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店裡,吳哲偉恍神地呆望前方,失焦的眼睛根本看不進任何景色,各種花種交雜不同花香,唐突席捲了他的嗅覺。
甚至忘了自己剛剛究竟拜託店員包裝什麼樣色澤的花朵,直到必恭必敬的職業微笑遞來一束香水百合錯落迷人三色堇,他才赫然想起今天的自己是因什麼樣的目的出現在這種地方。
什麼時候開始,經濟上已經沒有了問題,他已是一個大公司的總裁,再也沒有學生時代那頑固地叛逆。
然後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和「他」再也沒有交集……?
安慰似撲鼻而來的花香奪去了吳哲偉的嗅覺,他不明這究竟是那個人的安慰還是嘲笑,只覺得眼前火辣辣地什麼都看不見。
下壓鴨舌帽,炙熱的氤氳凝結在眼眶,持續、持續打轉。
那一年,花葬送了愛情。
吳哲偉很清楚自己並不是社會期望的存在。
討厭乖乖讀書,也討厭遵守那些繁複、不必要的規矩,而比起讀那些未來完全用不上的東西,更期待能保持自我清明地活下去──也許當初會這麼想,是因為沒有找到目標。
但那時的他,絕對信奉著自我。
放學和別的不良少年打了一架,一不小心把對方打成重傷,他於是為了避禍跑到熟捻的網咖避難,還真不是普通湊巧,一次都沒有遇上臨檢的他,在這種水深火熱的情況下卻是撞上了成年人的吆喝。
糟透了!
吳哲偉穿過網咖隱密的途徑,頻頻回頭看看自己的行蹤有沒有被發現。
碰──
撞上了嬌小的身軀,因為平常都有利用沙包和打架訓練身體,吳哲偉並沒有因此跌倒,倒是對方瘦弱的身體被撞得七暈八素,跌在地上顯得不知所措。
「好痛……」泛淚的眼眶無辜眨了眨,少年茫然地盯著吳哲偉。
他一眼就認出來少年是學校著名的才子,是個一直以來學業成績都保持在第一,且大幅領先學校第二的高材生。
會對這些和不良截然不搭嘎的人有所認識,是因為常常和那些高材生兩看不順眼,那些把他當成路邊垃圾看待的輕蔑眼神,實在讓他氣不過,往往直接朝那些人臉上砸拳頭,拳頭打多了,自然能套一點訊息。
不過這可不只是他單方面認識而已,「火爆浪子」的名號也是赫赫有名,只不過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情罷了。
「小子,你有沒有在看路啊!」不用回身就知道這條密徑已經被警方查獲,遙遠的門口一陣騷動,急於逃走的吳哲偉,想要扯開眼前的小才子,對方嚇得後退。
「警察臨檢!兩個小鬼、不准動!」
是有沒有那麼糟糕!該死的!
暗道一聲不妙,他狠狠瞪了小才子一眼,慌慌張張起身的小才子渾身一抖,不敢說話。
吳哲偉慢慢回身,思考著有無別的通道能夠逃脫窘境,前路被封,後路亦有個小白癡擋在那裡,無處可躲可藏可逃。
很好、太糟了。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不禁開始懊悔自己怎麼會有這種笨蛋想法。
「小鬼,穿著制服來打網咖啊?」警察很明顯嘲笑的語調讓他忍不住握緊拳頭,卻無法反駁,「喂!看你這副痞子打扮很顯然是個不良少年嘛……應該很清楚遇上臨檢該怎麼做吧?」
雖然沒有真正遇上,但是別人提過。
付錢賄賂,或者是記上一筆,並且通知學校。
凝視警察那副見錢眼開的嘴臉,十分猥褻。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真想把這些社會敗類一一剷除。
「怎麼樣啊,小鬼?決定好了嗎?」他久久不回應的模樣讓臨檢警察不耐煩,又開口問了一次。
「嘖。」吳哲偉嗤之以鼻,對方被他囂張的態度激怒,伸手就往他衣領抓來。
簡單的擒拿術對擅於打架的吳哲偉而言,不過只是小菜一碟,他擺出戰鬥姿勢,表情認真起來,蓄勢待發的腿勁已經預備好。
「那個!對不起!」
不懷好意的手還沒有抓到吳哲偉,嬌小的身影已經鑽到面前,警察看見同穿制服,但比起他更像是乖巧可愛的好學生,瞬即停下了動作。
還真是非常明顯的偏愛啊?
