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鏡〉
身為聯盟當中最元老的一批英雄,也是聯盟推薦給新手召喚師的英雄之一,他經常得和新加入的召喚師打交道。
他們對他的身世表示好奇時,他心情要是剛好不錯,便會放下刀,緩緩跟他們說自己的故事。既不過度簡潔而顯得諱莫如深、也不煞有其事地加添誇張的細節。他的故事很簡單,不消半刻鐘就可以說完。
他的生命並不像某些英雄一樣,充滿戲劇化的遭遇。因此,他僅是用平穩、傳道一般的語調,慢慢地說自己曾經遇到過的事。很多人聽到中間的段落,就會皺著眉,開口請他稍事休息,像是怕他心中的傷口再度被撕裂。然而,他可以說——很誠實地說——那些傷痛,就跟壓力一樣,說著說著,就沒了。
他越說、就越會有種幻覺,似乎自己正在陳述別人的故事。
於是,他漸漸地不再因為回憶而流淚了。
許多人,來自愛歐尼亞的同伴,或單純只是聽過他故事的人,都會說他十分堅強。每每聽見這樣的稱許,他都無聲囁嚅,想反駁、卻無從開口。
他堅強嗎?
沒有跟著那些慘死的同族一起步上黃泉,就能被視作堅強嗎?選擇把仇恨一次一次凝上心頭,化作對敵人復仇的欲望、化作鮮血結晶閃耀光亮,就算得上堅強嗎?抹去悲憤的淚水,獨自踏上無極之道的傳承之路——這些不得不為的無奈,原來可以稱為堅強嗎?
他不願意說自己堅強。
在他拿下多目鏡,用自己的眼睛直視一切之前,他永遠都只是個懦夫。
*
開頭大約是這樣的:那是他還只用單純兩隻眼睛觀察世界時的記憶。
他那時名為易,單名易,再無其他。
易是某個少數民族的後裔,和其他幾個部族的子女一樣,繼承了所謂「無極之道」。他們自幼練武,為的就是保護和傳承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武術。他們有人擅長體技、有人精於劍道,但師父總是說,這些都不是無極之道的精髓。師父還說,等到哪天,有人能發現這個技巧的核心所在,無極也就得以繼續流傳了。
他那時還很普通,與今比之,普通到讓人不能想像,他究竟遇到過什麼,才練就現在這副可稱作純粹的、完全是個武器的身體。
年輕時的他身形精瘦,對空揮起刀來勁道還行,腳步則是靈動敏捷,幾個滑步就能移動到敵人面前。可讓人不解的是,具備這樣資質的他,卻幾乎沒法傷人一分。
箇中原因他自己清楚——他對氣的感應是不為外人道的靈敏,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透過氣的流動來確認敵人的位置或動作,要在人群中毫髮未損地移動,對他來說比砍柴挑水還簡單。然而,一進到想攻擊的心理狀態,他卻會因為無法確定該先攻擊誰或是哪個部位,而錯失良機。
「易,我覺得你這樣有點麻煩。」蘭常常說。
蘭是他的鄰居,兩人打娘胎裡就注定要認識。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練武。他看著蘭從綁著兩個沖天炮的小女孩,變成現在可以幾腳踹斷鐵鍊的少女;蘭則看從小愛用石頭打水漂的他,到現在已經十五有餘,還是喜歡用石頭打水漂。
每天,集體訓練前的午後,他總拉著蘭到村外的某個湖邊。
他身旁堆著小石頭山,偶爾從裡面揀出一塊圓滑點的,就往湖心投去。蘭坐在他身旁,光腳丫踢呀踢地,濺出的水花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今天,聽見蘭說自己麻煩,他只是又揀了塊石子。
「安靜點,蘭。閉眼聽我打了幾個漂兒。」
他說完就順手甩出一塊圓石,只見石頭朝著水面滑呀滑,一下就滑沒了。
「八個吧。」不久,蘭張開眼,歪著頭說。
「錯,」他得意笑笑。「是十二個。」
蘭露出想踹鐵鍊子的表情。「你怎麼說都行呀,我又沒看見。真賊。」
「不然交換吧,換妳擲,我來聽有幾個漂兒。」他聳肩。
蘭依言做了,他聽了聽,連眼睛都沒張,就說:「五個。嘖嘖,技術不好。」
他沒得張眼,因為蘭放掉七分力道,直接給他來了個正面直拳。回村的路上,他閉眼扶著路邊的樹幹走路,一面叨唸蘭太暴力。
