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儷人歌　十九章

　　「岱……岱？」馬超皺著眉頭，看著對頭那個嘴角黏了兩顆飯粒，唇畔上掛著不明所以的笑的馬岱；久久未得回應，他沉下臉面，咆哮出聲。「岱！」

　　沉浸在思緒裡的當事人終於清醒，楞楞的瞧著喊得臉紅脖子粗的堂哥。「大哥？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他還好意思問！「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他瞇起眼來，犀利的眼神足夠讓任何人心生畏懼。

　　馬岱反而端詳起自己的衣著來，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袍子。「我今天得空，不去營裡啊？」他以為馬超忘了。

　　「我知道！」馬超咬牙切齒。「但是你不覺得你從用早膳之初一直到方才，你一直傻笑個不停？而且我叫了你好幾聲了，你都沒聽見！」

　　難怪他感覺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他，原來是馬超。馬岱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真、真是對不住。」

　　馬超擺了擺手，屈腿坐定。「岱，瞧你想的入神，腦子裡裝了些什麼？」他舉箸，臉上恢復了淡淡笑容。

　　「也沒什麼。」馬岱被這麼一問，憨笑再度佔據了他的唇畔。「就……今兒個要上軍師家去拜訪。」

　　「哦！」馬超恍然大悟，手上的筷子往筷架上重重一按，「啪」一聲清脆。「說得這麼好聽，跟那冷ㄚ頭走得近了！」把碗交給一旁的侍女，「再添一碗。」

　　雖然馬超帶著笑，但那稱呼，還是讓馬岱不禁皺眉。「大哥，苓姑娘不是個冷ㄚ頭。」
　　打從季苓來到他們家住過一段日子後，不知不覺中，馬超就習慣喚季苓一聲「冷ㄚ頭」。
　　原因無他，就因為季苓那難以靠近的清冷氣息，以及不善言詞的性子；在她仍住在此處那幾日，馬超偶爾也會去探望她，也試過要跟季苓攀談，但總是不得其法，一次、兩次之後，他便直稱季苓「冷ㄚ頭」，而把「季姑娘」給拋到九霄雲外去。

　　「我知道，那是對你。」接過白飯，馬超順口丟出這麼一句，調侃意味濃厚。「我說岱，你也真不簡單，居然能讓冷ㄚ頭跟你說這麼多話。」前幾日關平與韞卿的喜宴，他可是親眼目睹了這等奇景。

　　季苓在喜宴上與諸葛夫婦坐一桌，而馬岱則與馬超、李嚴等蜀地的幾位將領坐在一桌，兩邊中間雖隔了一桌，但在場的多為同僚，到處敬酒、串門子免不了；馬岱席間不住往那白衣姑娘方向望，後來像是被靜韜發現了，她藉故笑鬧著的把馬岱從那桌拉走，安排到季苓身旁。

　　這絕對是刻意的！馬超可以一口咬定。不過話說回來，當初靜韜與令明之間的事，馬岱是也幫了不少忙，靜韜只是報恩，禮尚往來。

　　「難怪你這兩天魂不守舍，原來是跟姑娘有約。」馬超會意似的頻頻點頭，弄得馬岱一臉尷尬，直想找個洞來鑽。

　　「大哥你誤會了，我沒跟苓……」

　　「哇！這麼親密，直呼其名了我這！」馬超刻意打斷了他後頭的「姑娘」二字，整個句子聽起來親密又曖昧，站在一旁的ㄚ鬟瞧見這等情狀，不約而同的掩嘴竊笑起來。

　　馬岱簡直哭笑不得，「我沒跟她先約，今天這空也是臨時的。」只是他沒說的是，他答應過她，有空一定找個機會去諸葛家拜訪。

　　「行了行了，反正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早點把姑娘娶進門是真的，其他的我都不在乎。」馬超抿唇一笑，大口扒起飯來。

