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武俠小說有不同的偏好,許多人喜歡金庸。
這大概是受了電視劇歹量翻拍改編的影響,大家對金庸格外熟悉與喜愛。
如果以我個人看法,我喜歡古龍是更金庸的。
金庸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是很適合的,相對古龍的小說要改編就沒那麼容易,改成電視劇也沒那麼精彩,但古龍的寫作功力在我看來是超越金庸的。
之所以有這樣的差別,在於古龍的小說長於寫意。
意境是難以用電視影像表達出來的,只能在字裡行間意會。
受到電視電影的影響,不少人覺得,小說中對於戰鬥的描述就是那樣,要飛沙走石、要閃電霹靂、要嘶殺吶喊、要有驚世駭俗的武功絕學名稱與獨特的武學理論。
如獨孤九劍─【風清掦:「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
如降龍十八掌─【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竟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
然而,小說與具有影像的電視電影不同的是,小說的畫面得靠讀者自己的想像。
作者寫作時自我想像的畫面不管多精彩,寫作描述能力不管多高深,作者幾乎無法將自我想像的畫面傳達給讀者百分之一。
同樣一塊石頭,我所想像的石頭與你想像的石頭絕對不一樣。
但小說可以傳達意境,可以傳達層次感,敝人認為,最上乘的小說決鬥的描寫是沒有聲光效果沒有誇張的描寫與連篇的成語應用,但卻能傳達給讀者另一種親臨決鬥場的驚心動魄。
例如吉川英治寫的<<宮本武藏>>,有關芍藥使者的一段劇情─
宮本武藏與吉岡傳七郎去拜訪柳生石舟齋(宗嚴)。
石舟齋對不斷前來的挑戰者不勝其煩,用刀砍下了一枝芍藥,與寫了一封婉拒信。請使者送給兩人。
使者先將信與芍藥送給吉岡傳七郎,吉岡傳七郎怒斥:「我家也有芍藥花!」將花與信退了回去。
後來花被送到了宮本武藏手上,宮本武藏看到芍藥花,馬上發現花的切口含有極大的學問,連忙抽刀也砍下一朵花枝,與石舟齋的比對,發現自己砍的切口遠不如石舟齋所砍下的。
從一枝芍藥花的描寫,末寫交手打鬥,也未寫過一招一式,但石舟齋、宮本武聝、吉岡傳七郎,三人之間的武學造詣、態度已躍然紙上。
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也影響了後來的古龍,古龍從<<浣花洗劍錄>>後也走向吉川英治的描述方式。
如<<浣花洗劍錄>>中,白衣人向清平門的白三空叫陣,也使用了芍藥使者的寫法─
【白袍人目中卻又露出不屑之色,突然後退幾步,只見劍光一閃,立刻回鞘,拔劍、揮劍、插劍,三個動作一要眼已完成。等到清平門八弟子定睛去瞧時,他手中已多了段枯枝,原來他方才一拔劍,便已削下這段枯枝,只聽他緩緩道:“拿去給你師傅瞧! ”轉身遠遠走開,經到樹下一方青石上,不言不動,似已入定。........
.......莫不屈道:“在外面,他不敢與弟子們動手,又不敢闖進來,卻削了段枯枝,要弟子拿來給師父瞧。”
白三空雙眉緊皺,接過枯枝,起先隨意瞧了幾眼,然後目光突然瞬出不瞬地凝注在那枯枝切口上,競看得呆住了。
莫不屈見他師父面上忽而微笑,似是深有會心,十分贊賞,忽而凝重,似是心頭恐懼,不能自已,到後來手掌竟微微顫抖起來。莫不屈越看越奇怪,忍不住道:“師父可要弟子們去將他打發了?”
白三空面色一沉,怒道:“你八個人想要送死麼?”莫不屈道:“但……”白三空道:“他是不屑與你等動手,否則你八人此刻焉有命在?”】
<<浣花洗劍錄>>是古龍仿吉川英治的新嘗試,其中武打方面仍佔相當多的字數,但真正驚心動魄的卻皆不在打鬥之中。
如紫衣候與白衣人決鬥的描述不下百字,但真正讓人驚呼的卻是在決鬥之後─
【鐵金刀擠在人叢中,赤紅著臉大呼道:“俺早說紫衣侯爺劍法天下無雙,怎會敗給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還不服氣,七年後還要再來。”
…...只見紫衣侯卓立在船頭,蒼白的面容上,竟也全無半分勝利後應有的興奮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來競還遠在胡不愁之上,只見群豪激動之下,誰也沒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不知是誰,放聲大呼道:“請候爺向咱們說兩句話。”
…..........
紫衣候目光再次轉動一遍,終於緩緩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實是傀不敢當,只是……”
哪知他方自開口說了兩句話,競突然張口噴出了一日鮮血,他那瀟灑而筆挺的身軀,竟也站立不穩。.....
紫衣候嘴角泛起一絲慘然,一字字道:“那自衣人劍法之高,確是驚人,我連換了九十七種劍法,最後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時所創,武林失傳數百年之'伏魔劍法'中一著,僥幸勝了他半招,還是傷不了他,但……但……”他語聲已是十分微弱,說到這裡,更是氣喘不已,難以繼續。
..........群豪望著他身影自船頭消失,亦是黯然神傷。誰也想不到夜如此巨大的勝利後,竟是如此巨大的犧牲!在如此巨大的歡樂後,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武俠小說中戰鬥的描述不一定是構成小說的重點,一場決鬥的勝敗早已在劇情中一點一絲悄然無息地累積起來的,到最後的決戰勝敗已不言可喻不用在多所著墨。
如<<浣花洗劍錄>>,要解決這部小說最後的衝突─白衣人的再臨,白衣人重臨的壓力其實是貫穿本書的重點,但最後的解決其實只有寥寥數字。
【寶玉道:“不錯,我就是方寶玉,我必能勝你。”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你能麼,但願你能……”
他笑容中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厭倦之意,似乎是因為這種話已聽得太多,又似乎因為他已勝得太多。
不敗,是否也是痛苦?