「暴力點好,不像你,下午練武肯定又要挨罵了。」蘭偶爾扶他跨過突出地面的樹根,沒好氣地說:「你如果揮刀不順利,還是快點趁成人式開始前換練別的比較好。雖然我覺得你的情況,大概也跟揮刀順不順利沒關係。」
「妳不懂,我就是只練刀。」他勉力睜開眼,對她笑笑。「真正要打,我的實力也不只如此。妳不是見識過?」
蘭咬唇,她知道他沒唬人。她常見到,易實戰時,身影輕靈快速,敵人往往抓他不著;可只有快只會躲,敵人還是在那,最重要的了結一招,易常常使不出來。他經常盯著敵人的身體,好像在想攻擊哪比較有效,往往在這一瞬,機會就溜走了。
「易,你就是不夠專注。師父總是罵你,不要老想什麼地方也打,鎖定一個地方攻擊就對了。像我踢鍊子,我只踢一個地方,踢幾下就成。」
「一次打好幾個地方算什麼,我還想一次打四個呢。」他對蘭露出自嘲的笑容。
聞言,蘭用力翻了個白眼。
下午的練習,果然就跟蘭說的一樣,他又挨教訓了。其他人都赫赫地練得生風,只有他拖著刀,被師父揪著耳朵拉到旁邊。見他這副狼狽模樣,許多同年的徒弟都在偷笑。
「痛痛、痛痛痛痛——疼著呢、師父。」他小聲哀號。
「看看你,還知道喊疼。唉、」師父放手,用力嘆氣。「易啊,樹幹斷成兩截和斷成四截或許仍有不同,但人只要斷成兩截就肯定沒錯了。你能明白嗎?」
「很難呢,師父。一瞬間決定要砍哪真的很不容易啊,要是砍另外一個地方會不會比較好?光想著這件事,就會忘記要揮刀啦。」
忘了剛剛才被揪過耳朵的他,笑嘻嘻拿著沒開鋒的刀朝師父比劃,想著哪邊比較致命。一想到要砍脖子,他又會覺得柔軟的腹部才算要害;可真的要捅肚子麼,他又會想脖子似乎比較脆弱。算了,乾脆先把膝蓋橫著劈斷吧,反正沒法走路的話,也談不上戰鬥了……
「你又在發呆!」
師父的手跟罵聲一起擰上他耳朵。
「疼、很疼哎,師父,啊嘖嘖……」
「真是……罷了罷了,隨我來。為師有東西給你。」師父搖頭放掉手,轉身走開。
「是。」
他跟著師父離開訓練場,聽見同伴們練武的聲音漸漸遠去。師父帶他走進訓練場旁收納武器的大堂,裡面有給初學的刀棍槍劍,也有大師曾揮舞過的神兵利器。他雖然喜歡練刀,但其實對武器本身沒有執著,因此,他對大堂裡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感興趣。
易輕輕哼著小曲,等師父找到他要拿的東西。一個漂兒、兩個漂兒、三個漂兒——他打水漂時總是哼著這個調,石頭似乎真能因此飛得更快更遠。
「找到了。易,過來。」
他依言走向師父,只見師父手上拿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初看像是很多管子紮成一束、細看上去,還有點像是昆蟲的複眼。那個東西煥發熒熒的綠光,沉甸甸的樣子。
「師父,這是啥?」
「不要叫這個東西『啥』,有失尊敬。」師父嚴肅地說:「這叫多目鏡。」
「多目鏡?」
這個叫做「多目鏡」的東西,的確是滿名符其實的。不過它的功用,他一時半刻還真的看不出來。他從師父手上接過它,本能地從裡透過它向外望去。這樣看上去,大堂並沒有變得比較昏暗,或更加明亮,景物和原本相差無幾。
他轉向師父。
「嚇!」
他轉了幾圈,發現師父不見了。他叫了幾聲,然後多目鏡突然被拿走。
師父突然又出現在他面前。「嚇什麼嚇,真是個毛頭。」
「師父,剛剛您消失了哩。」
「不是為師消失了,是多目鏡幫你把我『過濾』掉了。」
之後,師父向他解釋,多目鏡是一種奇特的器具,會為配戴它的人掃去,所有不應該出現在視野當中的東西。不同的配戴者透過多目鏡的看到的景象不盡相同,意志堅定的人可以藉此把武藝鍛鍊得更加精純;有的人會被迷惑心智,就此沉浸在多目鏡呈現的、如同幻境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師父要他戴著多目鏡,好好檢視自己應該看著的東西,跟不應該看著的東西。
