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再次醒來時,已是炎熱的下午時分。
據說氣溫升高時,睡眠中的人體會自動排汗、散發體熱,以維持體內外的溫度平衡。這是正確的,特別是當人體躺在厚厚棉被上的時候:小虹已全身是汗。短袖襯衫貼著前胸後背,讓她感到一陣不舒適的黏膩。
儘管九藜小村座落於雪山山腳,偶爾仍有難得的大熱天,就像現在。腦海一片昏沉,她勉強撐開眼皮,卻猛然對上了少年沉思的臉。
……咦?
「阿天!你醒了啊!」她跳了起來。臉頰好熱。是天氣的關係嗎?
少年虛弱地笑笑。
「嗯。剛醒。我都看到了,雪崩。還好妳們沒事。」
「你也是啦,明明就比我更慘還說咧。」
雖然這麼說,小虹的表情非常開心。不過一聽見這句話,阿天的表情便明顯地沉了下來。他嚴肅地重複一次。
「我都看到了。小虹,從上山開始,哈提瑪爾就一直在觀察妳們。」
「嗯。他後來也有出現在我們面前……」小虹很快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花海、陷阱、結界、雪崩,還有,最後的謎樣宣言。
當那一刻降臨,自己會知道些什麼?
「我看到的是,他一路尾隨。因為擔心,我跟了上去。」阿天開口。
「擔心……誰?我嗎?」
「對。」
少年想都不想便回應,小虹的心隨之懸起、重重落下。
「畢竟妳沒有發現他。能逃過妳的直覺,那男人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妳先前不是也跟蹤他失敗過一次?」
原來如此。小虹聳聳肩,暗暗吐了吐舌。
「是沒錯啦……結果呢?」
「就像他說的,我和他打了起來。」
阿天沉下臉。難得的陰鬱。
「小虹,我們都太低估他了。」
「怎麼回事?」小虹莫名的緊張起來。
默默地,阿天從懷中抽出一樣東西:她也很熟悉的黑水符紙。泛黃的外表一如往常,但邊緣焦黑殘脆,僅餘下一半。
「那是在雪崩之後沒多久的事。」
阿天的語氣低沉,像是述說著不願回首的記憶。
「我對他使用了我剩餘的、能力最強的三張符咒。也許我太過心急了,不過我當時十分憤怒,無法原諒他對妳們做出這種事。」
「我能理解。要是我恐怕也會這樣。」小虹點點頭。
也許因為採用了還原後的產物──黑水的緣故,阿天的符咒法力強大,並不會被一般的咒術給干擾,就連凝雪花足以操縱天氣的靈氣也無法干涉。而符紙只燒了一半,其意義是……
「第一張和第二張符咒,沒能通過那男人身旁的結界。」
「結界?」
回想起那天的遭遇,小虹小心翼翼地複述。
「是不是一個透明的半球形防壁?」
「對,和妳遭受到的陷阱類似,是防禦用的結界。兩張符咒的法力沒能對那透明結界造成任何傷害,便消失了──只剩下能力最強的這一張。」
阿天緩緩地舉起手中的符紙殘片。
「妳知道的,我的符咒能在某種程度內依照我的想像進行變化。」
小虹曾向阿天借用過符咒。只要想像,便能使肌肉的動作更快、耐力更強;另外也有一次,她利用符咒造出了足以挖動堅冰的鏟子、砍倒巨樹的大斧。這份原理和神之道具十分相似,據阿天所說,這便是真理互通的佐證。
阿天沉思了半晌,似乎在慎選遣詞用字。
「畫了這麼多年的符,我很清楚:法術剋制不住的結界,反而無法抵擋物理性質的攻擊。當時我想著,我需要一把無堅不摧的劍。」
「可是,符咒沒有施展?」小虹皺著眉頭凝望那半張符紙。
少年搖搖頭。
「不,確實有。但只看見那男人衣襟上的眼睛一個顫抖,燃燒中的符咒便停了下來,火也跟著熄滅──然後我感到全身劇痛,似乎就昏了過去。」
女孩傻傻重覆。
「停住了?」
「很難用言語解釋,只能說那是種很奇妙的法力原理。」
阿天一頓。眼神裡同時閃現迷惑與沉重。
「我確定,那種流動法則不屬於我所熟悉的體系。」
妳是特別的──與我相同,和這世界比起來,有著根本的相異之處。
小虹不語。她想起哈提瑪爾說過的話。
那時聽起來只覺得可笑,但現在……
阿天的呻吟聲拉回了她的意識。一轉頭,少年已倒回床上,神色痛苦。
「阿天?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要緊……我沒事的……」
邊喘氣邊壓著自己的胸口,少年重新躺好。小虹急急問著。
「胸口會痛嗎,怎麼回事?需要我叫人來嗎?」
阿天苦笑兩聲。
「哈提瑪爾的法力還沒散去,很正常。別擔心,過幾天就恢復了。」
「又是哈提瑪爾……」小虹憤怒的握緊拳頭。
小悠,你真的覺得,可以和那傢伙好好溝通嗎?