寶玉沒有去想,他也不給別人去想。 ”
他只是沉聲道:“請!”
請字出口,他掌中長劍也已出手。
這是攝人魂魄的一剎那,也是驚天動地的一剎那,正如陰霾遍布的天地間,突然大放光明
劍光,蛟龍般展動著,兩條白衣人影,飛躍在劍光中,根本分不清誰是白衣人,誰是方寶玉。
但一陣如珠落玉盤般的龍吟劍擊聲響過後,漫天劍光,突然消寂,只剩下兩柄長劍卓然高舉,劍尖卻搭在一起
方寶玉與白衣人,再次對立,但他們已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塊堅冷的冰!兩團熾熱的火!
他們的眼睛,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但這也不再是人類的眼睛,而是猛虎、狼狐、黃鷹的、
群豪但覺胸膛已窒急,已悶得像要裂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寶玉的腳步,突然後退……向後退,
白衣人步步進逼,寶玉掌中劍已被壓下。
群豪的身子開始顫抖,不住地顫抖。
突然,閃電船急退四步,寶玉整個人竟乎平地跌了下去,撲地跌倒在白衣人腳前。
白衣人長劍若是落下,方寶玉便要身首異處,但他卻似大出意外,長劍竟不由自主頓了一頓,他畢竟無法再取方寶玉的眉心,無邊的大地,已護住了寶玉面目。
群豪的心都已裂成碎片,嘶聲驚呼……
但驚呼方自出口,白衣人長劍還未擊下——
劍光,突然自白衣人腳尖飛起,一縷鮮血,隨著這沖天而起的劍光飛射而出,像是要筆直射入雲霄。
白衣人身子搖了搖,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妙的一劍……當真妙絕天下。”
狂笑聲中,他仰天倒了下去。
風吹海浪,天地間卻靜寂如死。】
老實說,兩人的交鋒,這樣的字數遠遠少於紫衣侯對白衣人之間的那場戰鬥。
但兩人的結局卻是從紫衣候的死就開始舖陳的。
另一例如陸小鳳傳奇的<<決戰前後>>西門吹雪對葉孤城的決鬥,文章中甚至沒有一字提到葉孤城的絕技天外飛仙。卻是從雙方的情感中帶入詮釋場絕世高手的世紀決戰,文章中沒有飛沙走石,沒有誇張的筆法成語等等文字的遊戲,但卻字字充滿人性,講出了勝者為何以勝,敗者又因何以敗。
【兩柄不朽的劍。
劍已刺出。 ”
刺出的劍,劍勢並不快,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
他們的劍鋒並未接觸,就已開始不停的變動,人的移動很慢,劍鋒的變動卻很快,因為他們招末使出,就已隨心而受,別的人看來,這一戰既不激烈,也不精彩,魏子云、丁敖、段羨、屠萬,卻都已流出了冷汗。
這四個人都是當代一流的劍客,他打I看得出這種劍術的變化,竟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正是武功中至高無上的境界。
葉孤城的對手若不是西門吹雪,他掌中劍每—個變化擊出,都是必殺必勝之劍。
他們的劍與人合一,這已是心劍。
陸小鳳手上忽然也沁出了汗,他忽然發現西門吹雪劍勢的變化,看來雖靈活,其實卻呆滯,至少比不上葉孤城的劍那麼空靈流動。
葉孤城的劍,就像是白雲外的一陣風。
西門吹雪的劍上,卻像是繫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這條看不見的線。
陸小鳳也已看出來了,就在下面的二十個變化間,葉孤城的劍必將刺入西門吹雪的咽喉。
二十個變化一瞬即過。
陸小鳳指尖已冰冷。
現在,無論誰也無法改變西門吹雪的命運,陸小鳳不能,西門吹雪自己也不能。
兩個人的距離已近在咫尺。
兩柄劍都已全力刺出。
這已是最後的一劍,已是決定勝負的一劍。
直到現在,西門吹雪才發現自己的劍慢了一步,他的劍刺入葉孤城胸膛,葉孤城的劍已必將刺穿他的咽喉。
這命運,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忽又發現葉孤城的劍勢有了偏差,也許只不過是一兩寸間的偏差,卻已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這錯誤怎麼會發生的?是不是因為葉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與死之間,已沒有距離?劍鋒是冰冷的。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刺痛,就彷佛他看見他初戀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時那種刺痛一樣。
那不僅是痛苦,還有恐懼,絕望的恐懼。
因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歡樂和美好的事,都已將在這一瞬間結束。
現在他的生命也已將結束,結束在西門吹雪劍下。
可是,他對西門吹雪並沒有怨恨,只有一種任何人永遠無法了解的感激。
在這最後—瞬間,西門吹雪的劍也慢了,也準備收回這一著致命的殺手。
葉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門吹雪並不想殺他,卻還是殺了他,因為西門吹雪知道,他寧願死在這柄劍下。
既然要死,為什麼不死在西門吹雪外下?能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至少總比別的死法榮耀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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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附一則,在戲劇中,沒有誇張的武打場面,卻在轉眼即逝的決鬥瞬間中完全詮釋出了主角強悍的的佳作─
<<子連れ狼>>(帶子狼)中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