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y, A Tale
民國一百零三年五月，台北市，溪門國民小學前。
炎熱的下午，悶濕的天氣，即使天空布滿烏雲，仍然無法阻止路行人汗如雨下，就算他們已經預測到等一下必定下起午後雷陣雨，然後溫度稍降濕氣變高，一切現象都讓忙碌的人們情緒變得煩躁。
不過還是有例外的人，那就是剛下課的小學生。縱使有人等一下接著要去補習班，然而光是「下課」這件事情，就足以令他們的心情非常愉快。
學校剛下課，大門口排滿各式各樣的車輛，從閃閃發亮的賓士和寶馬的名貴車，到用送貨的簡陋發財車和骯髒摩托車，全部都吐著令人發暈又臭的廢氣，而家長們會在車前尋找自己孩子的蹤影，孩子則會高興談論等一下要去哪裡晃晃，或是…
擠在小吃攤前，享受下午的美味點心兒。
學校大門前右側的小巷空地，有一台設備很簡單的兩輪小推車。
白色又帶點油膩的招牌，上面用大大的紅色字體寫著：「水煎包」，旁邊的小黑字則是：「三個二十元」。
忍耐鍋爐前的高溫，流下如雨的汗水，掀蓋大鍋蓋的婆婆頭上綁著一條白色毛巾，俐落地把水壺的水注入黑色高溫的平底鍋，裡面慢慢呈現金黃色的半熟水煎包也趁機散發出更多香氣，吸引更多的學生前來購買。
婆婆捲曲的白髮，垂皺的臉頰都讓小顧客們知道老闆娘的年紀絕對比他們大上許多，而她的和藹親切令許多孩子每天放學後必定來此攤報到，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吸引這些小客人的目光。
一隻白橘相間和一隻灰色的虎斑貓，每天固定會流連在攤子的前面充當婆婆的活動招牌。
「阿婆，我可以餵小貓嗎？」一位理光頭的小男孩，揹著藍色的卡通書包，拿著午餐剩下的麵包問道。
婆婆手上雖然忙著拿塑膠袋裝水煎包，加入甜辣椒醬，但還是笑笑地對不認識的小男孩回答說：「可以啊，但不可以拉他們尾巴，會抓人喔！」
不管是人或動物，相處時間一久自然就會了解彼此習慣，婆婆知道橘子和小虎最不喜歡有人拉他們的腳或尾巴，要是有人如此，他們會伸出利抓反抗，就算是每天餵食他們的自己也一樣。
小男孩蹲下，將手中的麵包撕成小片拿近白橘相間的貓，牠慢慢靠近，聞了一下後就咬來放在地上吃，然後任憑小男孩高興地撫摸牠。
小男孩的舉動吸引一位綁馬尾的小女孩模仿，然後是愈來愈多的孩子會粗暴地玩弄牠們，最後貓兒會雙雙不耐煩地爬跳上圍牆，讓孩子只能遠觀無法褻玩。
然而孩子天真的笑容與純潔笑聲，一直以來是婆婆在這裡賣水煎包的原因。
「阿婆您好，我要六個水煎包。」小彩很有禮貌地跟婆婆叫買，她聲音甜得細細高高，令婆婆非常印象深刻又陶醉。
婆婆抓塑膠袋的頭轉向一看，果然是認識兩年又常來光顧的小熟客。
「小彩今天也跟媽媽來啦。」婆婆滿心歡喜地回答。
「阿婆妳好。」一位裝扮整齊，衣飾看來名貴的少婦也跟著小彩擠到攤子前問候。
母親美麗又有氣質、謙卑的禮儀與家庭教育都反映在小彩的行為上，因此婆婆對小彩印象特別深刻與喜愛，其中原因也包含她母親。
「今天一樣嗎？」婆婆對小彩的媽媽問道。
「是的，麻煩妳了。」少婦輕撫小彩的柔順的秀髮說道。
婆婆俐落地把水煎包裝入白色塑膠袋，又用紅色外帶裝起來，伸出滿布皺紋的右手要交給小彩，而小彩有點怯生生地伸出手，把小手掌中的四個銅板兒連帶一朵紅色的小花交給了婆婆。
婆婆看到後有點驚訝，然後小彩說：「這個星期天是母親節，學校有發康乃馨要送給媽媽，我多要了一朵給阿婆。」
「因為媽媽說，平時阿婆對我都很好。」小彩有點臉紅地補充道。
婆婆睜大有點被下垂眼瞼蓋住的眼睛，然後顧不得其他小客戶的催促聲，當場把紅色的塑膠康乃馨別在圍巾前。
「謝謝小彩！婆婆很高興！」她注視小彩彎成月牙的眼睛，慢慢地說。