　　又是這句，唉！馬岱搔搔頭，「我知道。」
　　除了這麼說，還能怎麼著？

＊＊＊

　　被馬超一連串笑話，拖了不少時間，等到梳洗妥當出門時，都已經拖到巳時了。

　　騎著駿馬來到諸葛家，尚在轉角處，便已聞到了淡淡梅香，今兒個的風仍冷，打在臉上有如刀割，但也多虧它，這才使得梅香輕送到他面前來。

　　他攏緊了袍子，馬匹放緩了腳步，停在大門前；他搓著雙手，帶了點忐忑，敲了敲門。

　　來應門的，會是她麼？馬岱不由得想起以前龐統還在世時，他每一回叩門後，總會在心底問自己相同的問題。

　　可不同的是，現在的他已不像當初面對季苓那樣的慌張無措，也不擔心她會不會給他一兩記冷眼，他反而期望的是她掛在唇邊的淺笑，或是來自她清冷嗓音的幾句問候。
　　很淡、很平常，但足夠叫他欣喜非常，高興的不能自己了。

　　還記得喜宴上，當她看見他來到她身邊坐下時，竟是主動側過臉面，對著他道：「你過來了也好，靜離我太遠，這兒沒有個同輩，坐起來不大安穩。」

　　他倆相隔一個桌角，就算要說話也得側著身子，顯眼的不得了，更休說季苓身上穿了一件與眾不同的白棉襖，整個喜宴上最搶眼的除了新娘韞卿外，就是她了；她肯這樣對他說話，豈不表達了她對他的重視？

　　馬岱明白，打從他們倆跪在龐統墓前那回後，季苓對他的態度，已經慢慢的改變了；興許是真打動她了吧？他不清楚，只是就算如此，兩人相處時，他仍是顯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像是捧著一只裝滿水的臉盆一樣，小心翼翼。
　　他知道季苓的性子；太過躁進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總之，現下這樣，已足夠叫他開心了。

　　等了又等，卻沒等到人來應門，「有人在麼？」他又敲了敲門，朗聲問道。

　　「來了」一聲悠遠的答覆，自門板後頭傳了出來，馬岱不由得皺起眉來，這聲音聽起來與印象中的季苓，好像有段差距……

　　門板揭開，同時也揭開了他心中的疑惑。來的人原來不是季苓，而是諸葛亮的妻子，黃月英。

　　「是馬將軍，來找苓兒的？」月英瞧見是他，明知故問。

　　「岱拜見夫人。」馬岱略顯慌忙的拱了拱手，「請問苓姑娘在否？」

　　中年婦人朝他報以歉然的笑。「對不住，將軍，今兒個苓兒一大早出去了，說是去韞卿的新居那兒走走；你知道的，她們夫妻在這兒再待個幾日，便要舉家回荊州去了，她跟韞卿又是姊妹淘……興許韞卿還要留她住下呢。」

　　住下？關平與韞卿兩位將軍即將調回荊州，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不過把季苓留在那兒？馬岱突然覺得一陣地動天搖，「所以……這幾天她都不在？」

　　「我只是猜。會不會這麼做，我就不清楚了。」

　　馬岱沉吟了一會兒，聽月英又道：「還是將軍要過去那兒看看？」

　　他回過神來，擺了擺手，「不用了，夫人，既然是苓姑娘與韞卿的約，我過去豈不是不請自來？既然她不在，那……我還是回去好了，打擾了。」他笑著對月英拱了拱手，就要告辭。

　　「等等，馬將軍。」他才走回馬匹身旁，不料身後的月英居然開口留人。

　　他回頭，「夫人何事？」

　　月英上前兩步，「將軍今兒個難得得空，苓兒不在家著實可惜了，正巧我有些話，倒是想與將軍提一提；只可惜我現下正打算把衣裳送到巷尾的大嬸那兒洗，若將軍不嫌棄，可否幫我一點兒忙，咱們邊走邊說？」

　　既然有事要對他說，那八成與季苓有關。馬岱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諸葛亮雖被劉備奉為軍師的夫人，但生活平淡，日常瑣事多由自己與月英兩人親力親為；冬天的衣裳又厚又重，加諸溪水寒冷，因此每年到了這個季節，諸葛家的衣裳總是送洗的。

　　兩人各拿了一只裝滿衣裳的臉盆走至巷尾，折回來時無事一身輕。
　　「苓兒是被士元收養的，將軍應該不會不曉得這一點吧？」去的時候月英多與馬岱聊些瑣事，直到踏上回程時，她才終於提起了正題。