「那個、警察叔叔……這裡是我家,因為我今天感冒,所以他是來把學校功課帶來給我的,請叔叔不要生氣……咳咳。」小才子語畢,捂住嘴咳了兩聲,緋紅的臉好像真有感冒一回事。
但是預料之外,這種不實際的謊言竟然成功唬住警察,甚至因此不再盤問,摸了摸小才子的頭表示慰藉,更是露出像是鄰家大哥哥照顧弟妹的樣子。
方才凌厲的樣子不復存在,就像是變了個人,心底不自覺有些吃味。
憑什麼乖孩子就可以得到大人青睞呢?為什麼就不能這麼依然故我的活著呢?
「缺……」
青睞什麼的,誰想要那種廉價、一毛不值的東西啊!
警察離去,小才子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宛若自己也經歷了一番戰鬥,兩人面面相覷,對方揚起甜甜的微笑。
「太好了呢!沒有發生什麼事。」
明明是毫無心機的笑靨,甚至讓他有一瞬間,倍感如沐春風,但下一秒又覺得冷徹骨髓。
誰知道那種笑容底下到底隱藏怎麼樣的心情?
是不是對他的狼狽感到好笑?是不是因為他是個不良少年感到輕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個會出鬼主意的高材生而自命清高?
無論是哪個,吳哲偉都沒有興趣知道。
「我才不需要你可憐我。」揮開小才子友善的手,吳哲偉輕蔑的胚了一聲。
施捨?他才不需要那種東西。
「吶、吶!」
從臨檢結束之後,那傢伙莫名奇妙一直纏著他,後來打聽到了對方的名子,似乎叫做李霖的樣子。
吳哲偉懶洋洋仰臥在學校屋頂,感嘆今天的天空又說著「翹課的時間到了」地晴朗無雲,棒極了的太陽灑在身上溫暖身體每一個角落。
「吶!我可以躺這邊嗎?」怯生生的聲音輕輕問著。
吳哲偉打算回答不行,但是對方已經坐了下來,接著不顧乖學生形象地大字躺在他這個不良少年觸手可及的地方。
幸好他沒有轉身,否則一定會看見滿足的笑靨……礙眼地讓人煩躁。
「吶、吶!你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叫做李霖噢!」語調滿滿自信,像是毛遂自薦地自我介紹,可是吳哲偉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
「已經打鐘了。」
「嗯,知道啊。」
李霖沒有聽懂吳哲偉出自善意的提醒,點點頭很認真,小小的身子往他懷裡挨了挨──他退一步,對方就見縫插針靠一步。
「幹什麼!」在這種情況下發怒,簡單而言就是腦羞。
「有點冷……想要靠在阿偉旁邊……」李霖又一次靠上吳哲偉身邊,撲抱捉住他的手臂,像把他的手當作尤加利樹的無尾熊,「不行嗎?」
過了久久,吳哲偉才意識到對方口中的「阿偉」就是在說自己。
憤憤朝小才子瞪了一眼,對方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壓力,又往他身上蹭了蹭。
「吶!我喜歡國文,也喜歡閱讀,還喜歡園藝噢!嗯……最喜歡三色堇了!阿偉知道嗎?樓下花圃那一整片三色堇都是我親手種的噢!」李霖自顧自說著,好像把他當成很要好的朋友,稀鬆平常分享自己的喜好。
「所以呢?你說這些幹什麼?」
「嗯……我想跟阿偉做朋友啊!」
蛤?
