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月光投射在少女與女孩身上,逆著光的臉龐看不出彼此的神情。
「我想剪掉黎的封印束帶。」
女孩如是說:「我想要讓黎變回最初的樣貌。」
最初的樣貌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淡忘了自己的一切過往?
連最初的自我都捨棄了,用「黎」這個偽名生活著。
以為能夠這樣生活下去,即使只是虛偽的一切,即使只是虛偽的幸福……
因為迷惘,因為恐懼才想要保持現狀。如果恢復自我、取回記憶,究竟會走向幸福還是不幸?
「我並不想解除封印。」少女淡淡地回答。
「黎跟我說過的吧?籠中鳥的故事。」
昏暗的房間中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可以清楚聽見呼吸的聲音。
海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接受了自己是半人半妖精的事實,用這樣的身分和黎相戀。」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剛剛的深呼吸就是為了壓制這個吧?讓自己顫抖的聲音壓到最低。
海棠並不是那樣堅強的女孩,當然,比黎還堅強了許多是肯定的。但她終究只是個脆弱的女孩,用笑容包裝自己,把苦澀的食物用糖果紙包裝。以為這樣就能使自己成為糖果嗎?
其實黎是明白的,海棠自己也很痛苦。
那孩子根本無法打從心底接受自己是半人半妖精的事實,以前是這樣,以後也肯定是如此。
那孩子卻依然強顏歡笑--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黎。
海棠笑了笑,爬到床上抱緊黎:「吶,一起面對自己吧?即使自己再怎麼厭惡,自己就是自己啊,逃避了最後也無法改變什麼。」
「不要說得那麼簡單啊……」
「不要想得那麼困難啊!如果籠中鳥逃離了牢籠,卻又為自己裝上了枷鎖……這樣根本不算什麼逃離!『被禁錮』跟『自我禁錮』是一樣的啊!所以……所以解開吧?解開這道枷鎖,自由地飛翔!如果累了、倦了,就棲息在海棠樹上。」
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不用她說,我自己也很清楚。
正因為我的迷惘,封印才會越來越脆弱。或許根本不用特地解除封印束帶,它早晚也會自動解除吧?
猨翼山的時候是這樣,面對露芙樂絲的時候也是這樣。明明封印還存在著,我卻三番兩次恢復片段記憶。
將那些瑣碎的記憶拼湊,大概早已能猜出來自己的過往了。
--但是我,不敢接受那樣的記憶。
如果片段記憶就足以打擊我的理智,等到全部的記憶回歸之時,我是否還能做為一個「正常人」站在這裡?
答案非常明顯。
「海棠,如果解開記憶後的我……只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妳會怎麼做?」
「我會繼續喜歡黎。」
黎的聲音開始有點低沉:「我不敢保證我還能保持理智,如果我的記憶……」
「如果『理智』會讓黎感到痛苦,那丟掉也可以唷!」
「妳是傻瓜嗎?」
「嗯,我是傻瓜。」海棠說:「丟掉理智的黎,也會變成跟我一樣的傻瓜。」
黎一時無法言語。
只是靜靜反抱著海棠,緊緊地感受對方的存在。
記憶中的自己,似乎也有什麼必須緊抱著的人。
「小末。」
那是在與露芙樂絲戰鬥撤退時想起的名字,九年前捨棄了那孩子,自私的逃離。
如果不取回記憶,如果無法了解所有事情的原委,就永遠無法拯救那孩子,也永遠無法救贖自己。
即使現在忘記那個名為「小末」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什麼人,甚至忘了她的樣貌,可以確定的是:那孩子對過去的我很重要。
我自私地逃離了。
我自私地自我封印。
我自私地想要幸福的活下去。
我自私地捨棄了悲傷的過往。
那麼,那些被我捨棄的人們該怎麼辦?就算我因為失去記憶而得到了幸福,那又怎麼樣?