　　見馬岱點點頭，月英才又道：「那將軍知道苓兒被收養之前，她的親爹是誰，又是如何被士元收養的；對苓兒的過去，將軍究竟了解了多少呢？」

　　馬岱毫無疑問的給她問倒了。「岱對於苓姑娘的過往，除了靜韜提過一些之外便一無所知，還請夫人指教。」他望著月英，神情堅定。

　　只要是與季苓有關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說不上什麼指教。」月英擺手，把馬岱那一臉堅定收入眼底，「老實說，這些事兒本不該由我開口，只是瞧你對苓兒有心，這才打算把一些話同你說……」她的語氣停了一會兒，「讓你有個準備。」

　　「準備？」他變了臉，有些錯愕。

　　月英頷首輕笑，「將軍不必多疑，有人願意接近苓兒，並將她視若珍寶，我與夫君都高興極了，自然不願意把你給嚇跑；只是苓兒幼年命運乖舛，望你聽了之後，能多明白她一些，往後遇到一些事兒，也才有個底。」

　　馬岱心頭一凜，會意似的點了點頭。「岱願聞其詳。」

＊＊＊

　　「那，我去營裡一趟，妳在家好好招待季姊。」關平換上戎裝，出門前不忘吩咐愛妻善待貴客。

　　韞卿輕笑出聲，親暱的拍了拍他的臂膀，「知道了，你快去忙吧，記得回來用午飯。」

　　「我會的；但要是我趕不及，妳與季姊先用，別等我。」他看著愛妻；柔荑握了又放，又朝季苓點了個頭，這才接過隨從手上的馬匹，踏出大門。

　　韞卿凝望著夫君的背影，在他跨上駿馬那一刻，似是下意識追隨伊人身影，往前踏了幾步。
　　季苓看在眼裡，忽覺好生羨慕，也有些懷念。
　　這樣送走一個人，依依不捨的心情，她明白。很明白。

　　「季姊，外頭風冷，咱們進去吧。」不知何時，韞卿回過頭來，美麗絕倫的臉容上夾雜著饜足的笑。

　　屋裡點著火盆，與外頭的嚴寒天差地別；韞卿搓著手，吩咐ㄚ鬟沏茶。

　　「韞卿，妳與之前，有些不同了。」

　　眼前的韞卿換了髮樣，象徵著身份的改變，只是臉上的笑容多了，原本姑娘時的銳氣，似乎也收斂了起；相隔幾日，從姑娘嫁作人婦，就有這點差別。

　　「季姊怎地突然這麼說？」韞卿側著頰淺笑，有些不解。

　　季苓淡淡揚唇，「只是突然這麼覺得；才幾日光陰，就覺得現在的妳與姑娘時候，不大一樣了。」

　　「是麼？原來不只靜韜這麼認為。」韞卿像是想到了什麼，從席上站了起來。「瞧我，才答應過平要好好招待妳的；我記得之前喜宴還留下幾個橘子，以及幾塊大餅，裡頭的肉末滋味不錯，我找找。」她走向擱在一旁的木架子，嘴裡唸唸有詞，雙手亦開始自那一個個盒子翻找起來。

　　「這麼多東西，難不成都要帶回荊州去？」季苓湊近木架，看著成堆喜宴後留下的東西，有感而發。

　　韞卿回頭睞了季苓一眼，抿唇輕笑。「季姊愛說笑，咱們回二伯那兒去，哪可能帶得了這麼多東西？」

　　韞卿那聲「二伯」聽來有些古怪，可她不及細想，韞卿又續道：「所以啊，我跟平還在煩惱這些東西該怎麼辦才好……」玉手在成堆吃食裡，總算找到那塊大餅。「找到了，季姊妳且來嚐嚐！」