轉過頭,李霖的表情很認真,吳哲偉忍不住笑了出來。
坐起身子,他以難得的告誡語氣回答小才子方才荒誕的話。
「吶,你知道現在上課了嗎?乖乖牌趕快回去上課!還有……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良少年嗎?乖乖牌你是不是讀書壓力太大,所以腦袋燒壞了?」
「……阿偉要和我去看我種的三色堇嗎?」小手不害怕地揪住他的衣服,甩也甩不開,甚是有耐心地用無辜的眼神威嚇。
吳哲偉正式敗在這小才子手裡,無可奈何地情況下,他點點頭結束僵局。
李霖姣好的臉龐頓時勾起甜甜的笑容,蒼白的表情淺顯表達了情緒。
他根本發了瘋,才會同意小才子的邀約。
但是當纖細的小手靈巧鑽入掌心,他難得露出慌張的表情,對上那雙蔚藍的眼眸,他才發現原來這傢伙是混血兒。
蒼白的小手,隱隱約約暗示那副瘦弱的軀體不怎麼健康。
「吶!阿偉!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停下腳步,吳哲偉失措和李霖撞在一起,禁不起撞的身子幾乎要跌倒在花圃中,他慌慌張張一攬,把小人兒踉蹌的腳步制止住。
「對、對不起……」李霖紅了臉,逃開他摟住腰際的手掌。
「反應這麼大做什麼,小女生?」恨不得趕快把乖乖牌趕走,他還想好好在屋頂上曬太陽,可惜口不擇言也沒有辦法趕跑天真無邪的孩子。
「女、女孩子也不錯……」靦腆的笑了笑,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完全不懂不錯的點在哪裡。
「啊!阿偉你看!」修長的指尖指著那一片花圃,含苞待放的花看起來十分平凡,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特色。
沒有討喜的鮮豔色澤,更聞不到什麼甜美的花香,怎麼也找不到能讓人喜歡這種小花的原因。
「阿偉不覺得很可愛嗎?」
「完全不覺得。」吳哲偉不屑地瞥了花圃一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在面前蹲了下來的背影,李霖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他好奇地走向前。
「在幹什麼?」
「拔雜草!這樣養分才不會被雜草吸收掉……」手上沾滿塵土,他所平常遇到的高材生可不是這種放下身段拔草的性格。
還真是莫名奇妙的傢伙。
「吶,阿偉。」李霖轉過身,無邪地燦爛笑著,「等待三色堇開花,我們就要當最要好的朋友喔!」
「蛤?誰答應你這種事情了啊!」吳哲偉皺眉道。
然而一股火熱的氣息卻噴發在臉頰邊,反應不及猛然貼上了他,他怔怔咋舌,望著那緋紅的臉龐盈盈的笑容,害臊地揮揮手離開。
吳哲偉觸碰自己被薄薄唇辦啄過的臉頰,火辣辣的感覺比被人打了一個巴掌還讓人清醒。
第一次這麼手足無措──是毫無防備被那個人親了臉頰。
於是,稍微成了朋友。
李霖的生活比他想像中更加悠哉,至少不像是那些戴著書呆子眼鏡的高材生一樣,手中老是捧著一本書,口中老是振振有詞唸著艱澀的知識。
他在學校翹課的時間多了,李霖也會跟著他到處轉──或者該說通常都是對方拉著他到花圃中照料尚未綻放的花朵。
總是說著「等待三色堇開花,我們就要當最要好的朋友噢!」,或者是「無論怎麼樣,都要讓你喜歡三色堇!」之類的蠢話,明明他就是個不良少年,除了打架鬧事外什麼都不會,哪能喜歡這種小花而啊?
