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始於某一天,那時我大約五歲。
那是個雨天。
我和哥哥坐在一台車的後座,外頭大雨傾盆。那時,我們都還很小,因為害怕而依偎著彼此——至少我是害怕的。即使如此,我並沒有哭,而是一直發抖,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會怎麼樣。
我只知道我們正前往某個地方,卻不曉得自己是從哪來的。
「我們要去哪?」我小聲問胡里安。
他看了一下窗外。「我不曉得,但是一切都會很好的。」然後他摸摸我的頭,要我睡一下,我把身體像小刺蝟一樣縮起來,窩在不比我大上多少的哥哥懷裡。他俯下身,抱住我,不斷重複那句話。
多洛、乖乖睡。
一切都會很好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哥哥說的第一個謊。
胡里安把我搖醒的時候,車子和外面的雨都已經停了。我揉揉眼睛,一片綠在視野中鋪展。
「這裡是哪裡?」
「我們應該是在森林附近。」
「深林?」
「是『森林』。森林就是有很多樹的地方。」
「樹?」
「就是那些綠色的東西。」
胡里安不厭其煩地解釋。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那些綠色的、叫做樹的東西。同時,我還看到一座有木頭柵欄圍著的區域,而我們就停在一座木造大門前。不久,有人打開門讓我們下車。
「這就是那兩個?」
一個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頗有興味地問。我沒抬頭看,只是怯怯地躲在哥哥身後。
「是。寇芬大人說留在都城裡不好。所以送來這裡請你照顧。時間到以後,他會讓人再來取這兩個孩子。」
「這兩隻幾歲啊?怎麼那麼矮。」
「一個七歲,一個五歲。」
「嘖嘖,沒什麼壞習慣吧?」
「這是寇芬大人教養過的孩子,你膽敢有什麼評論?」
「沒有沒有。說起來這個男的是哥哥吧?看起來很照顧妹妹哩。之後要一起比賽還是怎樣?」
「這是該交付寇芬大人決定的事情。」
「好吧,這兩隻之後就歸我管啦。先說好,他們跟營區裡的小孩吃穿沒差別,該打該踹的時候我也不會留情。」
「寇芬大人說可以打得重一點,看他們是不是符合預期。」
「行。小鬼,進來吧。以後你們在這營區歸我管,自我介紹什麼的進去再說。」
接管我們的那個男人說完話,就邁開大步走進營區。我沒看見他的臉,或是載我們來的那個男人的臉,只是跟著胡里安,走進營區。
很快地,我們就知道那個男人叫多度,是這個營區的管理人,也是監工。
在他的命令跟監管下,我們每天都要砍樹、搬木頭。儘管年紀很小,一次只能搬一小紮木頭,我短短的腿還是努力跑著,想跟上其他人的腳步。
儘管如此,有的人不用像我們那麼辛苦,也能吃得好睡得暖,例如貝爾采。
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知道貝爾采。她十二歲,卻和年紀極不相符地高挑,總是拿著一本書站在監工旁邊,嫻靜溫柔地笑著。整個營區裡,只有她可以不用把頭髮綁起來或剪短,蜂蜜色的柔順髮絲大約及肩,襯出優美的臉部輪廓。
我是整個營區裡年紀最小的孩子,剛進來沒幾天,貝爾采就在休息時間找上我。
貝爾采微微屈膝,笑著說:「胡里安,你妹妹借我一下好嗎?」白皙柔滑的手牽著我的。
「喔、好,好啊。」胡里安臉紅通通的。「對了,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貝爾采掩嘴輕笑。「你們來的時候自我介紹過的。我還知道你妹妹是多洛雷絲,是不是呀?」
我楞楞張嘴,點了頭。
我倆就這樣坐在離練習區稍遠的木材堆上。我大剌剌地看著這個大姊姊清麗的面容,貝爾采也沒說什麼,僅是微笑著。
不久,她開了口:「多洛雷絲,工作會不會很累?」
我點頭。「一點點。」
她的手環住我肩頭,香香的味道飄到我身上。「好辛苦。多洛真堅強,都沒有抱怨過。」
「姊姊怎麼知道哥哥都叫我多洛?」
「多洛雷絲的暱稱是多洛嘛,很簡單的。」
她的下巴輕輕摩挲我的頭頂,有點癢,但是很暖和。我看見遠方,監工拿著鞭子,看著我們這裡,便伸出手推了推貝爾采。
「姊姊,監工在看這裡。」我怯怯地說。
我很怕監工,幾次工作效率不好,他想打我,胡里安都替我擋下來。
貝爾采看了看監工的方向,安撫我:「不要緊的,多度先生不會欺侮我。況且和妳說話又不是違反規定的事情,不用擔心。倒是多洛,妳不用叫我姊姊,可以叫我貝爾采就好了哦。」
「貝爾采姊姊。」
「呵呵,這樣叫也可以。」說完,她又笑了。
貝爾采笑起來真好看。
「貝爾采姊姊今天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只是想認識一下多洛而已喲。因為多洛真的好可愛,而且工作又那麼努力。」貝爾采一邊說,一邊摸我的頭和臉。「可惜只能待在這個地方而已呢。」