「你實在太不專心了,易。擁有這種感應,居然只是讓你的注意力渙散至此。」師父有點可惜地說:「以前的人拿多目鏡來鍛鍊自己的意志,現在卻只能拿來當作幫助你集中的工具。罷、罷,真是暴殄天物。」
「那還是把多目鏡收回去吧?師父。」他直率地回答。「給其他人或許更有用哩。」
「不行,」師父的眼中突然閃現精光。「你會需要這個多目鏡。易,你的力量要是能夠好好集中,那真是不可多得。為師把這個多目鏡交給你使用,你要更加用心地鍛鍊。明白了嗎?」
「應該吧。」他聳肩。
師父用手刀敲了他的頭。「要說『是,我明白了。』」
「……好痛啊,師父。」
他拿著多目鏡,離開大堂的時候,還是覺得師父一定有哪裡搞錯了。多目鏡這樣重要的東西,給他真的沒問題嗎?他拿起多目鏡的時候,一點「就是它了」的命定感、或連一絲靜電都沒有。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刀術確實需要更長進,他還是依言戴上了它。
他這時還不曉得的是,之後,他再沒取下過多目鏡。
彷彿自己戴著它出生,且注定戴著它赴死。
蘭不喜歡看他戴著多目鏡。
「不是我要說,這東西長得還真醜。像蟲子眼睛。」
「師父說這是很有用的道具哩。」
「練武的人才不耍旁門左道呢,易。你練成刀術以後,就快點把這東西拿下來吧。」
蘭老是作勢把多目鏡直接從他頭上拔下來。說來奇怪,戴著這東西的時候,師父跟他的某些同伴會消失,蘭卻不會。真不曉得這東西「過濾」的憑藉何在。他總是會想歸納出它過濾的一套道理,但總是發現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戴久了以後,他真心覺得,多目鏡不只毫無道理,還很麻煩。
練武時,因為看不見大部分的對手,他沒法在對練的敵人面前,猶豫該攻擊何處,只能順著他感應到的精神所在,送出自己的武器。
這樣的戰鬥方式讓他很不習慣。他不是在移動時撞上對手,就是奮力一擊卻揮了個空。同伴們看他這樣,都會偷偷地笑他,笑他練起武來不若原本老是驟停的飛;而變成跟其他人看不見的敵手戰鬥,模樣傻得可以。他們還笑他,都多大年紀了,還像個娃娃一樣要道具輔助才能練武。
他沒法跟蘭訴苦,因為蘭總說,他要嘛就把多目鏡脫了,就不用聽那麼多閒言少語;問題是他脫了多目鏡,便不能跟師父交代。而且,他真的是不爭氣,老是在心底還有點期待,期待多目鏡戴久了,真能讓他有什麼改變。
不過,這種想法在多目鏡給自己找麻煩的時候,就會減弱許多。
偶爾他戴著多目鏡,走著走著就撞上一團空氣,拿下多目鏡才發現,自己撞到要去打水的同伴、或是拿衣服去河邊洗的大媽。平常,他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撞到任何人。現在,就算張著眼睛都沒法好好走到村外,他不免覺得有點惱。
蘭嘴上說討厭多目鏡,看見他撞到人的時候,倒會笑得很開心。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坐倒在地的他才會覺得,多目鏡還是有那麼點功用。
有次,他一連撞上十個人,弄得雞飛狗跳的,挨了不少教訓。最後一個人被他撞倒後,原本懷裡的老母雞一溜煙跑得沒影了,害他被臭罵一頓。至此,他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壓根不想管多目鏡有什麼功能,直直跑向師父研讀經書的寺院房間,也不看師父在做什麼,就站在門口,一心要把多目鏡拔下來還給他。
「師父,我受不了了,這個還——」
「……等等。」
師父用幾乎可說是移形換步的速度,瞬間出現在他面前,按住他的手。
「易,你要用感應力,避開那些你看不見、卻還是碰得著的東西。不要拘泥於外在的形體,用你的意識去感應你的敵人。這就是我給你多目鏡的原因,你不能隨便放棄它。」
「我感應不到啊,師父。我再戴著這東西幾星期,整村的人都會知道要避開我了,這樣哪算是我感應到然後避開他們?而且大家都在笑我啊,原本他們只是笑我練武實在不成,現在還笑我傻得可以啊。」
「現在正是辛苦的時候,易。但你不能因此放棄。」