　　ㄚ鬟又送上茶水；兩人嘴裡頓時溢滿餅香、茶香，既悠閒又愜意。

　　「方才靜也這麼說妳？」隔了一陣子，季苓接回了先前的話題。

　　韞卿頓了一會兒，「是啊，她說我未出嫁前像姊，而出嫁後……」捧著茶水，唇畔的笑意轉而加深，最後「噗哧」笑了。「像娘！」

　　「妳是少了點銳氣，但……」季苓亦是彎開笑來，搖搖頭。說韞卿像娘，顯然言過其實了。

　　「季姊不會以為我也像娘吧？」韞卿打趣的道。

　　季苓淺淺一笑，笑而不答。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韞卿。」她忽地開口，令嚼著餅的韞卿有些反應不及。

　　「季姊，怎麼了？瞧妳一臉嚴肅的。」

　　拇指撫著杯緣，看看茶湯，又看看等著她說話的韞卿，遲疑再三。「我想問妳一句話，又不知該怎麼向妳開口。」

　　「季姊有話儘管問。」韞卿擱下餅來，拍了拍雙掌，「我不會對其他人說的。」她眼兒彎彎，連唇兒也笑彎了。

　　明明眼前的韞卿笑容可掬，姿態豔麗，可這副景象，卻讓季苓想到了「狐狸」。
　　是了……靜韜古靈精怪，她的姊姊又會差到哪裡去？一瞧見她的害羞，韞卿便主動搭上後頭那句，以便讓她安心的「吐露真言」。

　　要不是與韞卿相熟，她想她一定起身就走，不再與這人多談一句。

　　「妳出閣的時候，心裡想著些什麼……或者該說，妳是做了什麼樣的準備，才決定好要嫁人的？」

　　婚禮當天的韞卿穿著禮服，走在眾人面前時，儀態萬千的樣子，一點也瞧不出緊張；當然她是帶兵上陣的將軍，大場面她見得多了，但……一想到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嫁到另外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即便嫁得那個人是她所愛的，可……要說沒有一點不安，她還真不相信。

　　「季姊的意思我懂。」韞卿微微頷首，捧起茶水啜了一口。「這道題說難很難，說不難，其實也不難。」

　　季苓不由得蹙眉。

　　「平同我表露心跡時，那時咱們才剛入主成都；說真格的，與其問我自個兒怎麼準備，不如問問平跟我說了些什麼。」說到夫君，那張絕美臉容上，浮現出淡淡甜蜜來。

　　「他說：『成婚是兩個人的事兒，是兩家子的事兒』；咱們都是未出閣的大姑娘，哪裡知道成了婚之後會是什麼模樣，該做哪些、學哪些？」韞卿忽地笑了，「所以啊，是平安撫我，跟我站在同一邊，替我著想。是阿娘教導我為人妻，甚至之後為人母的本分，我聽著聽著，就算原本心底沒個底，到最後也要安穩、踏實的吧？

　　「再向季姊掏句真話。」她望著季苓，溫柔而且堅定。「只要能找到那個對的人啊，不管一起餐風露宿，或是跟著他到天涯海角，只要能在一起，妳的心都會願意的。準備不準備的，也就沒這麼重要了。」

　　季苓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小時候，與龐統一塊兒顛沛流離的那段日子。當時的她沒想太多，只是一味著想著要跟著他；就如韞卿所言。
　　如今龐統雖不在了，但，他臨終前，親手將她交給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原先她看不上眼，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心底的那扇門扉，悄悄的，又推開了些。

　　「季姊會這麼問，莫不是已然找到了那個人？」韞卿試探的問。

　　馬岱。馬岱會是韞卿所言的那個人麼？季苓對上韞卿的眼，老實答道：「尚未，我還不清楚。」

　　「是麼？」韞卿輕輕頷首；季苓與馬岱的事，韞卿了解的雖不像靜韜這麼多，但也從她那兒聽了七、八分。
　　「季姊，這事兒急不得。」她提起壺來，給季苓滿上，「快到午時了，妳在這兒用個便飯吧？平待會兒要是回來，知道我沒留住妳，肯定又要嘮叨。」她皺了皺鼻，俏皮的模樣，讓人分不清話裡虛實。

　　季苓報以疑惑的眼神，而韞卿卻像是未卜先知，擱下壺時抬起了頭，一臉嚴肅。「他真的會念我。」

　　難得的，在那冷然臉龐上，浮出些許呀然。

　　對頭的少婦卻是彎開淺笑，在席上安然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