「貝爾采姊姊不用工作嗎?」我鼓起勇氣問。
我已經對這件事感到疑惑很久了。整個營區裡,不用工作的只有貝爾采,她除了拿著書跟在監工旁邊之外,就是到處散步。在這裡的孩子,沒有一個人質疑過這種情況。
「要的哦,我也是有工作的。」
貝爾采笑了,但就跟陰雨前異常明亮的天色一樣,是個美麗得有點反常的笑容。
「只不過和你們的工作時間還有內容不大一樣而已。」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貝爾采摸了摸我的頭,要我工作加油,便離開了。臨去前,她給了我一根棒棒糖,金色的,當中有著紅色梅肉。她說那是監工給她的,不過她不是很喜歡糖。我很高興,認真地道過謝,她又笑了。
之後,我們常常在休息時間說話,有時我會讓她看我和胡里安比劃拳腳,她總是拍著手說多洛真棒。休息時間本來就不長,姊姊加入以後,就顯得更短了;但我很喜歡這樣的時間。有時我身上有傷,貝爾采會拿來藥,替我擦藥,一邊唱歌。有時候她會給我糖果,會和我還有胡里安一起說故事,想著都城裡面有什麼。
「在都城認真工作,就會過上好生活嗎?貝爾采姊姊?」我咬著糖,這樣問。
「應該能行吧。以後我也會去那裡工作呢。」
「貝爾采要做什麼工作?」這是胡里安的聲音。他很喜歡貝爾采,常常臉紅地看著她。
「一定是很棒的工作,因為貝爾采姊姊既漂亮又溫柔。」我打岔,看著出落得愈加好看的姊姊。「會不會是模特兒?聽說模特兒都又高又漂亮。」
貝爾采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又笑了。
又一個壓抑住悲傷的笑容。
但我都是後來才明白的。
兩年後,貝爾采滿十四歲,有台車開到營區門口,要將她載走。我看見她提著行李往大門走去,就丟下木材,不顧監工的責罵,跑向那裡。監工的鞭子在空中爆出聲響,從我背後逼近。胡里安怕我被打,也跟著跑過來。
「妳個小混蛋,給我回去工作!」
「多洛!」
「多度先生,」貝爾采蹲下身,緊緊抱著我,同時用惹人憐愛的聲音懇求。「讓我和多洛說幾句話,幾句話就好了,求求您……算貝爾采求您吧。」
一陣沉默。
監工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姊姊……」我嗚咽著,任由貝爾采親吻我的臉頰,以及滑過的淚水。
「多洛,我們之前不是說過,我會去都城做很棒的工作嗎?別想太多,再過幾年,妳也會來都城的。到那時候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哦。」
「騙人,都城那麼大,我要怎麼找到貝爾采姊姊……嗚、嗚嗚……」我知道貝爾采終究得走,但還是緊緊抱著她。「姊姊……貝爾采姊姊……」
「不要緊的。」貝爾采撩起我的瀏海,落下星塵一般溫柔的吻。「我定下來以後就寫信回來,告訴妳我住在哪,好嗎?我們說定了喲。等妳也來了都城,我們再去看之前說過的東西吧,繁華區的舞蹈表演、紫杉區的閱兵典禮、白楊區的博物館……我會牽著妳的手,帶妳去看的。所以別哭了,嗯?」
聽見這樣的回答,我抽著鼻子,低下頭。
胡里安看我們說得差不多,就把我給拉走了,我看見貝爾采很快抬起頭,離開了營區。之後,監工把我們都痛打了一頓,但我沒有再哭了。在貝爾采離開以後,不管多痛多辛苦,我都沒有再抽泣過、哽咽過。
晚上,胡里安幫我跟他自己上藥,藥是貝爾采留下來的,僅剩的半條。
胡里安一邊抹藥,一邊說:「還疼吧?忍耐點。」
「對不起,哥哥,又害你被打了。」我忍著痛,歉疚地說:「我不想貝爾采姊姊走的。」
「她不是說了會寫信來的嗎?」
我沒有回答。
我跟胡里安都很清楚,那是騙人的。
「哥哥,」我咬著下唇,突然說:「要是我們以後分開了該怎麼辦?貝爾采姊姊,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了。要是我們分開了,也會再也找不到對方,對不對?」
「不會的,別那樣想。」胡里安低聲說,他抬起下巴,要我看他的脖子。「看這裡,妳認不認得這個?」
他的脖子上有個新月形狀的印記,我在同一個位置也有一樣的印記。那是我們的胎記,證明我們生自同源。
「認得。」我說。
「就算暫時分開了,就算外表變了,只要認得這個印記就行了。」他摸摸我的頭。「如果我們真的分開了,我一定會仔細地找,只要有這個胎記的人,就一定是多洛;相對的,妳記得,只要有這個胎記的人,就一定是胡里安。或許我會先走也不一定,但是,不需要擔心。」
多洛,妳要記住。如果哪天我消失了,那我肯定是進了都城。
我肯定是去當了鬥犬。
多洛,妳要來找我,而且一定要找到我。
在距離那時無限遙遠的現在,我躺在一張床上,昏昏沉沉地在夢境中漂浮。
然後我想到,胡里安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在去到那個營區之前,他早就已經猜到了,我們會變成現在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