……不過的確不像已經一樣覺得花就只是任人踐踏、可有可無的小生命。
吳哲偉一如往常仰躺在學校屋頂,不自覺等待小傢伙過來的動作,居然成了習慣煩惱他。
可惜從早上等到中午,小傢伙還是沒來。
吳哲偉搔搔頭起身,舒展僵硬的身體,他默默來到李霖的班級,上課時間那傢伙沒有翹課,可是教室內也沒有嬌小的身影,他大剌剌打開門。
「我找李霖。」輕描淡寫瞥了上課老師一眼,怕了他這種不良學生鬧事,老師索性裝作根本沒有看到他。
「他今天請假噢。」一個學生回答。
「哼……」
出乎意料的回答,吳哲偉裝作不在意的關上門。
啊……那傢伙的家好像就是那間網咖,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去看看他好了。
走出校門之前,吳哲偉猛然止住腳步,回望那一片花圃,往常都是小傢伙照顧花草,而且每天都會拔拔雜草、澆澆水,他也想一天沒照顧,小傢伙說不定會難過,返回花了一點時間在園藝上。
「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呢……」吳哲偉苦笑。
直到站在網咖門口,吳哲偉才知道光是想想,真要做些關心的事情還真是挺難的,至少對他這個完全不會關心別人的不良少年而言,比打架還難。
「……要怎麼辦呢?」
是要用什麼理由進去呢?順勢打個網咖?還是……?
「啊!阿偉!」
回神的時候,懷裡已經撲進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吳哲偉下意識回抱對方,接著熟悉的溫熱貼上臉頰,表達自己心中的歡喜。
親臉頰,李霖說這是媽媽教他的打招呼方式,時間久了他也習慣了這樣親暱的招呼。
「你今天沒有上學?」
「嗯……感冒了嘛、所以待在家裡。」
這麼說來,他們第一次在網咖裡面見面的時候,這傢伙好像也說自己感冒沒去學校。
蒼白的臉色的確看起來虛弱,但是完全沒有感冒的樣子。
吳哲偉摸摸李霖的額頭,沒有發燒,他甚至覺得這體溫有點太冰了一點。
「嘻!謝謝阿偉來看我呢!」甜甜的笑容綻放,比冬日的太陽更加溫暖,宛如蒼穹的蔚藍注視他,把他的靈魂掠奪,「阿偉?」
吳哲偉尷尬地轉過身,若無其事地拍拍李霖的頭,強硬忽略自己心底那抹怪異的情緒。
「我今天幫你澆水囉……」
「哇!阿偉真是大好人!」
他可是不良少年,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被稱為大好人!
完全不懂這傢伙,到底是單純太傻,還是不知道他是個人人驅逐的過街老鼠阿──
「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阿偉想要去做的話,那我都會支持噢!」
那傢伙是用怎麼樣的笑容說這句話,他已經不記得了,但肯定很燦爛、很溫柔。
時間讓他打架打出了名聲,小弟多得可以組成幫派,李霖來找他的次數也愈來愈不頻繁,彷彿因他身邊龍蛇混雜隱約表達不滿。
原本兩個人的屋頂,如今聚集了甚是不相關的人物,與他穿著相仿的不良少年盤坐在地上聊天,酒瓶倒了一地,菸屁股也把潔白的地板燙出痕跡,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塗鴉。
「大哥,聽說隔壁校對我們下戰帖唉,要不要應戰啊?」
「應戰啊。」吳哲偉吐著菸圈,漫不經心回答。
這才是他想要過的自由自在嘛!種花種草的,果然不符合他「火爆浪子」的形象。
從頂樓眺望一樓花圃,李霖和他一起栽種呵護的三色堇還是不給面子,遲遲不願綻放。
「阿偉。」
「哼?」
撇頭,纖瘦的身子畏畏縮縮站在門口,吳哲偉隨手丟掉抽了大半的菸蒂,挑眉走向等待他的人兒。
「怎麼了?」
吳哲偉撫摸李霖臉頰,細微像是被劃開的傷口沒有被他忽略,脾氣甚好的小傢伙輕輕揮開他的手,發現他擔心的眼神後,揚起笑容一直說自己沒事。
但又不說那傷口是怎麼造成的。
「嗚……那個、阿偉……」李霖扭捏的表情很僵硬。
他們越來越疏遠的關係,吳哲偉沒有多想。
