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裡總是有人自殺。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氛圍，不知是因為大雨的溼氣，還是因為慘絕人寰的悲劇又再度發生。
玻璃窗內的電視正播報著新聞，即使是集體自殺這種攸關人命的案件，大家卻對於城市裡自殺的新聞早麻木，反而對一旁的廣告單還更有興趣些。
關係到一個人的存亡，到了最後，竟變得無關緊要般。
我不禁有些怒火中燒。
冷冷的空氣、冷冷的刀柄。
我期盼著一如往常，金屬色的刀刃染上所渴求的那抹豔紅。
靈魂的飢渴不斷著衝擊著，將心跳聲作為一種要脅，催促著我不斷向前進。
今日，也將染紅。
冷風徐徐吹著，彷彿要吹進人的心坎裡，卻吹不散我心中的徬徨。
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任憑黯淡的月光沐浴自己，希望能沖洗掉身上的血腥味，卻明白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小野，你還好吧？」
那純淨而無瑕，總是救贖我的臉龐，正擔憂地望著我。
「沒事。」
我輕拍她的頭，以虛弱的微笑對著她。
我讓她的頭倚在自己的肩上，任憑她柔順的髮絲輕撫自己粗糙的臉龐。我們一言不發，就這樣默默地享受著兩人獨處的時光。
寧靜的宛如止水般，毫無一絲波紋。或許吧，正是害怕著這樣的和諧被打破，我們才會什麼都不想說。
抑或是說不出口。
首先打破這份寧靜的，是我。
「還是別跟著我吧。」
妳不會懂得。這故事過於瘋狂、過於殘酷，我不希望妳再介入其中。
我希望，你能留到最後，將我的故事緩緩道出。
將我那份不曾被相信的事實，緩緩道出。
「我不要。」撒嬌般地說出任性的話，緊抿著雙唇，彷彿小孩子般地做出調皮的鬼臉。
我嘆了口氣。
她總是像這樣，固執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毫不聽進別人的話語。
讓我不禁想到初與她認識之時。
我剛從外運動回來，便發現在我常坐的頂樓位置上，多了一道人影。
「嗨！」
我有些傻眼，對於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我不想理會。我轉頭便想離去。
「喂！」
女孩向我奔來，拍向我。我轉頭一望，只見一雙大眼睛直楞楞地瞪著我。
這女孩說不上艷麗，卻有種開朗的感覺，短而捲的褐髮、露出有些生氣的嘟嘴表情。「我叫你，怎麼不理人家？」
「…抱歉。」
我實在想不出要說什麼，只得苦笑著向她道歉。
她對我笑了笑，像是滿意我的道歉，嘴角漾起一道甜美的酒窩，不禁使我看呆了。
「你可以叫我小凜，今天起，這裡就是我的地盤，多多指教囉！」
想起她那時也如今日般的蠻橫，嘴角不禁微微彎起。
「你在笑什麼？」
「阿…不。」我抬頭看著烏雲漸密的藍天，「只是想到一些，過去的事。」
語畢，我對她咧嘴笑了起來。
她看著我的笑容，也對著我放聲大笑。
兩人就這樣不停地笑著，直至最後一塊藍天被細若布織的層層灰色掩蓋。
稱之為瘋子，是否代表著他們的腦袋已經瘋狂？
還是瘋狂的僅是行為本身？
手握染上鮮紅的銹刀，試著將胸中那股淤積已久的氣吐出。
眼前的屍體已絕不可能為自殺的角度，刺穿了一個令人膽顫心寒的洞。不知為何人的男子臉上帶著驚恐的神情，宛若訴說著一個兇殘而難以置信的案件。
這樣，總不可能被認為是自殺了吧？
那天，我的心情特別好。
我哼著歌，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
※
沒有人注意過我。
上次的刺殺，以毫無邏輯可言的角度，被警方認為是自殺。
我嘆了口氣，失望油然而生。
儘管我不停地、不停地殺人，真相卻只存在於自己的腦海中。是禮物？是懲罰？我總是常常獨自地想著這個問題。暗殺者的生活對我來說，已成常態、已滿足不了嗜血的靈魂。
我需要，更多、更棒的刺激。
「你要給我看什麼？」她帶著一貫的笑容，有些興奮的說道。
「妳等等看了就知道。」
我帶著幾近瘋狂、欣喜的情緒，帶著她走入陰暗的巷中。
宛如放入熱鍋中的冰塊，不停地煮沸、融化，在我心中翻攪成一道明確的背德感。
今夜，將有人發現，我的罪。
假如，讓我殺的人死因都成為自殺，是上天的玩笑；那麼，我便要在這玩笑裡找出破綻，剝開無懈可擊的殼，向裡面暗藏的惡意做出挑戰。
走近目標，我耳聞身後一個短促的呼吸聲。
「那是誰？」
小凜指著眼前被綑綁的肥胖男人，躲到我身後。感覺自己不斷喘息著，宛如一個拿著玩具的孩童，欣喜地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
瘋狂已不可言語的寂靜，緩緩降臨於四周。那一瞬間，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言語。
「…，…。」
