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聲鳥囀自窗外探入，耀眼陽光隨後跟進，照射在床頭的幾本小說上，把書皮給烤得微微發熱。房間擺設整齊，隱隱瀰漫符筆紙墨的輕微暗香。
埋首床緣的小虹打了個哈欠，抬起頭，天色已然大亮。
自雪山歸來已過了一整天。儘管險些命喪雪崩，醫生檢查後告知小虹，小遠除了精神上的驚嚇外並沒有任何內外傷，楊大爺也並未苛責，她鬆了口氣。
但阿天就沒有這麼好運。他陷入了深沉的昏迷，直到現在。
小虹並不是十分了解，但根據阿天爺爺的說法，哈提瑪爾的法術很強大，打傷阿天之後還存留在他身體裡，與他原先的靈力相斥；無礙性命，但可能會昏睡好一陣子。
沉靜的空氣宛若膠結，彷彿連時間都停止流動，小虹並不喜歡。
……很不習慣。無法與阿天交談的感覺，怎麼也習慣不了。
身後傳來門打開的聲音，她沒有回頭，只是凝視著少年發愣。有人走近，是小悠，他帶著新泡的一壺熱茶出現。
「姊姊，阿天哥哥醒了嗎？」
「還沒有，不過別擔心。」小虹打氣似地微笑。不過，大概有很大的成分是說給自己聽的。「受傷的人需要多休息，才會好得比較快。」
「嗯。」
在小虹身邊坐下，小悠遞過繚繞著蒸氣的杯子。水霧氤氳，渲染著兩人的視線。阿天依然沉睡，小虹開口。
「小悠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對吧。」
「嗯。」
一直以來，只要有著心事，他倆都不會瞞著對方。
「我昨天去朝陽城探望小遠，她要我轉達，她很抱歉。」
「還放在心上嗎？我又不介意。」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
小悠垂下了頭，似乎有些落寞。
「但她看起來還是很難過。她說，她其實沒有那麼想看凝雪花生長的地方，只是那天突然強烈地這麼覺得……」
「突然？強烈？」小虹皺起眉頭。
突然間想做什麼事，在小說中，通常是被人用法術給控制了吧？
「小悠，你覺得平常的小遠會做出那樣的要求嗎？」
「應該不會，」男孩抓抓頭。「我當時也有些訝異。」
「所以的確是突然囉？」
點了點頭，小悠壓低了聲音。
「她還說，現在回憶起來，彷彿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催促著她上山，說話的是個模糊的影子……留著長髮的男人身影。」
果然如此。這與小虹的猜想相符。她沉下了臉。
「是哈提瑪爾吧。」
那個男人，連這種事都做得到嗎……
「製造結界、打敗阿天、甚至影響小遠的心，都是他在背後操縱的。」
就情況看來，她也會與這名難纏的敵人對上，躲也躲不掉。
小虹盡力保持冷靜。無論如何，不能輸給他──望著昏睡的阿天，小虹告訴自己。驀地，小悠發問。
「姊姊，我們能不能試著找到他、問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
「找那個哈提瑪爾？」小虹皺眉。
她確實也想知道男人的目的，但……
「我不覺得他是個能溝通的人。別忘了，他差點害我們被活埋耶。」
「可是，他最後並沒有殺了我們。」
「……的確是。」小虹皺眉。
姑且不論理由，哈提瑪爾當時的結界雖然讓她們無處可逃，卻也保全了她們在雪中的最後一絲生機。再說，那男人一身詭異法術，若要取走她們的命，風雪中的會面是個很好的機會，他卻沒有動手，連貿然攻擊他的阿天都還活著。
也許，哈提瑪爾並不是為了殺死她們而行動。但如果他的目標不是這個，何必特地設下徹底針對小虹的陷阱呢？
「姊姊，我們還是去找他吧。」
小悠又開口。這回，小男孩的聲音顯得更加落寞與沉重，他緩緩地、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說。
「當小遠告訴我那些事時，我看見了小遠害怕的表情。我想，她不是害怕被雪崩活埋，而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又做出讓姊姊陷入險境的事。」
不難理解。小虹讀過的許多小說──包括床頭那本流行的幻想故事《卡拉密提》──都曾描述過心智遭到控制的人。會不會再被控制？會不會又做出無可挽回的舉動？清醒時，他們總會陷入孤獨與畏懼，成為內心的陰影。
但小說裡絲毫沒有提及，當幻想在現實中上演時，主角們該怎麼處理。這也是當然的。小說裡的主角從不猶豫，彷彿生來就知道如何解決所有問題。
相較之下，自己……即使知道這比較毫無意義，小虹依然感到喪氣。
小悠垂下了頭，雙拳緊握。
「姊姊，我說不清楚我的感覺，可是，我不想看見小遠難過。小遠應該要一直笑著、一直這麼快樂，那不是很好嗎？」
「嗯，很好。」
小虹靜靜摟過白髮男孩的肩。
「真的。如果能那樣就好了。」
不只小遠，小悠也是，還有阿天，都應該要笑著才對──分不出這個想法是害羞抑或感嘆，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出口。小悠轉過頭，認真地喊。
「所以，我們去找哈提瑪爾吧！我想明白一切，想知道他想做什麼。姊姊也是這麼認為吧？」
對男孩的提議，小虹沉思了數秒，抬起頭。