因為一個是學校排名第一的乖乖牌,一個是學校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友誼本來就不可能長存。
……說不定對方根本就沒有把兩人的交往當作友誼也說不定。
「那個……下禮拜一的晚上,能不能來學校啊?」
晚上?顯然不是乖孩子會來學校的時間,更像是他這種小混混鬧事的時段。
「為什麼?」
「……下禮拜一的晚上是難得一見的流星雨出現的日子,想要找你看星星。」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吳哲偉點點頭,完全沒有思考為什麼李霖會突然約他,他就答應了。
「嗯……那個……」像是鼓起勇氣,李霖踮起腳尖朝他臉頰啄了啄,「我……嗯、阿偉……你一定要加油喔!」
「加油什麼?」他顯得疑惑。
「唉、唉?不是要去打架嗎?要贏喔!」
吳哲偉會意地點點頭,李霖便轉身離去,沒有久留,更沒有吵著要他陪著去花圃玩,視線凝結在階梯最尾巴,直到那個人的身影完全消失。
「大哥,那傢伙有夠噁心的,一個大男人瘦得像是小女生,說話也像是女生,真的是……嗚!大、大哥!」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突然動手,只是聽見李霖被人批評,心底就覺得很煩躁,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不安。
下午放學的時候,吳哲偉已經聚集好人馬準備大幹一場,習慣所致,他繞到花圃邊,卻看見自家小弟全然不憐香惜玉欺負小傢伙。
「嗚……」臉頰上又多了一道新傷口,血淋淋地把姣好的長相多上一絲缺陷,可是小傢伙既不喊救命,也不反抗,只是啜泣到一群人哈哈笑著滿足了,邊吵邊鬧得離開。
「啊!大、大哥……」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整群人笑得更開心,就像是遇見了非常得力的後台。
「大哥,我說啊!我一直都看不慣這傢伙,真是有夠噁心的娘娘腔,種花種草實在太噁了!大哥我說啊……我們把這片噁心的花踩壞好不好?」
踩、踩壞?
震懾的眼神掃過小弟們臉上,卻來不及反對,還沒有答應這個建議,那些人已經欄也攔不住開始摧殘脆弱的生命。
「不要!不要!不要啊!」撕心裂肺地哭聲傳入耳裡,茫然了他的思考,滿身泥濘的人兒再次被推倒在地上,想要阻止那些人的動作也辦不到的哭著,「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傷害花……求求你們──」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吳哲偉回神時,大半心血已經被踩得面目全非,推開全部人,他恨自己阻止得太遲,撇了他們一眼,吳哲偉放棄了開口訓誡的念頭,走到李霖身邊,失去焦距的眼神讓人害怕,他伸手想要觸碰對方。
啪──
手卻直接被人兒拍落,氣憤通紅的眼神像是帶著憎恨的利箭,毫不留情貫穿他的心臟。
「不要碰我!」環抱自己的身軀,李霖沒有接受他的懷抱,只是一步一步退後──恐懼、憤怒同時交雜的眼神看著仇人一般瞪著。
「為什麼不阻止、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我們一起栽種的三色堇……是一起種的……為什麼你卻什麼都不做、就傻傻看著……」胡亂抹著眼淚,脆弱的人兒嘶吼指責。
輾爛的花朵,彷彿也無形指責他。
「為什麼什麼都不做!為什麼你這麼狠心、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約定好要一起等花綻放!明明每天都一起很細心照顧!明明你也很期待!為什麼啊!為什麼!」崩潰的眼淚順著責問墜落。
他沒能開口反駁,或許該說……他也無法反駁。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直勾勾的眼神詢問。
我們是朋友嗎?
