不知道Assassin知道這些事會怎麼看待自己。
「好想跑步啊……」
只要像往常一樣跑起來,煩惱都能輕鬆吹飛才對。不,也許真正需要的是一直以來生活的「月白町裡的空氣」也說不定。
時鐘的時針正指向七與八之間的間隙。
──很好,時間充足。
流轉子從床上起身。
昨晚監督提及自己必須走一趟月白町的話題後,她就開始設想必要的策略。
流轉子因為每天的晨跑習慣,在月白町之中──尤其跑步行經路線上的早餐店、巡查的警員間小有知名度。要回去的話,必須是不被認出來的模樣。
那麼,就是該轉換風格的時候了。
流轉子打開隨身行李,胸有成竹地抽出腦海中的那幾套衣物,散鋪在床上。
一個人的整體印象,來自於衣著、髮型和行徑的堆積。
月白町內,熟人對流轉子的印象在「學生」方面凌駕於她清晨的「慢跑」方面。突然改變印象去作不熟悉的打扮風格,那和原先流轉子臉龐帶來的印象差距,恐怕更容易產生不協調感招來矚目。
需要的是彷彿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風格。
她撥掉不需要的衣服,抱起剩下的衣物進入盥洗室。
十五分鐘後,從盥洗室中走出的,是有截然不同形象的「其他人」。
──淺色T-shirt搭配格子襯衫,下半身簡單地佐以尼龍質料的休閒長褲,任誰看到的第一印象,都會覺得眼中的是個清爽的運動系少年吧?
靠著衣服搭配的技巧性,不豐滿的身體產生男裝麗人的倒錯形象,若只看這點,說不定形象還扭轉過頭了。不過,修改流轉子故有印象講最成功的一項──原先差不多與肩膀同長的短髮,現在以短馬尾之姿襯托服裝風格。
流轉子拍拍上衣,回到廁所裡。
她的上半身映上鏡子,既熟悉又陌生的姿容令流轉子一陣恍惚。
「Assassin。」
盥洗室內沒有回應,流轉子再次出聲:
「回答我,Assassin。」
「敝人在此。」
「你覺得穿這樣回月白町如何?」
「Master的裝扮,瞞過至親好友以外的人絕對沒問題。」
暗殺者的英靈給了信賴的擔保。
現在萬事俱備……把準備好的必要裝備帶在身上,披上薄外套,流轉子一把推開鋁門。
外頭的空氣湧入,不知為何,居然令流轉子有種得到自由的感覺。
「接下來就去看看監督今天準備了什麼樣的早餐吧。」
流轉子半是想讓他也看看自己的變裝成果,往著大廳走去。
空無一人,流轉子微微皺眉。
講師們白天忙於工作這點流轉子很清楚,監督大概也是遇上什麼不得不去處理的要事。流轉子又在附近稍微繞了繞,確定沒有半個人影後,獨自走出教會大門外。
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不如早點動身吧。
這時,Assassin難得的出言詢問。
「Master,想用什麼方式移動到市內?」
流轉子不假思索,指著自己的雙腿。
「步行啊……」
「對。」
因為是和Assassin進行聯攜行動,搭監督那輛太過招搖的跑車進入市內,只怕下車時有被發現的可能性。
正巧,流轉子也不排斥用走的進入月白町;那會花上比開車多一小時的時間,但利用這個方式來勞動身體,說不定會讓身體更能進入狀況。
正如分身乏術的監督所料,「現在的」流轉子有足夠的行動力。
在Assassin的陪同下,水月流轉子往月白町出發了。
◇
弓之座的英靈坐在沙發上,悠哉自得地給予答覆。
包覆酒紅色絨布套的沙發十分柔軟,使Archer只是輕輕往後靠,從側面卻像看起來快被沙發吞沒一般。英靈的正對面,雨宮隼站在穿衣鏡前。剛穿上無袖襯衫的她,手腕上鮮紅的三道花紋,是隼身為Master的鐵證。
這寬廣的房間是雨宮大宅裡,目前唯一女性成員……也就是隼的寢室。不過,原本的使用人是雨宮瀨見──隼的生母。
隼出生後一年,瀨見染病去世;雨宮正臣把亡妻的房間給隼當作寢室,希望死去的妻子能庇佑隼平安成長。
「沒想到……這裡的酒藏如此醇美。」
仰躺在沙發柔軟的椅背,Archer搖晃手中高腳杯裡的深紅酒漿。
沙發旁的小茶几上,還有幾支未開的酒瓶。
從清一色降低光線傷害的深色裝瓶判斷,盛裝在瓶中的全部是葡萄酒。
聽到Archer的發言,隼面對穿衣鏡的臉龐露出一抹笑容。