「如果我取回記憶後,忘卻了現在的記憶……」緊抱著的手,更加使力:「海棠,妳會怎麼辦?」
「大概會……」月光漸漸投射到她的臉上,那是個天真地笑容:「--繼續喜歡黎。」
「!?」
無法再壓抑了。
哭泣的聲音脫離咽喉,傾瀉而出。
用著啜泣的聲音,喊著對方的名字。
「忘記了也沒關係,只要再次讓黎喜歡我就可以了。」
♀ ♀ ♀
軍前會議。
第二大的組織:艾爾朵拉多。
第四大的組織:月亮的季節。
加上少許的第三大組織:聖耶洛因。
由這三個大組織所組成的聯軍,目指排名第五的妖精公會。為了進攻該公會,現在正在舉行會議。
塔芙作為艾爾朵拉多的參軍也出席了這次會議。
比起討論戰略,她更多的時間是靜靜觀察著每個與會人的一言一行。
「艾爾朵拉多」的主將--格克爾是一個留著絡腮鬍的壯碩大叔,目測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但從他所發表的言論來看,是個衝動無腦的人。
「月亮的季節」的會長--洛斯特.諾卡塔里是一位魁梧高大的青年,目測有兩百公分。從他發表的言論看不太出性格。
「聖耶洛因」似乎是洛斯特找來的,名義上暫時遵從他的指揮,並沒有實際參與討論,只是派代表來聆聽戰略。
因為結界的關係,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妖精公會的確切位置,又擔心大批人馬去尋找可能會事先驚動公會。
找塔芙而不找任何一個外人的原因就在這裡,只有進入過妖精公會內部的人,才能夠勝任領路人的工作。
她在地圖上標出公會的大致位置,並且說明公會內的大致構造,最後提出「聖耶洛因」、「月亮的季節」、「艾爾朵拉多」依序攻入的想法。
原因是只有「聖耶洛因」能夠破除結界,排在首位是理所當然。
而「月亮的季節」成員大多是劍擊士,適合破除結界後的強襲。
最後是「艾爾朵拉多」的遠擊士,透過弓箭等遠程武器進行援護。
塔芙在提案完後,特意抬頭看了看眾人的反應與表情--尤其是洛斯特。
事與願違的是:他依然難以讓人猜測。
不過慶幸的是:塔芙的提議最後獲得大家的認同,決定採用這種作戰方針。
♀ ♀ ♀
忘記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哭到聲音都沙啞了。
少女無力地攤在床上,女孩則在她身旁一起躺著。
「月亮,很美呢。」海棠望著天花板說著。
「果然是傻瓜,還是說妳有透視眼呢?根本看不到月亮。」
「看得到唷!吶,就在天空中守護著大家呢!」她舉起了手,指向天花板的某處。
「我可看不到,甚至忘了月亮長什麼樣子了。」
「欸?會忘記月亮的模樣的人才是傻瓜吧?」海棠一邊捉弄黎,一邊吐吐舌頭:「不過啊……」
「不過?」
「就算忘記了,月亮大概不會生氣吧?」海棠說:「不然她就不會繼續用這麼溫柔的光芒照耀著我們了。」
突然,黎坐起身。沒多說什麼,下床後直接往房外走。
海棠也沒多問,默默爬下床,跟著黎一起走。
雖然這棟建築是如同教堂般的建築,屋頂基本上是尖式的斜面。卻特別設置了一個平台,似乎是為了在敵人來犯時,可以站在這屋頂平台用魔法狙擊用的?
與建築的其他地方完全相同,這平台也是純白色,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些許的反光,像是踏在雪地上那般夢幻。
「在人生這條道路上,沒有人能篤定自己走的方向是絕對正確的。」黎仰望著月色。
海棠走到黎的身邊,從後方環抱住:「所以沒有必要為了未來過度擔憂,也沒必要因為走錯道路而過度懊悔。」
如同雪景一般的景色,加上是深夜,還真讓人感到有些寒冷呢!
但是,只是依偎著彼此,僅僅是如此,寒冷的感覺就被對方帶來的溫暖所取代。
「前進吧,黎。」海棠用著細柔的語調說著:「我會在黎的後方守護妳的。」
黎無語地點點頭。
並不是不想回應海棠的話語,只是想說得太多太多了,根本無從回應。而且,如果開口回應,也只會被哽咽的聲音取代。
深深吸口氣。
接著慢慢吐出。
拭去眼角的水珠後,黎轉身面對海棠。
看到海棠的瞬間,淚水又再次流淌而下,讓剛才擦拭的舉動白費。即便如此,她還是讓自己以微笑面對海棠。
如果還能保持這樣當然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有個萬一,得到記憶後,忘卻現在的一切情感……
那麼至少在這最後,一定要親口告訴海棠,再次告訴她自己的情感。
「海棠,我喜歡妳,最喜歡、最喜歡了……不對,『喜歡』什麼的根本無法表達這情感……」
聲音一度被啜泣中斷。
「我愛妳。」
海棠沒有對黎的二度告白給予任何隻字片語,只是墊起腳尖,將自己的唇與黎交疊。
--我也是,最愛黎了。不對,只是這樣根本無法表達……喜歡也好、最喜歡也好、愛也好、最愛也好……這些都不夠。
情感本來就不是能用言語表達的。
如果真的存在著「永遠」,黎,妳是我最想要牽著手,一同走向永遠的人。
「……」
和猨翼山的時候不同呢……
同樣是吻,這次的卻特別香甜。明明唇舌沒有太多滋味的,這淡淡香甜究竟是什麼呢?
啊啊,是這樣嗎?
大概……是從心頭湧上的滋味吧?
風輕輕拂起。
悲沉的世界有了生氣,樹葉受到風的影響而舞動起來。
也像沉默等待開演的音樂會,突然,第一個管弦聲響起了音符。
黎,妳是否也聽到了呢?
--用雙方的心拍數演奏成的詠嘆調。
(插圖:洛斯特與塔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