「才不是朋友。」
等等、等等……他在說些什麼?
迎上足以撕心裂肺的藍眼,質問的眼神把他的心刺得一抽一抽,吳哲偉不明白自己剛剛開口說了些什麼,但是嘴巴自己又動了。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
抓起手邊已經被摧殘到彎曲的花梗,手指更加殘酷地折斷了花,像是不夠,一片一片把花辦扯下。
「不要不要!住手!」
如他想要的,李霖驚慌失措地爬了過來,奪過他手上不再具有任何氣息的生命,包覆在掌心呵護著。
這樣的情況下,他居然覺得吃味。
「反正只是植物,再種就好了不是嗎?」他不記得自己是用怎麼樣可笑的表情在那傢伙面前笑出聲的。
啪──
甩了巴掌,而他反射性也打了對方。
被掌摑到通紅的臉頰微微腫起,眼眶無助地滑下眼淚,像是對他已經死了心般,薄薄的唇線蠕動著卻一個音的發不出口。
那個眼神失去了魂魄,就這麼落在他身上不曾移開,一次又一次指責他。
他不想讀取對方的意思,一點都不想……
拋下流淚的人兒,轉身離開沒有再多看一眼,此刻的他,居然是這麼這麼……憎惡自己。
「我是那麼喜歡你……那麼、那麼喜歡你。」
從花圃被破壞之後,李霖不再來學校……據說是生了重病住了院,但是他沒有勇氣去探訪,深怕一去,那個人就把他趕走。
三色堇的事情,他沒有追究,那些罪魁禍首依然在他視線範圍內嘻嘻哈哈,但是也沒有辦法。
「大哥」不過是虛名,因為發怒什麼的,只會讓所有人都對他反感而已,最後鬧得他被打傷,李霖被人遷怒,這種糟糕的結局不會是他想要的。
但是兩人不再見面也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至少日漸增強的思念,無時無刻出現在自己腦海的甜甜笑靨,妨礙吳哲偉的思考。
他該慶幸自己本來就不是特別在用腦袋的人嗎?
對了……星期一那件事,不知道還算不算數?
「呵。」吳哲偉為自己的愚昧咧嘴笑了。
怎麼可能在發生那種事之後,還遵守那種口頭上的約定啊?肯定連他的臉都不想看,哪有可能會特別在晚上出現?
「大哥,今天隔壁校又……」
「知道了。」
反正等也等不到那個人,乾脆當作根本沒有這個約定……
這樣想的吳哲偉,從來沒有聽見打打殺殺時,隱隱約約在口袋裡震動不停的手機,不斷、不斷……像是求救地響著。
夜晚退去,世界已經要迎接黎明。
全都倒地不起,拚盡力氣總算打贏硬仗,獲得最終的勝利卻心底卻不安得讓人顫抖,染血的手茫然地抓著手機,看著那超越百通的未接來電,全部都是同一個人打來的,讓他心寒。
從三點已經不再打來,沒有震動提醒,好像說著那傢伙已經對他放棄,可是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這種看似放手的時候,他越不能不去理會那個個性倔強的人兒。
打從心底不希望對方還在等待,他知道那傢伙身體很容易受風寒,體溫比平凡人更冷、更脆弱,況且又是生重病的情況下。
也許……
他害怕著那個人就在他們往往待著的地方等待。
但是那個人的確,不曾死心。
從遙遠的橘紅色雲端射出一線光芒,照耀了宛若屍體一般倒在地上的人兒,朝思暮想的人兒蒼白了臉,當吳哲偉緊緊抱著纖瘦的嬌軀,才驀然發現對方因為病痛瘦了太多太多。
輕得像是會直接從懷裡飛走ㄧ樣。
「霖?」
聽見他的聲音,闔上的眼皮展開一線,蔚藍的視線失去魂魄,像是沒了生命只能直勾勾向前。