「那還用說……爸爸是品酒高手,主要是對葡萄酒很有心得,針對特定莊園還有名藏呢。嘛──這件也不適合搭。」
少女纖細的手指拉開繫在領口的蝴蝶結,白色哥德風無鈕扣設計的衣領到胸襟立即敞開。身為一位淑女的話,在和男人共處一室時更衣是完全不成體統的事。
事實上,就算是一般的女孩子,也沒有人會和成年男子在自己寢室時,旁若無人、毫無防備的穿脫衣物。
但,隼覺得對方是Archer的話,就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我不知道Archer還是品酒專家呢。剛才你打開的是拉圖堡酒莊的收藏,全世界一共只有一百五十組的罕有珍品;拍賣會時爸爸就買下三組,現在打開的是第二組。」
「拉圖堡?沒聽過的地名。」
「Archer,居然沒聽過?」
隼停下換衣的動作,驚訝的看著身陷沙發靠墊裡的男子。
只要是品酒人,多少都應該聽過這些知名的酒莊才對。尤其Archer曾經身為王子,以這身分不了解名酒的相關背景是很奇怪的事。
「那……柏翠莊(Petrus)跟羅曼尼‧康帝(Domaine de la Romanee-Conti)呢?」
「都是些從沒聽聞過這些地名……啊,真是美酒。」
Archer完全不在意隼的問題。
他不再搖晃高腳杯,仰頭把深色的酒液一飲而盡。
「──酒這種東西,應該深究其中的深奧滋味,注重產地不免有點本末倒置了呢。」
「不是這樣的……」
雨宮隼輕輕咳嗽一聲,指向放有酒瓶的茶几述說道:
「左邊數過來的第一瓶是剛才說過的羅曼尼‧康帝……第二、三瓶分別是柏翠莊1982和1983年份;最後第四瓶是木桐‧羅吉德堡(Chateau.Mouton-Rothschild),木桐和柏翠莊還是名列波爾多八大酒莊裡,名牌中的精品喏。哪──Archer,葡萄酒應該是葡萄、土壤、氣候等純自然因素的組合,當然是跟產地有關吧?」
「若要這麼說也是……但對我來說,酒是上天賜與人的寶物,即使是劣酒也是神恩。所以請饒恕我的罪過,真的……沒辦法因為產地的名稱使我動心啊。」
Archer自沙發上起身,拿起酒瓶,為透明的高腳杯中填入薄薄一層液體寶石。
懸吊在天花板上的掛燈光線穿透酒液,散射出瑰麗的粉色光。
「──剛才提到的波多爾,是法國吧?」
「嗯?」
「……我是英國人。」
「啊……對不起。」
隼一臉尷尬的把臉轉回鏡子的方向,現在臉感覺簡直就像要燒起來一樣。
不就是談到葡萄酒的事情,就不自禁的把所知道的一切全拿出來;讓Archer看到這種像賣弄知識般的行徑,隼覺得非常羞恥。
──而且,居然忘記了英國曾經跟法國有段時間是世仇這種簡單常識。
過了一會,隼才慢慢抬高褪去粉紅色的臉頰,當目光回到更衣鏡的時候……
「咿─────」
鏡子裡映出的景像嚇了隼一大跳。
在隼身後,精悍的軀體站在那裡。Archer歪著頭,和平常一樣隨性地站在Master的後方,視線正對著Master──雨宮隼的方向。
雖說不認為Archer會有什麼踰矩的舉動,但隼還是沒想到Archer會靠這麼近。平時更衣就算被這麼接近都無所謂……然而,隼剛才因為無比的難堪停下動作,現在襯衣的領口仍然大開,透過穿衣鏡,少女穠纖合度的上半身幾乎半裸呈現在Archer面前。
怎怎怎……怎麼這樣───
好不容易消退粉色的臉龐,一下湧上濃烈的朱紅。
「Ar、Archer?你為什麼……」
「Master啊──」
一回頭,身高差就讓隼面向Archer的胸膛。從綠色便裝裡露出的結實肌肉彷彿蓄滿熱力,讓隼幾乎被迷惑住,雨宮隼緩緩抬頭,目光移至Archer的臉龐。
Archer的碧色雙眼裡,透出毫無任何盤算的正直眼神。
這下子,雨宮隼過熱的大腦才逐漸冷卻。
──太失態了。Archer提點了自己──我可是Master哪。
「Master呢,不用為了發言失當沮喪啊。」
Archer那雙鷹眼在不是戰鬥場合時也同樣銳利,Master情緒反映在外的微妙變化也逃不過Archer的眼裡。察覺到這點,雨宮隼不禁皺起眉頭。
「……怎麼了Archer,我可沒有叫你過來。這既不是貴族,也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為。」