「不行。」
「為、為什麼？」
小虹背轉過身，望著仍沉睡不醒的阿天與他毫無生氣的臉。
「那個男人太危險了，完全無法預測。太冒險了。」
「可、可是……這樣我們什麼都不會知道……」
話才說到一半，小虹便打斷了他。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想再被他給設計一次。」
「如果好好和他說的話，他應該會……」
小虹煩悶起來。
「沒有人能肯定啊，小悠。我們對他完全不瞭解。倒不如說，我覺得他還是想對我們不利，至少能確定，他不會想坐下來和我們好好談。」
「可是，就是因為不瞭解，才要找他問清楚的啊，不是嗎？」
「沒有這麼簡單，小悠……」女孩皺眉。
事實擺在眼前，小悠應該要理解才對。不是這樣的嗎？
「姊姊，我還是想……」
「──夠了！」
匡噹！茶杯摔落地面滾了兩圈。水花四濺，小悠嚇得不敢出聲。
但小虹自己也是。
……我在生什麼氣？為什麼要對小悠這麼兇？
足足過了數秒，她盡力平復著紛亂的心緒，緩緩開口。
「小悠，我也很想知道，哈提瑪爾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是，就像我剛剛說的，他是個難以預測的敵人，不能只因為想知道就讓情況變得更糟。」
小悠沒有回答。沒有眨眼、沒有反應，彷彿還沒從驚嚇中復原。這讓小虹莫名地感到不安。她試圖解釋，卻連自己都越弄越迷糊。
「我也不想一直讓小遠害怕，但如果因為如此中了哈提瑪爾的陷阱、我們出了什麼事，小遠也會更難過吧？所以……呃……」
默默地，小悠點點頭，彎腰撿起水杯。熟悉中帶點陌生的微笑。
「我明白了。姊姊，對不起。我不該任性。」
「不、不用對不起啦。」裝作不在意地揮著手，少女望著小悠站起身。
「那，我先去處理這個杯子。」
「去吧，小心別受傷了。」
男孩點了點頭，走出了阿天的臥房。木板門輕輕闔上，沉默與死寂再一次充塞四周，空氣在那瞬間彷彿凝固般停止流動。
啊……
笑臉消失，小虹沿著床緣坐下，放任自己往床上倒去。阿天微弱的氣息輕輕地拂著她的臉，異常冰涼的溫度，使得她無法抑止地一陣顫抖。
好可怕。不願承認、卻始終縈繞心頭的那個念頭。
她只是不想正眼看著它。始終如此。她喃喃地對自己說。
「只是，在逃避而已嗎……？」
※
「只是，在逃避而已吧……？」
夢境之中，少年消失之際，似乎曾經這麼喃喃自語過。
小女孩並沒有聽清楚。當然，她也不懂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在恐懼的籠罩之下，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片令她害怕的黑暗，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神之道具啊，請聆聽我的願望──低語，腦海的想像開始活化。
黑暗與死寂，將其驅除。光芒與喜悅，隨之降臨。
小女孩的祈願，是「別再讓我待在孤獨的黑暗之中」──
──於是，羽毛筆有了反應。
如同她的誠心祈求，黑暗退卻了，如潮水般向兩旁退卻了。她遙望著天，直直穿入眼前黑暗的光芒正微微地、輕盈地開始分散，由原先的純白逐漸幻化，被分解似地映出不同的光，不同的色彩。
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條，七條不同的光芒！意識到這點時，黑暗已完全消失，整個世界早已被七色光幕籠罩，一絲陰影都沒有留存。
小女孩立即發覺，她叫得出這些色彩的名字。
熱情地躍上花瓣、鮮豔的紅；舖滿整片草原、溫柔的綠；以及宛若覆蓋蒼穹，與潔白雲朵相間、壯闊的藍──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彼此輝映，補足了黑白，構成了整個世界。
太美了。小女孩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景色，甚至忘了剛剛那個少年。
變化，突如其來。羽毛筆，一瞬間竟消失了。
神之道具呢？她低下頭、左顧右盼，卻哪有它的蹤影？
失去了光源，七色光斷絕的世界很快地開始崩壞。璀璨的花瓣裂開，廣袤的綠野給震出悽厲的巨大裂縫，湛藍天空也無從倖免，簡直像是遭到巨斧斬過，碎成片片墜落，無數晶亮殘片化作流星雨般，朝小女孩傾洩而下。
發生了什麼事？小女孩不懂，卻緩緩開始明白。
天空碎片利刃般插入地面，即便如此，她也沒有移動腳步。彷彿在原地紮下了深根，她只是呆呆地站著，遠眺逐漸崩毀的幻境大地。
啊，原來……
最大的碎片朝她轟然墜落，有稜有角，直盯著它看的小女孩猛然想通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不自量力的她，做了過份的祈求，導致了最糟糕的結果。
也許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擁有顏色的資格──
創作內容
日常生活點滴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