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儷人歌　二十一章

　　縱使兩人誤會冰釋，他也嘻皮笑臉的不把身上的傷當一回事，但因自己一時衝動，傷了他左肩，季苓便覺得好生自責。

　　「你隨我入內，我拿點兒藥替你療傷。」將手上的臉皮隨處一擱，她領著他進入廳堂，「等我一會兒。」丟下這句話，便急沖沖的奔回廂房取藥。

　　「苓姑娘，別麻煩，我等等再……」馬岱想喚回佳人，但那抹素白身影去得匆忙；右手僵在半空中，而人已經消失在迴廊間。
　　他不由得面露苦笑，看了看自己肩膀。雖然痛得有如火燒，但他好歹是個帶兵打仗的將軍，比這重的傷都受過；這點傷勢只能算是小傷罷了，若沒傷其筋骨，頂多十日也就差不多痊癒了，實無必要如此掛心。

　　不過，瞧她替他憂心的模樣，不可否認的，他還挺樂的就是了。

　　等了片刻，佳人翩然而歸，手上還拿了一只木盒子，打開一看，裡頭放置著三五只小巧瓷瓶，大概都是一些外用傷藥之類的；木盒長期裝著這些東西，散出淡淡藥香。

　　「解下。」季苓直盯著他的左肩看，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

　　馬岱卻是給她弄懵了，「什麼？」

　　「解下！」一雙眉兒打了個死結；季苓咬著唇，差點就想伸手去扯。「你的衣裳！」

　　「啊？」他看了看她，再看看自己的肩頭，猶豫著不曉得是否該提醒她一件事。
　　「苓姑娘……我們……呃，我知道妳擔心我，可是……這個……」他低頭搔著髮，俊臉上浮出淡淡潮紅。「不方便。」

　　「你的傷是我造成的，我替你治，哪裡不方便？」季苓抿起唇來，完全忘了男女之防這件事，一心只想好好瞧清他肩頭上的傷勢。

　　誰說西涼子弟不拘小節？與她相較，他才是那個扭捏害羞的那一個。

　　她將木盒擱在案上，兩人落了座；他這才鬆開腰帶，將那寬闊的肩膀、雄健的體魄，全都暴露在那早春的清冷空氣裡。

　　季苓心無旁鶩，先是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傷處，取了其中一只淡青瓷瓶，把藥倒在布上，而後以指輕觸著他的肌膚。「疼麼？還能動麼？」

　　馬岱感受著她指尖的溫熱，整張臉漲得通紅；他瞧了她一眼，含糊點頭。

　　「真是對不住……一定很痛吧。」她悉心的替他上藥，動作緩慢溫柔，最後以淨布包覆著他的傷處。「應該不至於傷到筋骨，不過你等會兒還是去給大夫看看才是。」她淺淺退開，迎上他的目光。

　　她替他上藥時，兩人靠得好近，他幾乎能聞到她身上的淡香，低下眼來，屬於成熟女子的飽滿豐盈，就要靠上自己的臂膀，不由得心蕩神馳；馬岱不禁慶幸，現下是早春，要是再暖和一些……他真懷疑究竟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即便佳人本無此意。

　　「我明白，多謝。」因極力克制，聲調變得壓抑低啞，馬岱瞧了她一眼，便匆匆低下了頭。

　　佳人的低笑聲卻在此刻響起，泠泠泉水般的清冷語調極為悅耳，讓他無處可躲。「唉……說什麼謝呢……嗯？馬岱，你的臉色不大對，是不是有點紅？」而且額際上也冒著汗。

　　沒有！他的臉好得很，沒有一丁點的不對！馬岱簡直要以為季苓這是故意要考驗他的克制力。「我很好，苓姑娘……」

　　再次四目相望，季苓帶著探究意味，對上那雙充滿男性侵略的眼；那張俊臉的潮紅，頓時有了別的意義。
　　她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只是鈍了點，卻不是全然無知。