「我只不過是隨風飄盪的浪子──」
「即使這樣講我也不會饒過你的。」
隼厲起口氣,雙手抱在胸前。
身體可能被窺見這件事所引發的情緒反應,直到現在才發揮出來。
然而Archer並不當一回事。曾經出身貴族的這位英靈,翩翩舉起右手。
「其實,是希望Master嘗嘗這個。」
英靈拿在手上的,是盛裝四分滿的高腳酒杯。
寶石般的紫紅瓊漿,隨著Archer的動作在杯中光波晃蕩。
Archer並不會特地做出這種行為,只為了要自己單純的喝一口而已。
因為,父親──雨宮正臣在酒窖裡的所有酒種,雖然不是全部,但是大部分隼都嘗過,也記住了它們在舌上流轉、刺激鼻腔的感覺。隼相信Archer不會沒想到這點。
「這是?」
「只管喝喝看吧,如果閉著眼睛,喝起來感覺應該會更好。」
「你在盤算什麼對吧……」
但,Archer略帶狡獪的神祕笑容,勾起了她的興趣。
從厚實的手中接過酒杯,雨宮隼反射性地先打量過酒色……但徒勞無功;隼的房間吊燈的光色略帶昏黃,只是一瞥,沒辦法掌握酒種。
Archer,在想什麼啊!
隼放棄原本對杯中物進行嚴格品味的想法,輕輕搖晃酒杯,啜飲一口。
「什、什麼……」
透過酒杯,英靈惡作劇般的笑意加倍擴大。
「沒辦法嘗出來吧?酒種,還有其他像產地跟什麼瑣瑣碎碎的。」
「那當然,這是──Archer,你是怎麼做的?為什麼只是把酒類混在一起,口感會……」
「不重要哪,那些。」
看到隼露出預期般的驚愕表情,Archer非常滿意。
「Master喜歡的話就沒什麼問題。本來對我來說那本是神的禮物,深究的本身是種侮蔑;當然,混酒是物盡其用的藝術,是種對造物主的讚賞。修士說『葡萄酒』是聖子的血。盛裝葡萄酒的杯子,自然就是聖杯……就在你的手上,Master。」
Archer極其自然地將酒杯自隼的手上取下。他微微仰首,令酒杯倚在自己嘴邊一飲而盡。
「喜歡由我奉上的聖杯嗎?我的公主──」
意識到這算是一種間接接吻,是三秒鐘後的事情。
少女用朱紅色的臉頰,命令Archer退下──回到座位上不許靠近。
……可是,Archer調和的技巧真的很棒。
不僅在舌尖,滑入喉嚨絲綢般的觸感,以及在鼻腔擴散的芬芳……察覺自己還徜徉在方才的芳醇裡,隼連忙搖頭。
什麼嘛,不就只是個Servant罷了……讓我這麼失態……
像要破除自己的煩躁和尷尬般,隨口詢問:
「哪──Archer,今天不用出擊嗎?」
「今天不用,我的公主──」
Archer就像前幾分鐘一樣,悠然地躺在沙發上,任由沙發把自己「埋」起來。
「可是……」
「被狩獵的野獸們都沒什麼動靜,實在不能為了野獸亂了陣腳,不是嗎?」
握持杯底的Archer輕輕搖晃高腳杯,讓空氣與液體適當的混合在一起。
隼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的。
召喚到目前為止,主動出擊只有一次……主要由於Archer所提出的策略極端被動。
這個簡單到想複雜的說明都很困難的戰術,以用一句成語來精闢形容,就是以逸待勞。
作為簡單的估計和為淑女展現身手兩項理由,和Rider隔空交火。
主動出擊只有這一次而已。
其餘時間,只有當町內發生激烈戰鬥,或能被雨宮輕易探測的Servant對決時,才會出發在旁窺伺勝機。
事實上,雨宮家在月白町算是擁有最大實權的魔術世家,就算外地來的魔術師,也可以在略加調查下輕易知道雨宮家的位置。處於這種情況,就算設置密不透風的結界或攻擊魔術,對層次超越人類太多的Servant也沒有用。
話雖如此,為了防止專司探查的英靈──比如說Assassin,雨宮還是親自苦心做了平常三倍的防衛規畫。而而這些苦心全看在Archer的眼裡。
對這位淑女Master,Archer抱著既主觀又樂觀的態度;換言之,Archer在不過分阻撓戰爭的範圍內,完全縱容著雨宮家的大小姐。
尤其是被動方面……Archer鼓吹雨宮採納適合貴族的「雍容大度」的應戰態度。
「既然無論如何都處在被攻擊的位置,就擺出無所畏懼的模樣。面對無禮野獸的挑釁,貴族要能包容,在野獸進犯時才顯露威勢將之擊退。」
既然沒有戰鬥,雨宮也很樂意待在宅邸陪Archer──或是說,待在Archer身邊。
