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斜落,雨聲點點的貧民窟裡多了一份平日不曾有過的緊張氣息,急促的複數踏步聲在破爛的石造民宅之間四處交錯。
「喂!在那裡!你們幾個過去,我繞另一邊!」身穿紅色夾克的壯漢向相較下身型瘦弱的五名男子們發號施令,而一群人便聽令朝著暗巷奔去。
由於是雨天且又是深夜,無法點燃火把造成追人的工作麻煩許多。壯漢不耐煩地搔了搔頭,隨後一跳,單手抓住一旁較矮的屋舍的屋頂,輕鬆躍上。
幾乎是跳上屋頂的瞬間,壯漢拔腿就跑,在高低不一的屋頂上頭穿梭飛越──壯漢知道要是跟丟了人,可無法向自己的老大交代。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把那女人抓到手。
就在這條冗長的暗巷中的前方不遠處,男子們的目標──一頭烏黑短髮的少女正雙手環抱著皮袋,奮力狂奔著。儘管赤裸的雙腳因為碎石子而傷痕累累、儘管自己的體力早已無法負荷,但少女依舊喘著粗氣,踉踉蹌蹌、死命地向前跑。
--被抓到就會死。也許正是因為少女明知自己的處境,才有超常的氣力支撐著她吧。
因雨滴而浸濕的衣物正一點一滴的奪去少女的體溫,懷中皮袋的重量也漸漸成為莫大的負擔。
「找到了!在這裡!都給我跟上!」一路奔馳的壯漢看見了少女,朝後頭的男子們吼道。
少女雙瞳充滿絕望地向後看,「唔……!」,神情凶煞的男子們逐漸逼近。
──完了,跑不掉了。
即使如此,少女還是沒有放棄,依舊跑著。
即使呼吸早已失序,
即使喉嚨發出悲鳴,
即使視線慢慢模糊,
……即使如此,少女還是繼續跑著。
或許,是正在祈求奇蹟的發生吧。
不知為何,少女突然憶起了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
自四歲懂事有記憶開始,便生活在貧民窟的娼院裡,由於年紀尚小只能打雜,整天受到刻薄老闆的欺侮。記得老闆那時雖然才三十多歲,卻白髮又禿頭。
十一歲那年,開始接客。那是苦不堪言的日子的開始。
一直到十六歲、一直到今天晚上為止,自己應該是照常接兩次客,才能休息,接著隔天繼續接客,到晚上休息,再到隔天,繼續重複下去……。
不料因為一時鬼迷心竅,偷了客人滿是財物的行囊。偷了就算了,卻又被老闆當場逮到。然而災禍就像是土石流般連續發生,好死不死那位客人又是地方幫派的老大。
一陣毒打之後,趁亂跑出娼院的自己……
接著就是現在的情況。
對少女而言,這世上沒有神,沒有救贖,沒有希望。
少女曾想過很多次,要是自己不是出生於貧民窟,人生是否將會更美好?
如果不是出生於貧民窟,這世上是否就會有希望?
這世上是否就會有救贖?
……是否就會有奇蹟?
「喂!別給我昏過去啊,渾蛋!」左頰一陣疼痛傳來,少女睜開眼,眼前正是身穿紅色夾克的壯漢。
不知何時,少女早已累昏在路上了。
「給我清醒點,妳就死在這要我怎麼回去交代?」壯漢拎起少女的衣領,舉起右手,毫不留情、狠狠在少女臉頰上再甩上一巴掌。
痛楚幾乎要奪去少女的意識。少女就像掉線的人偶般,四肢無力地垂下,失焦的雙瞳仰望著逐漸變亮的天空。
眼眶不禁泛出淚,少女的嘴角也不禁揚起──那是絕望到谷底,充滿諷刺的自嘲。
希望?救贖?奇蹟?