「師父,到底還要多久?」他垂著頭,感到很沮喪。
「等到你真心地和多目鏡合而為一的時候,它自然會成為你的助力。」
「合而為一?」
「你還是把多目鏡當作外物吧?」師父對露出困惑表情的他說:「它呈現給你的,就是你應該看見的世界,真心相信這一點的話,多目鏡才能真正幫助你。如果有什麼東西是你碰得到,卻沒出現的,就應該用精神去感應它。——易,先回答為師,你現在看得見我的表情嗎?」
他聽見這個問題,猛地陷入沉默,然後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師父一直都沒有出現在他的視野當中。
他向後退,臉上滿是震驚。
「為什麼……我明明就沒看見師父,可是、師父……」他像是暴盲了似地往前伸出手,然後感覺到師父就站在面前。「我,我本來就知道師父在這裡,但是我現在看不、看不到?」
「看來,多目鏡還是稍微讓你有點長進了。易。」
師父的語調很平靜。
「看得到或看不到,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應該看見的東西,即使你閉著眼睛,它都不會就此消失。它就是在那——整個環境中無聲無息流動的意志,就是在那。」
「那就是無極的精髓嗎?」
他突然問。
「為師只能說,無極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一種道理。」
師父說完話以後,悠然地走了開去。
*
一年多過去,他逐漸習慣了多目鏡的存在;就連蘭也不再那麼常對他發牢騷,說他看起來像隻大蟲子。
不知是不是多目鏡真的發揮功用,又或者他聽進了師父的箴言,他的心慢慢靜了。
練武時,他輕盈的步伐依舊,但送出武器的動作,已經脫去原有的累贅猶疑,化作一心一意的純粹。他已經能準確擊倒敵人,甚至更進一步,只揮一刀,就讓自己經過的人,全都受到相同的攻擊。
他多目鏡底下的眼並未刻意閉著,可他知道睜著閉著差別不大,該在那的就是在那。
他知道。
「先聲奪人!」
他快速的身形跟手上的刀,同樣俐落地切出門生圍成的人群,隨後便傳來數人吃痛倒地的呼聲。他沒多猶豫,又從另一個難以捉摸的方向攻入。偶爾有人想抓住他,他僅是一閃,就回到方才猶如飛翔的躍動當中。
「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
師父的聲音自遠方傳來,他感覺到,師父此時微微笑著。
結束後,他走向師父,深深一揖。「師父。」
「你做得很好,易。」
「是師父教導有方。」
「我沒教你什麼。只是引你和多目鏡相遇;之後的領悟,都是你自己的修為。」
「師父言輕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還記得自己之前多麼蠻昧無知,要不是有師父,我也無法有今天的結果。」
「不要為此滿足。」師父提醒。「無極是永不饜足的,以我們的平庸,永遠不可能真正修煉到達成至精至純的那天。但是,我們可以無限接近那樣的境界。」
「所言甚是。」
他鞠了個躬。
那時的他,除了鍛鍊武藝、淬煉心神以外,偶爾還是會找蘭去湖邊,踢水、打漂兒。他們都快要成人了,但單純充實的生活,讓他們沒對彼此產生太多的想法。他一直覺得蘭是個認真的好女孩,只是有點暴力,踢人從來沒留情(其實有,只是蘭偶爾放掉的力太少;)而蘭以前老說他沒定性,現在則說他太專注在練武,有點無趣。
蘭小聲埋怨。「我都快忘了你沒戴那東西的時候,看上去是什麼樣子。」
聞言,他摸摸彷彿跟整個頭結合在一塊的多目鏡,不禁失笑。不要說蘭,就連他自己都快忘了;而且,他也已經記不太清楚,沒戴多目鏡的時候,自己看見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易,你這樣算不算練成了刀術?」
蘭突然說。他搖搖頭。
他知道為什麼蘭要這樣問——她以前時常說,如果戴著多目鏡真能練成什麼東西,練成以後,他就快點把它拿下來。他明白蘭一直都不太喜歡它,不過,他目前還不能放下它。