「哪──Archer,待在屋子裡不覺得不習慣嗎?」
「一點也不會──能陪在淑女的身邊是我的榮幸。」
「這樣不行……」
「嗯?」
雨宮隼扣上鈕扣,轉身正面對著Archer。
經過衣櫥裡過半的篩選,隼換上簡單風格的秋裝;雪紡紗和棕色長版外套的搭配簡單的襯起隼的氣質,雙手也套上同色系,色澤稍淡於外套的手套。
在鏡子前消費時間是為了這個目的啊……
「我打算出門逛逛。」
果然,隼提出外出的要求。
「Master……大家都認識的公主出門很可能招來麻煩呢。」
Archer輕輕地在心裡嘆息。
而且,現在出門的話,不只是妨礙戰爭的問題。
時間是下午,難保不會有Servant開始偵查活動。關係到戰爭判斷上的原則,Archer嘗試提出意見打消隼的念頭。
然而,隼不為所動。她正視著Archer。
「所以──你要陪我去。」
「嗯?」
「──Archer,你自己說過吧?Servant在沒有使用能力時散發出的氣息不明顯。就算在近距離,也不一定會發現你……而且,沒有人看過你的長相。」
「啊啊,是那樣說過。」
「既然這樣就一起出門吧。有敵人的話,你可以在身邊保護我。」
Archer面露苦笑。
真是,任性的公主殿下啊──
理所當然的,這樣將會有極高的風險性,最好的決策,是用任何方法留下任性的公主。但,從隼的眼神看來,是下定決心非得出去走走不可吧?
該怎麼處理,Archer一點也都沒有疑惑。
「走吧,Master。我會靈體化隨侍在旁……」
「去換衣服……」
「什麼?」
隼看著Archer,報復似地提出過分的要求。
「沒有任何我邀約的人是不能光明正大走在我旁邊的!去把那身衣服換掉!」
趾高氣揚的公主展開笑顏。
◇
石田慶之維持頭埋在雙膝間的姿勢,掛著黑眼圈收看今天的新聞節目。
螢光幕上正播報前幾天月白町裡「前川」大宅遭到恐怖攻擊的內容。
這個新聞從那天前川大宅發生爆炸後,一直當成地區重點播到現在。月白町的新聞就像受了電波障礙,大半新聞時間都被恐怖攻擊的專題報導占據。沒有新聞時,電視上輪流出現特別節目,裡面受邀的各種專家滔滔不絕地分析著日本政府的恐怖對策。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陰謀論。發生這種大事件,美國沒協助,代表美國在很難出手的尷尬階段……恐怖分子一定是美國公民……』
一則則的特別節目、更多的新聞和時間一起在少年面前晃過。
學校停課了。
停課的行政命令宣布當天從中午以後開始解散學生,原因是近期的恐怖攻擊經常發生在入夜。那天原本社團要舉辦的團慶活動也中止了。
不過,離開前大家還是很有默契的聚在一起,閒聊半小時後互相到別。有些團員為了避開這場災難,即將和家人遷往外地。
「外地」這個詞彙在這時特別令人難以理解──說的是外國,還是本國的其他地方,或根本是隔壁的和歌市呢?老爸老媽就在「外地」工作,發生這麼大的事,連通電話都沒打回來……
主播在螢光幕的對面,咬字清晰地播報新聞。
『……月白町連日來的昏迷事件,初步認定是恐怖分子使用毒氣造成,相關單位請各位居民夜間和日間都盡量減少外出,靜待事件平息。自衛隊目前已經控制了恐怖分子的行動……』
「政府單位在搞什麼鬼啊……」
要求民眾躲在家裡,代表如果炸彈攻擊不幸發生在自家樓上就是必死無疑吧?
這麼一直守著電視也不是辦法。
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學校停課等於尋找學姊的線索消失了。
「學姊」在慶之心裡的份量已經被過分的放大──處在正常人不可能在的巨大壓力環境裡,平時只是有好感的對象受到寄情作用成為強烈思慕的對象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起源於巨大爆炸案、當天水月學姊的消失這兩個成因。
然而,慶之也沒發現這點。
或是說,在潛意識裡,在跟世界末日般的環境下死去之前,想要對喜歡的人做些什麼吧?
少年拉開冰箱門,偌大的冷藏室內空空如也。
「該出門買點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