「阿婆，母親節妳兒子有要帶妳哪裡慶祝嗎？」少婦問了一個被商人洗禮，也是普遍不已的節慶問題。
「呵呵！他喔，在日本讀書啦，說沒空回來，說中秋節再補償我，再帶我去吃好料的啦！」婆婆爽朗地笑著回答。
「是喔，不然妳可以去日本找他，又不遠…」
少婦與婆婆又聊了幾句，然後小彩揮著手，滿臉笑容地和母親離開小攤子，往一台高級休旅車走去。
轟隆！！滿佈烏雲的天空響起一聲預警，預告一場大雨的來臨。
果不久，斗大的雨滴啪啪啪地打在灰白色的柏油路面，掀起一陣溫熱的白色霧氣，之後便是幾乎覆蓋視線的傾盆大雨。
婆婆招呼完攤前的最後一位小顧客，看他跑向雨中後，便坐在尼龍帆布搭起的帳棚下休息。
她把一個已經放冷的水煎包掰開兩半，露出滿滿的肉餡兒與高麗菜，放在地上給一同躲雨橘子和小虎，然後眼神呆滯地凝視在路邊急忙停下穿起雨衣的機車騎士們。
「今天又過了呢…你這不肖子，老娘可要好好敲你一頓。」婆婆目光落在橘子與小虎大快朵頤的吃相，身體極度疲憊和無力，心中想著中秋節怎麼還不快來呢。
兩天後。
這天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也是母親節。
婆婆窩在成功國宅的一樓小公寓，她和外省人丈夫年紀差很多，所以丈夫在她還算年輕時就去世了。她兒子不在家，而橘子和小虎又從寢室的窗戶跑出去晚耍。
她沒有丈夫陪伴，兒子也不在，連貓兒都跑去玩而棄她不顧，所以婆婆吹著電風扇昏昏沉沉地注視新聞台，然而就快睡著的時候…
「叮咚叮咚！」一聲稍微刺雜的電鈴聲把她吵醒，令她有點不耐煩。
婆婆拖著緩慢的步伐，心想又是哪家房屋仲介的年輕人來拜訪或推銷，心中正醞釀準備見到人先數落一番的情緒，但當她一打開內門時，站在門外人的臉孔卻令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婆婆無法置信，柵欄門外的臉孔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媽媽…」一位理平頭，拖著一只綠色行旅箱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外輕聲喚著。
「你…回來了…」婆婆驚訝地慢慢打開外門，聲音顫抖地說。
「媽媽…」男子一把抱住婆婆，彷彿要將多年來的思念一口氣讓母親能了解。
「媽媽…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妳得了肺癌呢？」男子埋首在她背後，用有點責備卻更多悲傷的語氣說。
「妳以為…能讓我…讓我專心讀書，我就…高興嗎？」男子拼命流淚地說。
婆婆再度瞪大眼睛說：「你…你怎麼知道的…」
「醫生特地打電話到日本告訴我的…他說妳太奇怪了，得了如此重病卻沒人陪妳去看病…」
「他說…他說妳…剩下幾個月左右…」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一定要陪在妳旁邊…」男子不停地流淚，而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年輕女子也一直對著兩人哭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婆婆輕輕拍著兒子寬碩的臂膀，也老淚縱橫地緩緩說道。
母子兩人與她未來的媳婦兒，三人一直沒有進去屋內，不斷地在門口流淚，彷彿為預料而來的不幸在傷心哭泣。
隔天。
依舊炎熱的下午，悶濕的天氣，大門口同樣排滿各式各樣的車輛，吵鬧的家長與放學的孩子依舊在此時聚集，而巷口的小攤子同樣聚集一群為便宜又好吃點心而來的學生們。