「或許我是練到了刀術的一半有餘。」白雲漂過湖面,卻沒被湖水浸濕半分。他微笑看著這幅畫卷般的景象,一邊說:「可我還不曉得『無極』是什麼。」
「或許無極什麼也不是,」蘭輕輕踢著水,表情有點悵然。「師父一直也說不出什麼是無極,這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或許無極只是一種概念,並不是真正存在的東西。師父只是用這東西,一直誘引我們無止無盡鍛鍊下去。」
蘭討厭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只喜歡踢得到的東西,例如鐵鍊子、例如湖水。聽見蘭這樣說,以前的他或許會同意。
但現在已經不然。
「萬事萬物都有意義。」他轉過去,看著蘭凝視湖面、顯得溫柔的側臉。「我們做的事情一定都有意義。就算不是為了達致無極的最高境界,也不是毫無作用的。」
那天下午,他的話旋即被清楚映證。
按理說,他該感到相當自豪才是;聽見那個消息的時候,他卻第一次希望自己錯了。
那是易第一次聽見諾克薩斯這個國家的名字。
他也第一次知道,鍛鍊武藝不是沒有意義,卻時常被投入在戰爭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上。
幾天後的清晨,他站在村口,帶著簡單的行囊,感覺清晨的風有點冷。佇立在他面前,腳邊也擱著行李的蘭,雙手環抱自己,皺著眉。
他打定主意不和同伴一起離開,要獨自前往後勤處報名參軍。這裡說的「獨自」,當然也沒有將蘭考慮進去。不過,跟著他一起站在村口的蘭,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你是什麼意思?沒叫上我就想走,也太不夠意思了。」
「不要來。」他簡潔地說。
蘭慍怒地瞇起眼。「憑甚麼要我別跟?你跟其他人一樣,認為女人不能打仗?」
這幾天,他常在夜半時分輾轉反側,聽得隔壁的蘭,和家人大聲爭吵。她的父母不要她跟著同伴一起去保家衛國,寧願她留在村子裡,讓她那身拳腳功夫毫無用武。他懂得蘭的心情,他知道只能在旁邊看著有多難受;然而,他不要蘭跟來,並不是因為這麼簡單的理由。
「不是。」他看著她。「我知道妳,妳一定能發揮力量。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要妳來。不是因為我怕妳立功比我更多,也不是因為其他什麼自私的理由。蘭,都不是。」
他的手搭上蘭的肩膀,認真地說:「妳留在村裡,我就能安心了。」
蘭滿臉困惑。「你在說什麼?」
「戰爭這片火,一定會燒到我們這裡來。所以拜託妳,留下來照顧大家。」
他咬住下脣,有點不安地說。他真的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承認,戰爭這般赤裸的邪惡終究會席捲、吞噬整個國家,沒有地方能倖免於難,更何況這個小小的、寧靜的村落。如果蘭在,他至少就能感到稍微安心一點。
至少他知道,重要的人都安全地待在故鄉,而非即將和自己一樣流離四處、不知影蹤。
他繼續說:「而且,如果妳待在這裡,我在戰場上的時候就不用老是想,妳是不是會不小心踢到同伴,讓他們滿嘴都是血;是不是會一生氣就把敵軍的攻城車直接踹壞,變成大英雄,然後發現大家都很崇拜妳,可是沒人敢娶妳,因為妳實在——哎喲、好疼啊。」
「你在說什麼啦!」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蘭就氣得朝他脛骨踢,這次大概只放掉四分力。
「蘭,我大概走不到後勤處了,搞不好連村口都出不去。」
「聽你在那邊亂說。」
蘭氣鼓鼓的,又想踢第二下,他趕忙抬手要她停止。
「好啦,別再踢了。那麼,我剛剛說的,妳知道了嗎?」
蘭噘起嘴。「知道,但是我幹嘛一定要照你說的做。」
