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沌月對於某些貧瘠地區的人民來說是個可怕的惡夢,在炎熱地區下起大雪、擁有蓄水設施的地區卻遭遇接連的大旱,天災的力量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種族都難以克服,無法與大自然的力量相抗衡,連魔法也無法輕易干預而受到阻礙,渾沌月是一個如此詭異又殘酷的時間。
惡劣的環境剝奪了人們最後的希望,伴隨著接連異常的氣候,拋棄家園而向外尋求一線生機,為了生存而團結起來的人們。
難民團。
無論走到何處,他們為了生存而得到的惡名已使他們不被任何國家承認,就這樣毫無止境的奔波,永遠無法得其安寧的居所過上安逸的生活,狩獵也好、竊盜或搶劫也好,最後演變成互相爭食人肉亦不是沒有發生過,對於這種互相不信任而結成的團體而言,飢餓是最可怕的災難,讓人喪失了理智--那一幕幕地獄般的景色。
這或許就是她如此不信任別人的原因。
見識過太多的背叛、帶著自己成為了難民團,卻又想分食自己的父母,她開始變的冷酷無情,卻低調的為了生存而殘酷,掠奪無法回擊的弱者們手中的食物,必要時脫離任何曾經接納她的團體或人,對於這群無處可去的人們來說,物以類聚也許是可悲卻能有效生存下去的手段,彷彿走到何處都可以嗅到這股悲慘的味道,這群可悲的人總是能夠互相利用對方,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將他們納為自己勢力中的一員。
為了掠奪、為了鬥爭、為了殺戮。
人多的優勢、心理上的優勢、可以使用的棋子變多的優勢。
生存越久的難民團,就越是會有妄自尊大的領導者出現。
離別,甚至該說是叛逃,對那些激進者而言是這麼說的,早已習慣了,再度加入另一個難民團的時候,她的心中已經快要乾涸的如同龜裂的旱地一般了,什麼也不存在--
年幼的孩子們並不負責打獵,而是在靠近村落或城鎮時,以乞討的方式來裹腹,通常在關口或城門就會被阻止而無法進入,只有城鎮的警備員才會勉強允許孩子們進入乞討。
已經距離渾沌月不知過去了多久,她的生活卻在那幾個月的異象後如此一成不變,端著破碗四處點頭乞討,沒有故做玄虛的哭鬧,也沒有死纏爛打的臉皮,她的收穫一向不好,但在返回難民團暫時休憩地之前,她總是有辦法取得些東西來裹腹。
不在乎其他孩子的死活。
她掠奪。
尾隨在那小男孩的身後,在他穿過某顆樹叢後,便不再見他走出,細小的哀鳴聲傳出,被扳脫臼的手腕是那男孩最後帶回休憩地的東西,嚎啕大哭,飢餓的肚子作響,偶爾會有幾個看他可憐的人分些食物給他,勉強不致死的地步。
卻沒人去過問過是誰襲擊了他。
孩童只在關鍵時刻作為不被真正的盜匪屠殺殆盡的談判籌碼,對於他們的死活,大人們是不會這麼在乎的。
吃著掠奪來的東西,她不帶一絲愧疚,且從對方的反應來看,多半也沒瞧見襲擊他的人正是自己,對這技巧越發熟練就越是得以更加輕鬆的生存,道德已然在她心蕩然無存,活著才是一切,卻又沒有任何目標的人們。
老人--望著她,打量的眼神,卻不像她曾見過的,那對女性的淫穢慾望的眼神,老人指了指她手中的食物。
沒有理會他的必要,食物是絕對不會分給他的,但他卻指了指被自己襲擊的那個小孩,這使她提高了警覺,隨時做好被通報後可能會被那狂妄的領導者給捉去處罰,而先在這之前逃跑的準備。
老人只是笑了笑,聳個肩,將他手中的食物分給了她,接著再度指了指那男孩,搖著頭。
愚蠢的告誡,她是這麼想的。
**
隔日分散開來尋覓食物的時間,她依然毫不在乎的隨意乞討,她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獵取弱者手中的食物,人類從相對較弱者的動物身上或無聲的大地及作物間榨取資源,那麼為什麼不能讓人類從較弱的人類身上榨取資源呢?兩者之間在本質上本就是相同的行為。
拜訪了幾處農耕地的耕農住宅處後,再次鎖定了目標,沿路悄聲無息的跟蹤對方,接著判斷何處適合超前對方進行埋伏來完成這次的掠奪,尾隨至視線所望及,轉折回據點的道路上有處廢棄的糧倉,立刻動身快速移動到糧倉處進行埋伏,如預料般挑選這條路徑返回,再度在對方仍未能發覺自己面目之前奪走了他走中的東西。
但是,出乎意料的猛力抵抗,使她少見的下了重手,將對方的雙手拆脫臼,鼻樑打斷後對方就這麼昏了過去,不帶一絲憐憫扳開了他緊緊惴在懷中的幾條乾硬小麥麵包,即使受到那樣的攻擊,他也沒有將這幾條麵包給捏爛,為了將麵包帶回去給誰嗎?