似笑非笑的神情，那隻惡魔已悄悄划進我的心湖，染黑了湖水。很快地，佔據我的臉龐，讓我帶著與他同樣的微笑。
人都不是我殺的。
僅限過去。
我沒有任何後悔的念頭。
就只是輕輕地朝眼前的男人劃下手中的刀刃、就只是讓小凜看見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
我是否，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了呢？
直至傷口濺出美麗的紅花那一刻，我都沒有忘記在自己臉上掛著笑容。
多麼美麗的花朵。一朵一朵、盛開於灰色的地上，如此繽紛、如此艷麗，看來會結出肥美多汁的果實呢。
我品嚐著刀尖鮮紅的汁液，想像著自己被捉住，被人質問的場面。殺了那麼多人，應該是死刑吧？
離開背棄不了的惡德，終止停止不了的殺戮。
由別人，不由我。
我的字典裡，不許出現「自殺」二字。
那麼，小凜，妳看見了嗎
光榮地享受了一陣子屬於自己的虛榮後，我轉過了頭。
只見小凜眼神渙散地看著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屍體。
來吧，說吧，將一切告訴世界吧。
讓我們邁向嗜殺的最終章吧。
「為什麼？」
聲音顫抖著。
「沒為什麼。妳不會懂得。」
聲音笑著。
「為什麼不告訴我！」
聲音憤怒著。
「今天，不就告訴你了嗎？」
聲音笑著。
「所以那些人…」
聲音不可置信著。
「是的，都是我殺的。」
聲音笑著。
哈囉，聲音，再見，聲音。
不論是妳的抑或是我的。
我作了一個好夢，而我知道，那夢還會持續下去。
雖然一開始有點痛苦，但是，我就要面臨夢的休止符了。
期待著。如魚缸裡的金魚，貪婪地盯著人手中的飼料，就如盯著自己的未來。
未來，將被我一口吞下。
被窗外的曙光驚醒。
我明白，一切都將不同。看著最後陽光，嘴角不禁上揚。
我打了個哈欠，向客廳走去，打開電視機。應該會有小凜向警局告發的新聞吧，我想。
話說，法院的搜索令一向這麼慢嗎？
嘈雜地播報著一如往常地自殺新聞，某某男子，在哪裡，自殺了。
我無聊地等待著，等待著自己的事情被宣揚給全國各地，等待著自己成為頭號殺人犯。
進廣告。
我耐心地等待著，就像排隊等待領著號碼牌般等著自己的名字出現。
某某女子，在哪裡，自殺了。
等了一會，實在受不了，我拿起遙控器，正準備切換頻道──
等等。
剛剛那個女子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
是小凜的名字。
顫抖著握著遙控器，不停地轉台著，看著今日的自殺名單。
有小凜的名字、
有小凜的名字、
小凜的名字、
小凜、
……
失神地攤在沙發上。
盯著天花板，那一片空白彷彿佔據了我的心，縈繞著過去的回憶，牽起一段段被燒蝕的線。
鹽酸般溶蝕殆盡的未來，在我眼前化作難以置信的現實，狠狠地融毀我的思緒、侵蝕我的心靈。
我究竟做了什麼。
我殺了小凜。
我彷彿看見，地上的鮮紅不是花，而是亂如麻的蝶。蝶翼陣陣拍打，一瞬間如向上飛起的落英，直竄天際。
胃感受一股股痙攣，一波又一波，宛如扭曲著腦海內的真實，胃酸不斷湧上，嘴裡充斥著令人作嘔的酸味。
不是花，而是蝶。
一隻隻充滿瘋狂、充滿惡意的蟲蛹中所誕生的孩子，逐漸飛向我，鑽入我的身體，在狹小的通道裡展翅，鱗粉麻痺了我的腦袋。
我甚至看不清前方。
我被那亂如麻的鮮紅，遮蔽了視線。
是時候該實行最後的休止符了。
假如我殺的人，都會變成自殺──那麼，自殺的我，又會變成什麼呢？
這是我最後的，對世界的質疑，也是我最後的展翅。
「你可以叫我小野，今天起，這裡就是我的地盤。」
泥地上，我瘋狂的挖掘著、挖掘著。
我的墳，她的墳，小野的墳，小凜的墳，我用手指使勁的抓耙著，無視於自己發青的手指。
「多多指教囉！」
小凜，從今而後，也要多多指教囉！
這把刀，和殺妳的刀，應該是同一把。
這算是一種榮幸吧。
很高興認識妳。
「自殺」二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現在我的字典裡。
隨後，亂蝶舞於天。
※
我殺的人，都會變成自殺。
但是，這城市中，自殺的人數，遠遠超過我殺的人。直到最後一刻，我仍未發現，小凜其實是自殺，而不是我殺的。
我的死因是他殺。
主嫌已確定，目前正逃逸中，警方已動員警力追捕。
假如皆非我殺。
那麼自殺的我──
又是誰殺的呢？
（全文完）
※※※※
夜幕低垂著，我咬著牙奔進暗巷中。
人不是我殺的，這恐怕只有我知道。帶著真相落荒而逃，若是被他知道，肯定會被嘲笑吧。
但我無法發聲，只因這該死的詛咒。
這個城鎮，看起來，也沒辦法接納我。
只是因為我，不小心看見他的自殺。不，現在應該會被說為──
因為我，不小心殺了他。
他殺，皆我殺。
創作內容
《行殤物語》（一）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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