「這樣吧,要是我回來了,妳就跟我交換。」他笑笑。「要是我忍不住回來看了你們,妳就可以出去參軍,換我留下來保護大家。對了,妳姊不是才剛生小弟弟嗎?妳應該不忍心留他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沒了阿姨吧。——哇、阿姨耶,聽起來好老。」
「給你選,要留著左腳還是右腳。」
「抱歉。」
不久,他不再繼續跟蘭打趣,逕自背上行李。因為被踢了兩次,還沒參戰就有點跛了。
他沒有和蘭道別。
他相信,道別適用於很多情況。當你即將把一個人送往海的另一邊,你們勢必要道別;當你知道自己或許此行有死無生,你勢必要跟深愛的人道別;當你踏上的旅途似乎沒有終點時,你勢必要跟身後的一切道別。
但他希望,自己這次去打仗,頂多是一趟比去村外打漂兒還遠一些的路。
回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變。
*
易的刀術出奇利索,在戰場上——在那個血光四射、殺聲震天的污穢所在,出奇地能夠讓他無一次不全身而退。他每次染著一身血跟罪愆回來,都得到許多無助於他處境的讚許。每次別人問他是誰,來自何處,他都照實回答。他的同袍於是都知道他的故鄉,都知道了無極,以及和他一樣,守護這個奇特武藝的部族子女。
他榮耀了他和故鄉的名。儘管他只是個小小的士兵,而他的來處只是個小小的村落。
他在戰場上衝進衝出,眼中沒有看見任何人。沒有看見被送上前線枉死的士兵、沒有看見瀕死的同袍、亦沒有看見殺紅眼的諾克薩斯敵軍。他只看得見屍橫遍野的夜裡,當空閃耀的滿月、守城時滴在臉上的第一滴雨、遠方欲曙的地平線,似是被火柴慢慢劃亮。
還有,不知道要用多少血肉獻祭才可以召喚得到、出奇乾淨的和平。
偶爾在夢中,他還會看見村外那個湖,看見石子滑呀滑落入湖心。
他曾經很認真思考,戰爭的意義何在。但是,他至今還沒能參透所謂的「無極」,自然也難以參透戰爭。儘管他偶爾也懷疑,戰爭是否真的跟無極一樣,是因為太深刻遼闊,所以才讓人不能明白箇中道理。
他常常擦著刀上的血肉,一邊想,然後發現果然還是想不明白。
或許回村的時候該問問師父。
*
「易,情況不妙啊。」
某次,長官聽取完會議內容,淋著雨走出營帳,滿臉憂心地跟他說。
諾克薩斯似乎不滿足只用刀劍遂行摧毀,他們最近開始派來一批又一批的煉金術士,研發各式各樣的生化武器。大多數都在研究階段胎死腹中,因為這種武器的技術發展本來就還不成熟。
然而,仍然有人突破所有研究困境,發明了致命、而且在投出前穩定性極高的藥劑。近幾個月來,諾克薩斯軍隊靠著本有的鐵蹄繼續往愛歐尼亞內陸踐踏,加上生化武器,進攻手段更是如虎添翼。他們踏上哪裡,哪裡就化作幾乎永不復原的焦土。
死的已經不只是士兵,還有位於戰爭路線外,淪為藥劑測試者的村落居民。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這些枉死的村民甚至根本不是敵人為了中止戰爭,才統統殺光的。
純粹只是因為他們是有用的實驗材料。
「他們的進攻路線可以確定嗎?」他聽完以後,狀似平靜地問,但聲音中燃燒著冷藍的火焰。「或許我們可以從後面攔截所有武器,把那些煉金術士都殺掉。一勞永逸。」
「沒辦法,諾克薩斯人好像收到消息,說是就算要賠上半個軍隊,都要拚命保住研究隊伍當中的幾個精英。」
他蹙眉,那些煉金術士的價值居然有半個軍隊。
長官抹去眼中的雨水,繼續說:「進攻路線還在研定,但一定會經過……抱歉,易,我剛剛聽說,好像一定會經過你來的地方。」
他緊緊攥著拳,感覺自己的掌心被刀柄抵得發痛。
「請容許屬下告假回鄉。」
在咬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仍忍不住覺得,一切或許都已經太遲。
整個世界都在下雨,似是為他泣不成聲。
他可以跑的時候決不走,還有力氣走的時候決不休息。儘管如此,趕回村子附近時,他還是遠遠地看見,諾克薩斯骯髒的深紅色狼煙,自村子的正中心裊裊升起。
他雙膝有點發軟。
先前,即使獨自面對整個小隊的敵人,他也沒有過一絲顫抖。