答案是否定的。
少女所生存的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喂,你。拉著她回去。」壯漢隨手扔開少女,隨便指著站在一旁的男子道:「媽的,只不過抓個女人要這麼費工……」
壯漢拍下左右手衣袖沾上的灰塵,接著走向回路。而被命令的男子走近倒在地上的少女,緊握著少女纖細又充滿傷口的右手,隨後拖行。
若是就這麼拖回去,少女八九不離十就先死在路上了吧。
然而在場的人卻沒有任何意見,彷彿此種場景早已成了家常便飯。
少女的死亡,終究是時間上的問題。
沒錯,就在這命運如此定下的瞬間,
一把仿若要切斷命運鎖鍊的匕首突然飛出,
隨著破曉的日光,
光輝相映下匕首的行進軌跡形成一條筆直而美麗的銀線,
不偏不倚地插進拖行少女的男子之眉間。
男子應聲倒地。
就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時,迎面而來卻又是數把小型匕首。
額頭、頸部、胸膛、腹間──匕首完美地命中壯漢身後的四名男子們,全是要害部位。
短暫而淒厲,共四人份的悲鳴劃破了靜謐的早晨。
「可惡,是誰──!」吃驚之餘,壯漢右手伸向腰間,緊握隨身攜帶的利刃擺出架式而環顧四周。壯漢望向射出匕首的方向源頭──左前方不遠的屋頂。
壯漢隱約看見一抹身影,而身影正好位在背光處。壯漢咬著牙、瞇眼一看究竟──一頭沐浴在破曉橘光之下、卻不失亮麗的銀色短髮,一身黑色風衣,黑色皮製長褲的男子。
壯漢「認識」這個男人。不,用「認識」有語病,因為壯漢是「知道」這號人物,而非真正有交情。眼前的男人正是整個貧民窟裡無人不知的職業殺手,因一頭銀髮而得其名──「銀」,正是男子的名字。
銳利如刀刃般的雙眼直勾勾地瞪著壯漢,銀右手輕握著僅由刀柄及刀身構成的小刀。刀身長約半米,映著日光閃閃發亮。
一陣寒意竄上壯漢的背脊,儘管彼此的距離不算短,但銀釋放出的濃厚殺意卻未見減弱。
「是你!……為什麼!」震驚的壯漢幾乎語無倫次地大聲怒斥,然而銀沒有回應,只是瞪著他。
寂靜蒞臨於兩人之間,莫名的壓力幾乎讓壯漢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十秒不到。
「交出那女孩。」銀的聲音沒有絲毫感情,如此道。
「你、你知道你惹的是誰嗎!東區的『落葉』,別說你沒聽過!」壯漢用顫抖的聲音繼續道:「現在滾的話……還可以當做這件事沒發生!」
壯漢也知道虛張聲勢沒有任何用處,處境窘迫的正是自己。但除此之外壯漢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落葉』是嗎?」銀緩慢放下原本架在胸前的小刀,而超出預想的動作讓壯漢稍稍鬆了口氣。
是不敢惹地方的知名幫派嗎?還是其實銀曾受雇於「落葉」而念在往日之情?種種猜測在壯漢腦中如雜草般繁生,但既然銀鬆去架式,那至少暫時沒有生危險──
──然而下一秒,壯漢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毫無預警下,銀從屋頂上跳下,隨後是如疾風般的衝刺。銀先前的動作只是讓降落時能好好站穩身姿,並非壯漢所會錯意的鬆去架式。
「唔啊!」眼看十餘米的距離迅速減短,生命也逐漸走向終焉,雙腿發軟的壯漢硬是在銀衝向自己的瞬間,奮力揮出一刀。
結果是理所當然的揮空了。銀壓低身姿,輕易地躲開這擊。
握著小刀的右手逐漸施力,銀踏穩右腳,並以此為軸心向左旋轉,刀身順勢由右下至左上揮去,一抹漂亮的銀色圓弧俐落地擊中壯漢的頸部,鮮血濺出,壯漢的頭顱順著施力方向飛去。
失去頭部的軀幹朝後方倒去,地面逐漸染成一片赤紅。
在短短的數分鐘內,銀輕鬆解決了六人。
銀甩下刀上的血,慢慢走向倒在後頭的少女,少女隨即吃力地抬頭望著銀看──即便視線模糊,但眼前的身影卻顯得如此可靠。
由於傷勢嚴重,視聽受損的少女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這數分鐘內她都只是躺在地上喘息。
但少女還是隱約知道,
奇蹟似乎……發生了。
對少女而言,這世上沒有神,沒有救贖,沒有希望。
但,
對少女而言,眼前的銀正是神,正是救贖,正是希望。
攤在地上的少女虛弱地向俯視著自己的銀伸出手,就像是要確認般,想緊握著奇蹟般,而伸出手──
突然,溫暖的感覺包覆著少女的手。
儘管少女的視覺失常,但少女還是知道,銀他──
……不,不對。
不是這樣。
溫暖的觸覺漸漸散去,而一陣又一陣的痛楚從手掌傳來。
劇烈的疼痛感刺激著少女,逐漸退去的意識竟瞬間回復。
少女眨了眨眼,想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伸出的手掌什麼都沒抓住,而唯一在掌內的,只有那一柄筆直地貫穿的小刀,和不斷湧出、自己溫暖的鮮血。
「為……什……」擠出生命最後的力氣,少女微弱地吐出兩字。
「可別怪我啊,我只聽錢的命令。」銀毫不猶豫地拔出小刀,並環顧四周,「找到了。」
銀撿起落在男子屍體身旁的皮袋,轉身準備離開現場。
才要踏出一步,發現少女沾滿血的手握住自己的褲管。
──對少女而言,這世上沒有神,沒有救贖,沒有希望。
「唉。」銀嘆了口氣,接著舉起小刀,狠狠向下一揮。
終於,受盡折磨的少女,迎接死亡。
--少女所生存的這世界,是殘酷的。
而在這個世界之中,
能稱得上是「希望」、亦或是「救贖」之類的善意,
大概就只有像銀的最後一刀,
稱為「憐憫」的東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