　　她為了替他上藥，兩人靠得極近；眼前的男人幾近半裸，而他又一直喜愛著她，把她放在心上……

　　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季苓慌忙的別開臉面，手上的瓷瓶一時不慎，就要跌在腿上。

　　「小心！」兩人都會武，一齊伸手去抓那藥瓶；馬岱快了一步，季苓後至，陰錯陽差之間，兩人的手就這樣交疊在一塊兒。

　　氣氛突然凝住了，她睜著杏眸，瞧瞧自己的手，再瞧瞧馬岱，這才發現兩人的膝一直碰在一塊兒；她立刻退開，與他相隔一個桌角，藉此拉開一些「安全」距離。

　　兩人之間的曖昧情愫，就在無語之間，悄悄蔓延。

　　馬岱猶豫著該說些什麼來沖淡眼前尷尬，不料又是季苓打破沉默，「那個……可以還我了嗎？」她低著頭，嫩白掌心朝上。
　　哦，藥瓶。他點頭奉上，迅速把衣帶恢復原狀。

　　「方才……對不住。」馬岱潤了潤唇，含糊的說了一聲抱歉；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些什麼。

　　季苓搖著頭，將瓷瓶放回原處，就在這個時候，屋簷上先是一兩點「滴答」聲響，接著漸趨密集。

　　「下雨了麼！」季苓驚呼，而後趕緊奪門而出。

　　馬岱也意識到了，某樣東西還沒收進來，於是也跟著她一道出門，搶救仍然吊掛在絲線上的臉皮。

　　雨來得快，卻不很大，兩人匆忙的把東西收妥，一塊兒回到廳堂裡，「都收齊了吧？」

　　「嗯。」季苓輕應，兩人再度互望，狼狽慌忙的模樣，不禁讓她感到開懷，唇畔於是淺揚

　　他先是一楞，她的笑化解了尷尬，同時也感染了他。
　　令人感到熟悉的憨笑，也再度回到了臉上。

＊＊＊

　　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當然啦，對兩個總算看對眼的人來說，「情投意合」這消息稱不上是什麼「壞事」，只是，消息擴散的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面對這樣的傳聞，兩個當事人自然低調再低調，但是對一直關心著他們的人，這種事兒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肯定要昭告天下，讓所有人對他們倆投以「關注」的眼神，替他們奉上祝賀的。

　　「我說，季姊啊。」早春時節，兩姊妹相邀出來吃館子；靜韜夾了一個蒸餃，擱在季苓碗裡，「妳與伯瞻將軍的好事近了吧？」

　　今天這頓飯，可是靜韜主動說要請客的；理由大抵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麼「大過年的，不出來吃頓飯沒年味兒」、「季姊平常這麼辛苦，這回輪到我盡一份心意」之類的。
　　前面那個理由聽來還算正當，但後面那個，可就引人揣測再三了。靜韜這鬼靈精平常沒這麼大方，再說，就算她無所事事，劉備每個月依然按照龐統生前該領得薪餉，發給季苓當作花費；說是替龐統照顧她，使她衣食無虞。
　　她只是節儉，但並不窮，是也沒道理讓靜韜請這麼一頓；靜韜堅持如此，想必有她的理由。

　　果不其然，才上了第三道菜，聊著聊著，靜韜就顯露出背後的真面目了。

　　季苓擱下箸，瞥了滿臉笑意的靜韜一眼，啜了一口茶水。「哪有什麼好事兒，聽誰說的？」打從她與馬岱私底下見過那一回面之後，兩人的情事便像火舔乾草一般迅速蔓延，令兩個當事人有口說不清。
　　他們真的沒什麼！只是……只是療完傷後，她邀他一塊兒喝碗茶歇歇腿，順道聊聊彼此近況罷了；她這才明白他之前曾經來訪，只是她正巧上韞卿家去，兩人擦身而過；年節時候他又留在營裡駐守，沒過來拜年，兩人在婚宴上的約定，這才一拖再拖，就只是這樣而已。
　　真不知道放出這謠言的人究竟是誰……

　　靜韜嘻嘻笑著，四兩撥千斤，「是誰說得這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兩個是否都談好一切，向彼此表露心跡了？」

　　「妳說到哪兒去了？」白淨的臉皮驀地紅了紅，抄起筷子時不小心落了一支；靜韜趕緊叫人添上新筷。季苓咳了咳，夾起了那顆蒸餃，「早得很呢。」她低頭吃食，不再多瞧靜韜一眼。

