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烏鴉 籠子裡的烏鴉』
RJ已經習慣不再用咖啡館這種冠冕堂皇的字眼去稱呼這類地方。三五成群的客人們,依照自己所屬的團體圍繞著各自的桌子。
『別妄想展開雙翼 天空不是你的家』
他們的桌上沒有咖啡。禁酒令唯一的用處,似乎就只是讓所有的酒館,在一夕之間更名成咖啡館而已。
『要想離開籠子 讓我先剪下你翅膀』
RJ聯想到關於偉大的林肯總統解放黑奴的宣言;名義上他們是自由了,但實際上呢?
『籠子外還是籠子 只是比較大』
***
那是在第四首歌前奏當間兒所發生的事。
那一桌的其中一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RJ注意到,這幫人一踏入店裡,發現駐唱的歌手是個黑人以後,表露出的嫌惡的神情,彷彿像是有人朝他們臉上砸糞一般。他們選擇坐在最邊緣的角落,儘可能的遠離這黑鬼。
一開始只是眼角的餘光,然後是無聲的唾罵,幾杯酒之後,一票人開始大聲地指桑罵槐,最後,其中一人終於耐不住性子。
一切都如RJ所料,只是要再遲了些;他本以為這一切會在第二首歌時就發生。
那人此刻就站在RJ眼前,醉紅的臉像是剛燙熟的龍蝦。
「肏!」那人啐了一口在RJ臉上。「白人在喝酒時,你他媽在嚷嚷個屁啊,黑鬼?你主人沒敎過你在白人大爺面前,奴隸就是該乖乖下跪、閉嘴,直到大爺離開為止麼?」RJ沒有回應,只是默默用袖子拭去臉頰上那灘夾雜酒精的唾沫。
「肏你娘的!」對方一個反手巴掌打在RJ臉上:「我有准你擦掉麼,黑鬼?」
這種白人RJ看過太多,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有太多不滿需要宣洩,好比說粗重的工作、微薄的薪資、發胖的老婆以及一堆等著吃飯的孩子。居於社會最底層的他們,發洩的方法不外乎是酒精、賭博、廉價的妓女,還有在社會階級之外的黑人;他們總認為自己再怎麼下賤也遠比黑人高等。
高等人壓榨不是那麼高等的人,不是那麼高等的人壓迫低等人,而低等人呢?壓迫比他們更低等的人!這世界就是這樣,RJ早已習慣。
『人皆生來自由而平等。』這句話尾巴該接上的不是句號,而是問號才對。
RJ停下演奏中的吉他,安靜的低著腦袋。面對這種人,只要保持沉默,不要抵抗,最好還要表現出一副孱弱無助的模樣,待對方滿足那種病態的優越感後,他們自然會離去。
反抗?他曾看過某位同胞反抗的後果。其實那也稱不上反抗,不過就是一句帶著動態語助詞的問候話語──問候對方母親──最後那位同胞被吊在山椒樹上,垂到下顎的舌尖是再醒目不過的警告;警告RJ千萬別多嘴。
他靜靜聽著對方的唾罵,內容大多圍繞著同一件事打轉,說美國夢就是被RJ這類垃圾搞爛,害得他們這些高貴的愛爾蘭人淪落到這步田地。每當他侮辱RJ一次,同桌的伙伴便跟著齊聲歡呼,好似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店裡眾人似乎也對這騷動不怎麼感興趣,大多數只轉過頭瞥了一眼後,又把注意力放回原本專注的事物上,好比說紙牌、食物跟酒精。
「什麼黑鬼、義大利雜碎、希臘雜種、支那、猶太佬……」那人又啐了一口在RJ臉上,這回不是口水,是濃痰。「你們這些東西都他媽的該通通吊死,槍殺你們都還嫌浪費子彈!」有別於RJ一直以來的沉默,邊角桌上的那票人高呼得更大聲。
「這位高貴的愛爾蘭先生,」一個新的聲音帶走了他們的視線。「你對他們這類人有什麼意見麼?」眾人目光轉往吧台前,聲音的主人是個梳著油頭的男子。男子身著樸素的卡其色套裝西裝,底下高領白襯衫漿得再鼻挺不過,面前光可鑑人的黑木吧台上,擺了一瓶半滿的琥珀色酒水以及斟滿的玻璃杯。
那名男子轉過頭,與醉客的視線對上。是名白人。
「人?」醉客歪了歪嘴,嘴角掛滿不屑:「我從頭到尾都沒說他們是人,是東西!」
「那麼,」那名男子端著他的酒杯離開吧台邊,緩步走向RJ這方:「你對我們猶太佬這類東西有何高見?」他不疾不徐的啜飲了一口杯中物。那應該是威士忌;RJ猜想。
男子與醉客四目相接,毫不退縮;這喝醉的愛爾蘭瘋子比男子高出近兩個頭,RJ心想,若換作是自己的話,別說對視了,他可能連頭都不敢抬。
「說啊,我洗耳恭聽。」
「怎麼?你這猶太佬要幫黑鬼出頭?哦──我知道了,你們肯定是兄弟,他爸的大老二肯定肏得你媽很爽吧,猶太雜種?」
「我即便是個雜種,也遠比你這純種愛爾蘭渾蛋好。我曾聽說過,愛爾蘭的男女肛門跟陰戶都是長嘴上的,因為他們開口閉口總是離不開老二。」男子晃了晃酒杯,一派輕鬆的模樣:「原本我不怎麼信,但今天可是見識到了。」
男子衣領被揪起的瞬間,邊角那桌的人們同時站了起來。他們紛紛挽起袖子,逐步接近。
「不長眼的猶太矮子,」醉客臉湊到男子面前嘶聲說道:「看來你的黑鬼老爸沒敎過你打架要挑對象。」
「噢,這點用不著你操心。」男子微笑:「他敎得很好。」
醉客的夥伴們打量了下情況,選擇停下腳步;當十個以上的槍口全指著自己這方時,誰還有膽子繼續動作?