「霖?」他俯下身碎吻冰冷蒼白的臉頰,卻嘗到鹹澀的味道。
彷彿再說,昏倒之前的人兒不斷不斷哭著,把膝蓋跪得徹紅,還是堅持等待他出現在面前。
眼淚的味道像是暴風雪過後淤積兩尺的白雪,厚實地打碎他的心房。
「你……來了?呵……」確定了他的身分,李霖笑了,就像是往常的他們,笑得很柔和。
像是一切都如約定進行,他沒有拋下人兒,沒有讓人兒孤獨一夜,所以笑得很燦爛、很滿足。
「為什麼要等我?」
明明知道不是責怪的時候,但是這句話隨著滑出眼眶的淚水一起脫離心靈,沒有怪罪對方的意思,更像是責備自己。
「因為……約定好了啊。」李霖虛弱地扯起嘴角。
「笨蛋!我看起來像是那種會遵守約定的人嗎?我看起來是那種答應你就會做到的人嗎?你為什麼要相信我呢!」
貶低自己,眼淚不斷不斷落在蒼白如紙的人兒臉上。
好奇怪啊!為什麼明明他試圖用體溫溫暖李霖,可是李霖的體溫還是越來越冰冷呢?
「……因為阿偉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所以……」人兒再次勉強自己敞開笑容,「無論如何……都想等到你出現。」無論如何,都等著你。
這傢伙是個笨蛋,絕對的。
從纏上他這個完全不該纏上的不良少年開始,該成功的人生就被他拖往下坡,被人欺負卻不曾說過,身體越加糟糕也沒有告訴他,無論什麼事情都自己一個人攬在肩上。
「……阿偉。」攀上他頸子的雙臂,虛弱地像是沒有力氣,只是憑著卡上他脖子的關節脆弱地一推就會倒下,「我啊……一直都很期待三色堇開放的一天……」每次看見花苞,就越來越期待。
可是那一片三色堇卻因為他被破壞了。
「從種下那片三色堇的那一天,一直都……期待著能和喜歡的人一起欣賞三色堇……」和最喜歡、最喜歡的人一起。
「然後……花季好不容易到了、總算到了……」李霖遙望黎明的光芒,想要順著那個方向看見花圃,但是看不見的。
因為種著三色堇的花圃已經不復存在了。
「……一直等著,三色堇綻放的那一天……到時候阿偉就會喜歡上那些花朵,再也不會說那種花一點特色都沒有醜死了……」笑了幾聲,咳了幾聲,痛苦的表情閃過臉龐卻很快被笑容隱沒。
「……阿偉答應過我吧?只要一起看見三色堇綻放,就要成為最好的朋友……比誰都好、無可代替的朋友。」
李霖緩緩地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朵開了的花朵,熟悉的顏色在他們陪伴的時光裡看過數千次了。
雙色的花瓣,綻放得那麼美麗,卻是第一次看見。
「總算……找到了呢……」帶著笑容把花朵放在手心裡,他第一次覺得渺小的生命在手心裡居然像是烈火般滾燙,「這樣就是……最要好的朋友。」
……不要。
才不需要什麼最要好的朋友……
「我才不要當你最要好的朋友。」吳哲偉緊抱嬌軀,因為聽見他的話而僵硬的身子不甘心顫抖著,「我才不會喜歡上這種沒有特色的花朵……」
因為喜歡上的不是花朵,而是……
「……不要當朋友……我喜歡你啊。」懷裡的嬌軀一震,最後笑出聲。
「是嗎?」李霖輕輕挨近他臉頰,就像平常一樣緩慢地烙下吻,「……我也很……」喜歡你。
……在他這個罪魁禍首懷裡,停止了呼吸。
把花束放在笑得濫燦的灰白照片前,他咬著唇任由眼淚嘩啦刷下臉龐。
那一年,是花葬送了愛情。
……是我葬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