　　「什麼？」靜韜吃驚的張大檀口，一次足以飛進兩隻蒼蠅。「跟我在營裡聽見的不大一樣，我還以為你們兩個已經彼此有意，說什麼咕嚕咕嚕……」她端起茶碗，湊近唇畔，邊喝邊說，重要的話尾就這樣掩蓋過去。

　　季苓習武，耳力自是不差，但要是對方故意不說明白，她也無可奈何。「聽見什麼？」

　　「啊，沒什麼，我想也是！」靜韜嘆了一聲，嬌俏的臉容上透出了然的笑來。「就算你們兩個要成親，也不可能是現在；季姊現下還是戴孝之身，至少得把這一年的喪期給服完了再說。」

　　季苓瞧了瞧身上的白衣一眼，夾了一點時蔬入口，「就算時候到了，我也不一定會出嫁。」她頓了頓，再補上一句殺傷力強大的話來。「對象也不見得就是妳們想的馬岱。」

　　「什麼！」肉呼呼的身子「蹦」的一聲，從座墊上跳了起來，在場的所有客人聽到這聲尖叫，不約而同的全把視線往靠窗的兩人招呼過來。「不是伯瞻將軍？季姊，那妳要嫁誰？」就她所知，除了馬岱，還有那個男人與季苓走得近？

　　季苓環顧了在座的每一雙注目眼神，把他們一一逼退後，示意對頭那個驚愕過度的小姑娘坐下，「靜，我知道妳一直很關心我，但……我的心事，妳是明白的；嫁與不嫁，對我來說，本就沒多大差別。」
　　經過這段時日，她已經慢慢懂得如何照顧自己，嫁人只不過是圖個有人在身旁作伴罷了；對她來說，只要有靜韜、諸葛夫婦等人，那也就夠了。

　　說來說去，她還是打算不嫁人？靜韜不禁噘唇，「既然沒多大差別，那為什麼不乾脆嫁了算了？」

　　季苓被她這麼一說，卻是不知該哭還該笑。「我一個人生活的好好的，為什麼要考慮嫁誰的問題？」她提起壺來，替靜韜加添茶水。「而且我還在想，是不是該利用士元叔的薪俸，在城外買一小塊地，自個兒種菜生活，自食其力；只待在諸葛叔家吃乾飯什麼事都不做，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不僅不打算出嫁，還想著要搬出去外面住？種菜！靜韜越想越替馬岱著急，光潔的額際冒出一顆顆斗大汗珠來。「那、那、那……」她抓著裳裙，好不容易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馬岱呢？妳把他放在哪兒？」

　　季苓先是一楞，那張憨厚端正的俊臉頓時浮現在眼前；老實說，先前說得那句，純粹是為了反應這一陣子圍繞在身邊的謠言，也順道給一心為了撮合他們倆的靜韜一盆冷水。
　　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對他的好感與日俱增，他的溫柔、對她的用心，她都明白，只是要她說願不願意嫁他……言之過早。
　　但她能肯定，自己已經完全不厭惡這個人；或許吧？或許跟他在一塊兒一輩子，也真不是一件壞事兒，只是終身大事，她不願草率；所幸，還有好些時間，能讓她多想想。

　　可眼下，得先回應這擔心過度的小妮子的問題才行。「還能放在哪兒？就是個朋友，再多，沒了。」為了掩飾心底想法，季苓還刻意低下頭來品茗，不給靜韜有瞧出破綻的機會。

　　「喀啦」兩聲，換成靜韜手上的一雙筷子掉在桌上，季苓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給她的打擊卻是很重很重的。

　　「靜？靜？」


　　那頓飯，就在靜韜食不知味的情況下草草結束。

　　一回到家，她直接衝進阿娘月姬的懷裡大哭一場。

　　她為了這兩人，挖空心思，但最後卻只換來一句「只是朋友」嗎？嗚嗚，她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季姊好狠的心啊！」她仰天大喊。

　　狠狠的發洩過一回後，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思考著下一步。
　　以謠言的方式促成兩人，顯然造成了反效果；不行，她得趕緊到營裡去，跟那個「謠言散播者」好好商討一番，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