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寄出的那一天,希爾伯特回到了哥廷根大學。
向校方銷了假,希爾伯特走上講台,完全直覺地講起了課。像從前一樣不要多餘準備,僅靠胸中的滿腹學識,他便能指導出一群群優秀學子。是的,從外表看來,他和過去那位名聞遐邇的數學大師沒有任何差別。
不過,只有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方程式問題。雖然沒有再關注愛因斯坦的消息,他偶爾還是會不自覺地思考著,當時自己得到的結果究竟成不成立?有沒有用?能不能解釋《廣義相對論》的一切?
這不過是一時轉換不過來罷了,希爾伯特對自己說。已經牽涉太深,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剩下的就交給愛因斯坦去處理。那個年輕人的話,儘管需要多花點時間,也絕對能解決掉這題目。
於是,希爾伯特的生活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教書、開會、研究,和從前沒有兩樣的日子。雖然疙瘩始終沒有消失,他還是漸漸習慣了過去的節奏。
而「對決」的終結──
就是在他以為完全置身事外的這一刻發生的。
※
11月18日。儘管氣溫仍低到不行,卻是個難得的晴天。
和過去一樣,希爾伯特與學生們在校園內的山丘上開起了研討會。這次的主題依舊是希爾伯特在15年前提出的23個問題,經過一段日子的催化,數學界的方向幾乎已完全被這23個問題掌握,產生的爭論也尚未讓希爾伯特心煩。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回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在舒適的陽光下,他稍微有些疲倦,便囑咐學生自己討論,單獨來到一旁的樹蔭下休憩。雖然頭腦仍十分活化,五十幾歲的年齡,仍讓希爾伯特的體力略顯衰退,不復當年健康。他嘆口氣,緩緩在長椅上坐下。
突然間,他看見凱蒂從遠方走來。他心裡奇怪:凱蒂很少在他上班時跑來找他的,今天是怎麼了?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找到你了,原來你在這裡。」凱蒂小跑步朝他接近。
「怎麼了嗎?」
稍微喘了口氣,凱蒂揚了揚手──希爾伯特認得,那是熟悉的信封。
「愛因斯坦的回信來了。」
「喔。其實等我回去再給我就可以了不是嗎?」
希爾伯特隨口回答。不過他馬上發現,凱蒂的眼神很認真。
「我就是覺得你會想趕快看到這封信,才趕過來的。」
雖然還弄不明白,希爾伯特還是點了點頭,拆開了信封。不過看了數行,他便像是忘記了四周一切事物般專注了起來,將注意力聚焦在字句上──直到他看見了內文中的某個段落。
在一連串的物理、數學論述後方,愛因斯坦是這麼寫的。
「就我所見,您給出的解答與體系,與我最近幾個星期發現、並向科學院報告過的部分,是完全一致的。我想,在《廣義相對論》這部分的研究上,我應當擁有工作上的優先權。您應該也是如此認為吧。」
對一個享譽科學界的大前輩以如此口氣說話,確實相當不禮貌。不過,希爾伯特的反應並不是生氣,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雙唇顫抖。良久之後,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緊握著那張信紙跌坐在長椅上,徹底放鬆下來。
凱蒂會意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沒有開口,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在陽光下坐了一會兒。直到學生群聚而來,希爾伯特才起身招呼、凱蒂則轉身回家,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不過,這也是當然的。
他們之間的討論,肯定得在餐桌上、伴隨著葡萄酒一起進行囉。
※
「肯定沒錯,愛因斯坦發現了解答──就在那短短幾天之內。」
這是希爾伯特的結論。
「16號寄出的明信片,他在今天18號便給了我回信,這麼短的時間絕不足以從頭開始、建造一個證明。也就是說──」
「實際上,他和你在差不多的時候找到了相同的做法。對吧?」
「就是這樣。」
今晚的餐桌上仍有香噴噴的烤雞。不過,兩人談話到現在,那隻金黃肥美的烤雞仍保持原狀,沒有人去碰它。希爾伯特只是淺酌著葡萄酒。
「我想,他是在收到我12號的信時開始檢查自己的想法,並且發現線索隱藏在他過去的錯誤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確實比我還要早想出《廣義相對論》的引力場方程式,沒有疑問。」
「也有可能不是吧,不過,這個就沒有人知道了。」
「是的。無論如何,我並沒有先於他得到這個結果,無庸置疑。這一場對決至此結束,是我輸了。」
說出這句話時,希爾伯特的表情頗為開心。凱蒂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第一次看到有人輸了還這麼愉快。」
「呵呵。不過,妳一定懂我為什麼感到愉快吧。」
「那當然──本來贏的人就應該是他,對吧?」
希爾伯特笑而不答,只是一口氣將玻璃杯裡的酒喝完。
他想對閔可夫斯基說,還好還好,我沒有搶了你學生的光輝,卻也沒有幫他得到什麼。一切的榮耀,都歸功於愛因斯坦自身的學習與努力,他的未來不可限量──這代表,希爾伯特的職責真的已經完全結束了。
人類的科學文化傳承,那道關卡已經被突破。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微笑著,他倒酒、與凱蒂乾杯,又一飲而盡。
看來,今晚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
在那之後,希爾伯特立刻回信給愛因斯坦,表明自己完全沒有搶奪優先權的意思;11月20日,希爾伯特以「物理學的基礎」這空泛的主題發表了那篇研究,與會者全是數學家,所以相當不正式,也並未留下任何記錄。
當然,這是由希爾伯特一手策劃、僅有形式的發表會。
五天之後,1915年11月25日,愛因斯坦在普魯士科學院以「引力場方程式」為題,徹徹底底地報告了《廣義相對論》的關鍵方程,做為一系列研究的終結發表。隔年的3月1日,希爾伯特的論文也正式發表,他在發表會上誠懇而大方地將一切貢獻歸功於愛因斯坦,承認了自己的落敗。
再過四年的1919年,由英國天文學家亞瑟‧愛丁頓爵士所拍攝的日蝕照片中證實,經過太陽的星光確實會被巨大重力影響、導致偏移,證明了《廣義相對論》的正確。
發表會當時,愛丁頓指著會場中懸掛的巨大畫像,這麼說。
「非常對不起,艾薩克‧牛頓爵士。今天,我們將會推翻您。」
從那一天之後,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成為了新的真理。各大報紙爭先恐後的報導這名為人類帶來大突破的物理學家,經過他們的操作,愛因斯坦一躍而成世界級的名人;再過兩年,他終於獲頒諾貝爾獎。隨年紀增長,愛因斯坦越來越不吝於在人前發表自己睿智的看法,他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已經大到可以引領人類,走向更美好的未來。
不過,唯有與希爾伯特驚心動魄的一戰,他從未與旁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