然而今天不同的是，攤子除了婆婆之外，還有一位年輕男子在幫忙招呼客人，另一位年輕女子似乎不熟悉在地語言，所以只有幫忙桿麵皮與包餡料。
他們三人一直在招呼這群小祖宗，臉上都露出欣喜燦爛的笑容。
「呵呵，可要小心點！會抓人喔，牠們上次被很多人摸得不太高興呢。」婆婆對個子較高兒，正想要伸手摸橘子和小虎的男孩說道。
「阿婆，妳好。我要六個煎包。」細細高高的甜甜聲音響起，而年輕男子聽了之後說：「小彩，妳來啦！」
「叔叔你是誰啊？」小彩偏著頭，一臉疑惑地問。
「他是我帥帥的兒子喔！」婆婆邊說邊伸出手把鍋蓋掀起，一陣香氣四溢。
「啊！阿婆妳還帶著我送的康乃馨耶。」小彩看到那朵紅色的塑膠康乃馨還別在婆婆圍巾胸前。
「呵呵，因為婆婆很喜歡啊！」
「來，今天多給小彩兩顆水煎包。」婆婆把裝著滿滿水煎包的紅色塑膠袋遞上時，小彩的母親此時也走了過來。
「咦？阿婆，他們是…？」少婦感到有點奇怪地問。
「他是我兒子，那是他女朋友啦！是日本人喔！」婆婆用油膩膩的手拍著男子背部開心地回答。
「妳好！」男子露出靦腆地笑容打招呼，而旁邊的女子則小小地鞠躬示好。
「哈哈！她不會說國語啦！」婆婆笑跨一步到女子旁邊，輕拍她的手臂，笑咪咪地補充道。
「昨天母親節，他們突然從日本回來，說要給我驚喜！我差點被這孩子給嚇死，不過看他還帶未來的媳婦兒一起回來的份上就饒了他！」
少婦恍然大悟，一臉開心地說：「阿婆，妳兒子這麼帥，又在日本讀書這麼優秀，以後靠他就好命了！」
「哈哈哈！那是當然的，不靠他，我要靠誰…」
年輕女子替婆婆從小彩手中收下零錢時，順手摸了摸小彩的頭，而小彩也是滿臉高興對她笑，而這份閒話家常的快樂，他們都希望能永遠持續下去。
大雨，又開始下了。
小攤子的帳棚下，母子二人坐在椅子上開心地聊天，而年輕女子則豎起耳朵，一邊餵著橘子與小虎，聆聽雨聲中兩人的開心對話。
這份快樂，三人都瞭解是有期限的，而且會隨著時間慢慢變質…
幾個月後，婆婆已經無法再去賣水煎包，無法看到小彩的笑容…
她知道，今天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雖然離中秋節還有幾天，不過她已經看見老丈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等著接她離開這個世界，在彼方一家團員。
婆婆非常虛弱，但意識仍非常清楚，她看見老丈夫微笑不語，她看見床頭旁的兒子與她女朋友面容憔悴地注視自己。
她張開眼睛，對跪坐在床邊的兒子說：「大概…時間…咳...咳…也快到了…」
「你…能去…幫我把你爸爸…房間書桌抽屜中…拿一個…小鐵盒來…嗎？」婆婆虛弱地說，雖然已經盡量不去咳嗽，但語中仍因疼痛禁不住顫抖。
「好的…媽媽…」男子的臉龐，早已經佈滿不知流了幾次，又乾了幾次的淚痕。
年輕女子只是一言不語地慢慢撫摸婆婆乾枯又粗糙的手，她心中傷悲滿溢卻苦於無法用語言表示，因而令淚水更加止不住，宛如滂沱大雨。
「呵…呵…別哭…人，總要走這一遭，而有…咳咳…妳陪伴，我…咳咳…心滿意足了…」
「媽媽…」男子把手中一只生鏽的小餅乾盒帶來床頭前。
婆婆看了之後，又說：「打…開…念給我…聽聽」
男子啪地打開鐵盒，裡面有一張被折皺誘發黃的報紙。
他攤開報紙後，看著斗大的印刷標題，開始讀出上面的內容：「悲劇，中華航空在四月二十六日於日本名古屋發生重大空難…」
「…共兩百六十…四名…罹難者…機上…因…因…」男子語氣開始顫抖，眼神瞪大有點害怕地念不下去，他旁邊的女子聽到這一小段時，也同時驚訝地以手掩住嘴巴。
「鐺啷啷！」男子手中的鐵盒掉在地上，同時一張發黃的訃聞也掉了出來。
「你們…明白…了嗎？」婆婆一臉慈祥地看著兩人說道。