他全力跑回村子,聞到可憎的氣味。
那是化學武器的味道。
整個村子像是被壓爛的餅。
牆壁甚至連原本的堅實都沒得保有,而是從中軟爛,彎下腰來。人就不用提了,年幼跟年老的都承受不住藥劑的威力,張著嘴吐出黃沫死掉的、四肢從末端慢慢化成一灘爛肉的,所在多有。時間才沒過多久,屍體的臭味就幾乎掩蓋了藥劑的焦味。他用刀撐著身體,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過去。
他的父母、蘭、師父、村人,像是被他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雞蛋,這會全打成一灘爛泥,誰也分不清哪裡本來屬於誰。他抖著嘴唇,口水不受控制淌落,可此時此刻他再顧不上一點自尊,只希望至少還有一個人沒事。
然後,他看見,還有一個人,就在自己家隔壁。
不知道該形容是還沒死,或是興許活不了。
「易……不要、看……」
蘭的肩膀劇烈顫抖,她知道他來了,所以用最後幾分力氣在地上挖了個洞,把臉深深埋進去。她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微弱得仿如隨時都會消逝的燭光。
他卻早就看見了,蘭埋進土裡的那張臉,早就已經不是人的臉。整張臉的上半,被奇怪的藥劑給腐蝕到見骨,甚至連骨頭都被化掉,眼珠子從眼窩裡垂掛出來,只靠神經連著;嘴巴周圍的皮膚都被藥劑啃蝕,露出一排坑坑洞洞的牙齒,與血紅血紅的牙肉。老實說,一般人應該已經因為劇烈的痛楚而休克甚至死去;蘭卻還能夠撐著,對他說出這最後幾個字。
他知道,蘭沒有痛到昏過去,是因為長期鍛鍊下來的意志力。
還有,她想見他最後一面。
幾秒鐘後,蘭的肩膀不再抖動了——她的身子軟軟地平趴在地,就此不再動了。
這時,他終於把刀刺進土中,不成人形地跌跪在地,放聲大哭。
他感到痛苦和悲哀貫穿他的身體,然而現在周圍沒有任何人能讓他發洩。認知到這個事實的瞬間,他張嘴大喊,指甲刺入掌心。他扒抓地面,抓出一道一道痕跡,當中灑落他星星點點的血。他的拳頭一次一次敲著地面,直到整隻手都青紫一片。
那種無處宣洩的哀慟和悲憤,卻沒有一點減緩。
蘭一定依照他說的,很認真保護村子了,但是她最討厭、最沒轍的,就是無極、就是戰爭,就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像這些藥劑,現在已經竄入人體、或被高原的風吹散的劇毒。
他想拿下多目鏡,卻害怕沒有多目鏡的過濾,自己會看到更慘不忍睹的景象。他抓著多目鏡的束帶,卻怎麼樣都扯不出一分力氣把它拔下來。最後,他喘著氣,哭到不能夠呼吸。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該死、該死——那些狗娘養的、天殺的諾克薩斯人!
他放聲對血色狼煙散佚當中的湛藍天空大聲吼出詛咒,即使這改變不了任何事實。他不怕這些詛咒招來神靈的降罪,他只想復仇,只想把所有膽敢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諾克薩斯士兵,統統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他會復仇。
易仰著頭走出村落,同時不甘地、羞恥地意識到自己的軟弱。
他只敢立下誓言要報仇,卻不敢安葬自己的族人。他不敢摘下多目鏡直視他們慘死的屍體、不敢幫他們整理遺容、不敢挖個坑或至少放把火,讓所有人一起前往來生。
他只敢放任仇恨熾藍的火焰,把自己的意識燒個乾乾淨淨。
*
他不是沒想過要衝進諾克薩斯,見鬼斬鬼、見神殺神──讓那些妄自尊大的混球,也嘗嘗什麼都沒剩下的滋味。
但是,他才走出村口沒多久,就悲哀地意識到一個事實。
無極之道的後裔,只剩他一人獨活。
他不能輕易去死了,再不能像是火流星般,和敵人玉石俱焚、再不能像隻憤怒的蜂,螫死來犯的人以後壯烈犧牲。直到有人能接下守護與傳承無極的任務之前,他都只能活著了。