那又如何?
不帶一絲愧疚,向來如此,即使有朝一日必須如同生父母一樣將自己的同族作為食物,她恐怕也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越來越支離破碎著心,已經無法修復了。
空無一物。
接近黃昏,拖著受傷的身軀返回據點的孩子,眼角的淚珠在打轉著,四處向其他成年人乞討食物,卻沒有人願意回應他,垂頭喪氣的來到了另一名手腕瘦弱的直可見骨的女孩,摟著她開始婆娑落淚著。
黑夜完全降臨,歸來的老者瞧見了自己,向自己點了點頭便邁開了腳步,直至望見了那名哭泣的孩子,將懷中用葉子包覆的煙燻肉乾遞給了他們,然後走向自己。
彎下身,伸出手。
不閃不躲,如果是要毆打她的話,她不會反抗的,如果如此就能使這老人不向領導者告密,繼續賴在這裡輕鬆的果腹的話,一點皮肉傷根本不算什麼。
但老者卻只是伸出了手掌,想要撫一撫她的頭。
直望著老者手掌的死寂眼神使老者停下了動作。
緊鎖著眉頭,並不是因為憤怒,那是悲傷的神情。
低聲的幾句呢喃,聽不懂的話語,從老者口中吐出。
是同情嗎?
那樣毫無價值的東西。
老者再度伸出了手,拉起坐臥在角落一旁的她。
大概待不下去了吧?要被帶去領導者那裡了嗎?就目前的狀況看起來應該不會像上個難民團一樣糟糕的情形,至少強奪他人的食物不會被判處成為他人的大餐。
老者卻只是將她拉至了棚後。
是為了肉體的慾望嗎?
倒也不像。
老者,閉上了雙眼,吐息。
剎那間老者彷彿年輕了數十歲。
雙手化作了活物般的靈敏迅捷,警覺著空氣中的動靜。
一步跨出,彷彿失去了骨骼作為支架的手掌疾刺而出,迴繞、迅敏地彎曲,每一次停頓的剎那,她感受到了。
那雙手是活物。
是確確實實活著的生物。
本能上嗅到了危險,那停頓的瞬間是估測攻擊距離的動作,直叫人屏息的片刻消逝,風馳電掣地再度攻出。
蛇。
那活物,是蛇。
如同蛇一樣,在警覺的剎那捉緊了攻擊的距離,靈敏柔軟的身軀避開了對方的攻勢,緊扼住對方,或絞殺、或致命的毒牙扣下。
死寂的內心在那片刻間罕見的運轉起來。
那面對蛇進逼的危機感,那如同蛇一般靈敏的爆發攻勢。
回過神來時,老者再度挺直了身子,吐息。
他似乎瞬間老了幾十歲一般,與方才完全不同的疲憊神情。
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將話給吞回,她甚至不能明白老者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直至老者伸出了手掌,比出了示意她向前的動作,她才明白。
那是她活至於此第一個發自內心燃起向對方的感激之情。
去制造、去換取、去掠奪、去偷盜,養活他人,只能是一時。
但是教會一個人擁有足夠的力量去選擇生存下去的方式,卻是永遠的,擁有力量的人才得以擁有更多的選擇,不是同情的施捨,不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給予什麼,而是從根本教會她自己選擇生活方式的力量。
她往前踏出了腳步,吐息,腦中原本存有的一切都逐漸空白,剩下的只有--
蛇。
蛇的銳瞳。
蛇的吐息。
蛇的腥味。
蛇的滑鱗。
蛇的掠食。
此刻她不是一個人,而是與蛇共舞著。
再度挺直了身子,吐息。
老者意味深長的笑著,搖著頭,卻拍著手。
意外的,她覺得難得有了會讓她期待的事物。
***
老者每次天方入夜都會教導她那令她著迷的攻擊方式,而她也明白老者之所以願意教她這些的目的,因此選擇了跟著成年人狩獵,亦或撿拾成年人分食完後的殘渣,靠這些果腹,雖然比過去直接掠奪還要來的艱辛,但她卻願意為了得以擁有更長遠的東西而忍受這些。
漸漸的,每次演示老者傳的那套拳法時他搖頭的頻率變少了,更多的時候是在笑容之後獨自瞑目省思著什麼,那神情與當初願意教她這些的夜晚一樣哀傷。
但她卻沒有去在意那哀傷表情後頭下的故事,對她來說這一點意義都沒有,過往無論是如何度過留下多少回憶,終究只能是過往,被過去所束縛的人再怎麼回憶過去也無法對過往做出任何改變,雖然如此但她也不是會對未來充滿期望的人,就只是永遠望著現下的自己而掙扎著而已。