一些事不關己的人,試圖將注意力更加專注在自己原本的事物上,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倒是令尊似乎沒有敎過你,這世上有些人惹不得。還有,在此提醒你一下,我父親不是黑鬼。」梳油頭的男子說道,臉上依舊是那令人發寒的笑容。
醉客彷彿被人澆了桶冰水,手指在顫抖中鬆開男子衣領,並且不由自主地向後踉蹌好幾步,直到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不,不是攙扶,沒有人會在攙扶他人時將指尖深深陷入對方肌肉裡。
「基本上,我對愛爾蘭人沒什麼意見。」男子整理衣領的同時說道:「但我有很多朋友想表達一下對你們的看法。認識一下你身後的好人們,他們都是正統的義大利雜碎、希臘雜種還有猶太佬。我相信你們肯定能好好交流一下對彼此的看法。」早已酒醒的醉客轉過頭,卻只在另一張臉上看見了與男子類似的笑顏。男子抬抬下巴,一夥人就押著這票愛爾蘭人走出店外。
RJ不敢去想像那票人的下場。
「嘿,」風頭過去後,男子轉過頭指著RJ說:「你不打算擦擦臉麼?還是想讓那口痰就這樣乾在臉上?」RJ這時才回過神來,連忙掏出手帕擦去那沱噁心的濃痰。
「感謝您,先生。」RJ說道;他其實不太明白自己該說些什麼,但就是直覺性地認為自己該道謝。
「不用客套,應該的。」男子倚在吧台邊上,斯文地啜飲了一口:「像他們那類人,都應該消失在世上。」
「愛爾蘭人?」
「不,不是。」男子笑著,肩膀微顫:「就算真有愛爾蘭人該消失,那也是只有他們那種雜碎而已。」
「我這麼問好了,呃嗯……」
「RJ。」
「RJ,你認為這世上總共有幾類人?」
RJ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很多類吧?黑人、猶太人、愛爾蘭人、希臘人、義大利人、法國人……」男子舉起手,示意RJ就此打住。
「你說的,是舊時代的分類法。人們以種族、膚色分門別類,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裡,這種方法是行不通的。」男子說:「新時代只會有兩種人──懂得合作的與不懂合作的──除此之外沒其他種類。」
男子望向RJ狐疑的表情,拿起吧台上的酒瓶解釋道:「好比說這瓶酒吧,釀酒用的麥子,就是由你們同胞在農莊裡收割的,然後運到小鎮裡讓那些義裔私釀者製成酒水,再經由唐人街分裝散貨,最後才來到這間猶太人經營的酒吧。這一切都需要密不可分的合作。」
「不懂合作的人無法完成這些、無法創造利益,而在新時代,沒有利益的人就等於沒有合作價值。現時的他們也許還能排擠他人,但你看著好了,等新時代來臨,這幫人通通都得閉上嘴,乖得跟孫子一樣。」男子一口乾掉杯裡剩餘的酒水,挑眉說道:「屆時,就是我們這類小人物大鳴大放的時候。」
「我不怎麼聰明,不太明白你所說的,先生。」RJ搔搔腦袋,上身趴在吉他上。「但你口中的新時代,聽上去似乎挺不賴。」
「當然。」男子低聲附和道:「在新時代裡,到處都是機會、到處都有利益,那是真正的美國夢,而不是那個愛爾爛雜碎所說的那種爛貨。新時代裡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天知道,說不定我們猶太人還能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
「也許,到時候我們黑人也能選總統?」
RJ原以為會受到對方恥笑,但沒想到男子卻是這樣回答:「你開竅了,RJ,這也不是不無可能的。只是啊……」對方再次斟滿酒杯,緩緩笑道:「如果黑人真當選了,白宮是不是要改叫黑宮會好點?」RJ與他相視而笑,接過男子遞來的杯子。
「這杯敬你,RJ。」男子舉瓶對上RJ的酒杯:「敬小人物與新時代。」
「敢問我該向何人致敬?」RJ高舉酒樽問道。他發現聊了好一陣子,自己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蘭斯基。」玻璃製的瓶身與酒杯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男子帶著笑容輕聲答道……
***
『梅爾‧蘭斯基』
『小人物』梅爾.蘭斯基(『little man』Meyer Lansky ),禁酒令後期美國猶太幫教父,被譽為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罪犯(好吧,用"譽為"來形容罪犯挺怪的)。
他最好的合作夥伴為義裔黑幫教父,『幸運兒』查理.盧西安諾,以及猶太暴徒『臭蟲』班傑明.席格,堪稱鐵三角。
FBI對此人束手無策,於70年代完全放棄了追捕其歸案的想法。(謀殺等重罪的罪證皆不足,最後以逃漏稅起訴,但罪名仍不成立)
蘭斯基因肺癌於1983年逝世;享年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