他可是對阿天做了這種事的人啊!
驀地,床上的阿天翻轉過身,背對著她。
「對不起,小虹。」
小虹看不見阿天的表情,但聽得出語氣裡的無奈。可是,她並不懂。
「為什麼要道歉?應該要哈提瑪爾那傢伙來道歉才對呀。」
「我無法阻止他。」阿天沒有回頭。或者,不想回頭:
「小虹,當妳被埋起來的時候,我就在附近看著。哈提瑪爾的冷笑、妳們被結界包圍、大雪把妳們淹沒,我無法阻止。一點辦法也沒有。」
「誰也沒辦法阻止雪崩的……」小虹有些畏縮。
她似乎開始了解,阿天顯得煩躁的理由了。阿天自嘲地笑笑。
「我失去了冷靜,只想找他報仇;即使如此,也還是被打成這副德性,自豪的符咒一點用也沒有。如果沒有妳,我反而會凍死在山上。真不成熟。」
「可、可是你也救過我,也幫了我很多忙……」
少年沉默半晌。仍舊是那句話。
「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
小虹猛地站起身,激動地叫。
「你、小悠和小遠都一樣,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們啊!」
「可是,我們會責怪自己啊。小虹,我們都想幫上妳的忙……」
小虹猛然伸出雙手,用力把背對著她的阿天翻轉了半圈。少年還沒有回過神,小虹憤怒的臉已出現在他面前,更緊抓著他不讓他動。
「笨蛋阿天。笨蛋笨蛋笨蛋!」
「幹嘛罵我啊?而且會痛……」阿天皺起眉頭。
小虹沒讓他說完,便打斷了他。
「哈提瑪爾是衝著我來的,這是我自己的事,知道嗎?就算很難對付,也是我該去面對的,不需要你們來插手!」
「這是妳的真心話嗎?小虹,妳當真這麼認為?」阿天亦沉下臉。
「當然是!我才不會逃避!」
不由分說地,小虹將阿天緊緊壓回床上躺平。
「你已經渾身是傷了,給我好好把身體養好!其他事情我自己會解決!」
「即使我和小悠都想幫妳的忙?」
「不需要!」
仰躺著與少女互瞪,阿天雙眼微閉,了解似地點點頭。
在小虹看不見的方向,少年的右手,緩慢地舉了起來。
「好吧,我明白了。」他靜靜開口。
然後狠狠一巴掌揮了過去。
※
清脆聲響響徹房間,小虹撫著左臉發愣,熱辣辣的疼痛迴盪在臉頰上。
她退了兩步、跌坐在床旁,甚至沒注意到懷裡東西灑了一地。重傷未癒的阿天力氣並不大,即使她毫無防備,也痛不到哪裡去。但比起疼痛,「被阿天搧了個耳光」這件事實,才更令她驚愕得說不出話。
要是有別人敢這麼做,她肯定會立刻以拳頭回敬過去。可是,這一回,打她的人是那個阿天,那個一直溫柔待她的阿天。少年緩緩地轉身躺下。
「隨妳去吧,看是要宰了哈提瑪爾還是怎樣都好。」
「阿天……」
上下唇顫抖著不聽指揮,破碎的低語逸出小虹嘴角。伸出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不想後退,卻也無從前進。
好遠。明明就在觸手可及的眼前,卻彷彿橫亙萬丈的距離。
熟悉的阿天,竟然離自己這麼遙遠……
默默地,小虹離開了阿天的房間。直到最後一刻,阿天都沒有轉過身來,沒有再看著她。沿著牆壁滑落坐倒,小虹直視著九藜小村的天空,恍若失神。不知何時,陽光已完全褪去,灰暗的濃雲彷彿墜落似地蔓延著。
應該要寬心的。這樣一來,阿天就不會再被波及了。
沒有錯,哈提瑪爾的目標是她莫小虹,不是符咒師章天施,不是楊家千金小遠,更不是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小悠。擁有與神秘少年的回憶、使用過神之道具羽毛筆、擁有還原能力的人也都是她,不是她的夥伴與親人。
她不能逃避這樣的命運,更不能將其他人拖下水。如果再讓他們受到傷害,自己肯定會無法承受的。所以,這樣最好。
真的,是如此嗎?
「我不知道……」
打轉多時的眼淚終於淌過雙頰。第一次,小虹放任自己大哭出聲。
到底該怎麼做?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吶,告訴我啊……你不是這個世界的創造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