在每一次的練習中逐漸掌握到了技巧,她期待有朝一日老者會向她點頭而不再是搖頭,那日趨靈活的雙手拳法也漸漸的可以在狩獵中派上些許用場,偶爾與老者洽巧合作的狩獵中,彷彿兩條蟒蛇在不斷的逼迫獵物走入絕境,一舉絞殺其般的暢快,然而她與老者都相當的低調,即使趕在眾人的前頭將獵物擊倒,他們也會先行避開將獵物留給趕到的人解決。
在這種團體中越是引人注目就越是危險。
這是她與老者都心知肚明的道理。
老者偶爾還是會將自己好不容易掙得的食物給分給那些討取不到食物而苦惱的孩子們,她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入夜時飢餓的老者不發一語的緊蹙著眉的模樣,明明出了勞力卻向他人施捨,老者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而隨著老者的行為漸漸的被某些無賴注意到,裝模作樣從老者身上討取食物的人越來越多了。
太愚蠢了,她如此想著,不論是老者還是那群無賴,只是笨的形式不同罷了。
數日後那群無賴倒是不敢再去向老者乞討了,身上的幾處瘀傷讓他們記取了教訓。
顯而易見她所可允許的愚蠢類型不是前者,她不會去將自己的食物分給老者,她明白自己所需的這些已逼近自己所需的最低限度,她只能盡量讓那些孩子們不要成為老者的負擔,曾幾何時她從當初的掠奪者,成了狩獵與乞討兩邊跑的人,而且為的不完全是自己,當自己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後,她只是搖了搖頭。
偶爾當當老者那樣的愚蠢之徒也是不錯的事,就這麼繼續蠢下去直到足以被點頭肯定的那日吧。
某個時屆黃昏的日子,獨自啃著烤焦的老鼠肉時,焦臭的屍味在舌蕾間擴散開來,一股眩目的噁心感從鼻腔中擴散,她心中隱約有種不快的感覺蔓延開來,但那卻不是出自食物所帶來的不快感。
抬起頭來,直覺性的望著某個方向。
背著陽光浴在黑影之中,老者被人攙扶回來,腹部一片猩紅,腰側被刺穿的大孔代表著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
狩獵野豬的過程中,過於年邁的老者終於再也無法敵過歲月的摧殘,衰弱的體力使他受了重傷。
即使只是小病,若是無法治癒的話,難民團的人們也只能等著死去而已,更何況是這種攸關性命的重傷。
老者被攙扶到簡陋的矮棚內等死,那群成年人們正討論著老者該如何處置,臉色越發蒼白的老者只是靜靜的閉著眼緩慢的吐息,額上不住地冒出冷汗,再度張開雙眼的時候,那昔日僅存的一絲生氣都消散的無影無蹤,望見她蹲在一旁時,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臉上依舊冷淡,不帶任何一絲哀愁,望著垂死的老者。
緩慢的從唇中吐出話語,卻盡是讓人聽不懂的話語,她甚至對這些聽不懂的字句感到惱火,根本什麼都不能理解啊,自顧自的說些什麼呢?好好的活著,等懂了如何說些讓人聽的懂的話吧。
沒有將內心的這些話語吐出的她,望著老者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塊皎翠的圓形薄石,上頭被精緻的雕功給琢出華麗的紋飾,老者將這薄石遞給了她。
毫不猶豫的收過那薄石,她拍了拍老者的肩。
一絲安穩的吐息,老者嘴角勾起的再度闔上了眼,緩慢的吐息。
深夜,領導者身旁聚集了許多成年人,圍繞在安置老者的草棚旁討論著,老者已顯慘白的面孔顯然已活不多時,伸起手,老者吐出了一絲紊弱的字句,也許那是死時最後的遺言吧。
依舊讓在旁偷聽的她聽不懂的話語。
卻換來一片靜寂,一旁的某個成年人向領導者低聲的交頭接耳,接著是比方才討論時更加熱絡的話語聲。
結論的內容她聽懂了。
她卻希望她從來沒懂過。
那個夜裡的風很冷,月亮很圓。
端著手中那碗有幾顆肉屑的湯,她第一次流下了淚水。
也是最後一次。
「真難吃。」
她的湯比任何人的都還要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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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