「我…兒子早…在那一年去…日本時…就死了…」婆婆眼角流下一滴淚，又繼續說道：「人…老了，就是好面子…」
「我搬到…台北…之後，都跟別人…說兒子…去日本…讀書…所以…你們就認為…我兒子在…國外…」
「對不對…小虎…橘子…」婆婆緩緩地念，慢慢地喚出這幾年來陪伴她的貓兒的名字。
男子和女子沒有再說話，只是一直害怕地跪在地上流淚。
婆婆看他們兩人沒有說話，又繼續說：「之前…在攤子的…是你們…朋友？」
「橘子喉嚨…有問題，無法出聲…但…那隻『橘子』竟然…會叫出聲音...」
「而且，那有做…母親的…會認不出自己的兒子跟女兒呢？」婆婆流下的淚，很快浸溼了枕頭，她舉起的雙手很快就抱緊了同樣淚流滿面的兒女。
年輕男子與女子一聽到視如母親的人，即使認出他們的真面目，仍視自己為兒女而不是怪物時，心中不斷壓抑的不安被一口氣消除了。
「媽…媽！！」男子大聲哭著。
「那天…那天要不是有媽媽…在街角…發現我跟橘子…要不是媽媽帶我們回家...」
「要不是媽媽願意收留我們…我們早就凍死在雨中了…」男子緊緊擁著婆婆，一手也緊緊握住妹妹的手…
那天雨中的寒冷刺骨，凍徹心扉，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咪…咪…」
他腦海裡浮現那天的回憶與聲響，他只能發出微弱的求救，緊緊靠著妹妹身旁，看著人來人往…他理解的，自己跟妹妹會死在這破爛的紙箱裡。
因為雨聲遮蓋了他的求救聲，低溫冷漠了來往行人的心。
然而…媽媽出現了…
那天媽媽把他們藏在懷中的溫度，暖至心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媽媽，世上唯一的恩人，而這位恩人卻在幾個月前對他們訴說自己不久於人世，對他們訴說她將孤獨死去，對他們訴說…
有你們真好…
小小的房間內，三人無法再語，只能相擁而泣，然後等待時間慢慢地溜走，然後其中一人的手緩緩地自兩人背上滑落。
…………………..
這天同樣是大雨，賣水煎包的攤子一直沒有出來，讓小彩跟她母親感到不安與失望，然而小彩明亮的眼睛，在車水馬龍人滿為患的學校大門口，發現了一位人影。
她拉了拉母親的手，指向站在巷口旁的人說：「媽媽，是那位姐姐耶。」
少婦轉頭看向賣水煎包的位置，一位年輕女子淋著雨，眼神哀傷寒冷地慢慢向她跟小彩走近。
「…」少婦原想詢問最近阿婆是不是身體不好，所以沒來，然而她卻無法開口。因為女子眼神的空洞深不見底，彷彿一問就會被她拉進一個未知的悲傷世界。
少婦噤住了口，看著女子默默從口袋中拿出一封早已染濕的信，然後蹲下遞給小彩。
小彩抬頭看了一下母親，見她點點頭後，慢慢伸出溫暖的小手收下這封信。
年輕女子的眼神，短暫地出現光芒，微笑地伸出濕冷的手摸了摸小彩的臉後，起身走入人群，消失在雨中。
少婦不安地帶著小彩回到車上，接下小彩手中濕漉漉的信，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並拿一張黏在一起的紙。
她慢慢翻開後，紙張夾著一片紅色塑膠花瓣，而上面只寫了一個地址。
幾天後，社會新聞報導了一椿獨居老人因肺癌生病死在家中的消息。
這對冷漠的社會大眾來說，不是什麼大事件，所以只有少婦跟小彩這種跟婆婆生命有過交集的人而言，才會是一件令她們感到哀傷的事情，才會記得那位養著兩隻可愛貓咪的阿婆。
除此之外，誰都不會去探究為何這位獨居婆婆死的時候，要在胸前別著一朵塑膠康乃馨，也不會理解為何她死的時候，身邊還有兩隻貓…
一隻白橘相間的貓和一隻灰色虎斑的貓一起死在她身旁。
創作內容
沉默之丘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