那天,他頹然坐在村口的大石旁邊,弱小一如失親失怙的孩子,哭聲讓高原上的風吹得散了、弱了,卻還是傳得好遠好遠。那把刀在他身旁,砍得斷所有具備形體的東西,卻砍不斷那些他無論有沒有看見,都知道,就是在那裡的那些東西。
之後,他留在村落旁的高原上,年復一年,獨自鍛鍊。好似這世上除了自己跟手上的刀以外,再無其他。
偶爾,真的練到累了、倦了,他會坐在崖邊,凝望遠方。
透過多目鏡看見的風景,顯得虛幻、自由而美麗。從這裡看著村外的湖,如同遠眺一方明鏡,他似乎可以看見有人在那裡踢水、打漂兒,一對男孩和女孩。年復一年,他們的模樣沒有一點變化——像是多目鏡為了安慰他,而製造出來的幻影。
有時候遇到來這裡勸慰他,請他繼續為國家服務的人,他都冷著臉趕走了。即使對方告訴他,他能在那些可憎的諾克薩斯士兵中間大殺四方,他也不動搖。那些人還說,他們的村落被毀掉那天,狂笑著帶頭衝進村子、拋出毒藥的,是諾克薩斯的煉金術新星,辛吉德。
他沒有回答,僅是想把那名字咬碎似地磨著臼齒,要所有人馬上滾。
易的怨忿和怒火,都因為沒法燒在別人身上,而轉入他心內,日夜不停。他的憎恨越來越純粹一如火,吞食他的記憶和復仇的欲望,而更形光亮明燦。
因著這樣的恨,他的刀術幾經艱苦磨練,日益精進。
他沒有其他餘地再設想,這是不是無極的真義。
被無休無止的戰爭,摧殘得傷痕累累的柔軟內心,也一次次結起厚厚的痂繭,讓他偶然回憶起過往的時候,不至於被溫柔而殘酷的記憶再次劃開,血流不止。
遠方傳來一個消息。
在這世界的中土,瓦羅然,有人成立了一個組織,號稱「聯盟」。聯盟募集各個城邦的英雄人物加入,為他們國家的利益奮鬥。他本來是沒有什麼興趣,跟那些理想主義者玩遊戲的,但他聽說諾克薩斯已經入盟,並積極參予聯盟事務後,便立刻離開了高原。
他經過多年鍛鍊,刀術早已爐火純青,無人能擋。但他需要敵人,需要可供摧毀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出現,持續至今。
他帶著刀、坐著船,搖搖晃晃地來到聯盟。用寧靜過頭、顯得相當危險的聲音,向聯盟申請以愛歐尼亞的名義加入。當然,他以誰的名義加入都沒差,要他用邪神的名義發誓都可以。
他只有一個目的。
一次性地,終結諾克薩斯這個骯髒卑劣的城邦──無論是他們正在策劃的各種入侵行動、抑或他們用那些下流無恥的手段,摧毀弱小、不知何辜的人的未來。
他的目標永遠都只有一個。無論同伴是誰,他的目標只有諾克薩斯。
他只要復仇。
他的每一步、每一刀、每一次悲痛的嘶吼、每一次被多目鏡擋下的淚,都是為了多年前將自己徹底毀滅的那次入侵。都是為了諾克薩斯,和他們天殺的征服欲望。
那是他亟欲一次摧毀,而且是多目鏡掩蓋不了的東西──如同戰爭、如同死亡。
它就在那裡,就跟他追求著的復仇罪業,還有無極之道一起。
不管睜眼閉眼,他都知道。
〈幻鏡‧完〉
西底,感謝之前很用力給我催稿的佐亞拉岡同學,這篇是易大師了喔請認真看(究竟
希望看在我用血淚(錯)寫出這篇文章的份上,GP至少要給我五塊錢啊五塊![]()
我覺得同樣身為愛歐尼亞的英雄,易大師和李星不太一樣(法洛士另當別論),我一開始對他的故事其實沒什麼想法,只知道他跟辛吉德肯定相見相殺(辛吉德說:喔可是我幹掉的人、不,用掉的實驗材料太多了耶,你可以報一下年份月日跟地點嗎(艮)
寫了以後才發現,易大師其實也滿辛苦的,雖然在其他地方比較像是搞笑人物,但在這裡想呈現一些他心境上黑暗的地方。為了要能把他的心情盡量描寫得很真實,我也把整個情緒帶進去好幾天,害我現在感覺真的很憂鬱![]()
下一篇沒意外會是塔隆,我對即將要開始塔隆故事而感到很開心的自己,深深覺得慚愧……明明才剛放出愛歐尼亞的悲慘故事,就要馬上開始歡樂(並沒有)的諾克薩斯故事,讓我覺得作者果然是一種不能太有原則的職業。
最近看到塔隆都會超~級開心因為 ILRIS 的漫畫所以非常喜歡他(居然推了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