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今晚,受過神廟裡洗禮的眾人,彷彿魂魄也受到了震懾;他們步出神廟,眾人之間的空氣彷彿凝結。他們沒有交談,只剩鞋底碰觸地面時所擦出的聲響。
艾利突然開口,似是盤問著莫普森;身為侍女的雪恩距離他們有些遠,她舉著火把為眾人提供光亮,火花迸出輕微聲響,掩住了她的耳朵。
直到他們停下腳步,她才終於聽清了艾利的話尾。
「……好的,這樣就夠了。爵士,謝謝您。」艾利的聲音透過莫普森,傳到她耳際。「那麼請快點回去吧,之後事情將會很多,不早點休息不行哪。」
交談結束了。儘管她什麼都沒聽見,艾利學士刺耳的嗓音仍令她不自主的想逃開。
雪恩的視線有些渙散,發現艾利臃腫的身影迅速的融入夜色中;莫普森沒有回頭,高大身形被有如濃墨般的夜色所圍,化為連光明神也無法驅散的黑暗。
「莫普森大人。」她幽幽開口,引得莫普森回過頭,「或許你會嫌我多嘴,但我想給你個忠告—別太討好艾利。」
他的雙眼直視著她,在她手上的火把照耀下,像透著一層光暈;似是等待她再度開口?雪恩沒辦法得知他的想法,只是繼續說:「那個傢伙從來不會善待對他鞠躬哈腰的人。」
莫普森的臉登時皺了起來—她猜她這番忠告出乎了他的意料?「我以為妳是艾利的手下。」
「心甘情願的人才叫手下。他從來不需要手下,只要傀儡就夠了。」她的語氣透著淡淡哀怨,視線失焦,眼前的莫普森變得模糊一片。「等著看吧,戰爭很快就會來了。雖然那可能就是你們想要的。」
「跟渡鴉的戰爭?」
「在那之前。」雪恩視線緩緩聚焦,火光映照著她宛如石像般的臉龐。「與夏隆的戰爭,以及人民的戰爭……在渡鴉來臨之前,另一件恐怖的事會更先襲來……」她語調漸弱,直至杳然無聲。
莫普森朝她走近一小步。「妳……到底是誰?」
雪恩因他這句問話,像是突然醒了過來,她的視線重新聚焦,莫普森粗獷的臉龐近在咫尺,「曖……」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她輕撥著美麗的金色捲髮,輕描淡寫的避開這句問話。「我就只是個侍女啊,沒什麼特別的。」
莫普森聽了她的話,仍是維持著嚴肅神情;又或者他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裡。
「大人,時候真的不早了,晚安。」雪恩遞出手上的火把,他默默接過;她提裙行禮,快步與他交錯,往皇后的寢殿走去。
「慢著。」她走不到十步路,背後佇立著的莫普森冷不防開口喚她。
雪恩側過臉容,「大人,還有事吩咐?」她隔著髮絲偷瞄莫普森,很快發現後者緩緩向她走來,嚴肅的表情仍未鬆懈。
「寢殿離這裡有段距離,妳沒了火把照明,不怕發生危險?」莫普森嘴上說著關心的話語,但他的表情卻讓她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神廟趕工時,我曾陪伴著皇后在此地與寢殿之間來回多次,這裡的路我熟,不用火把……」
莫普森打斷了她的話,那態度顯得比往常粗魯許多。「我送妳回去吧!」他望了寢殿的方向一眼,率先超越她往前走了幾步。
雪恩猶豫著要不要跟隨上去,但在莫普森回過頭來,對她投以催促的神情後,她終於不甚情願的邁開腳步。
*
莫普森高舉著火把,與雪恩兩人一同走在往寢殿的路上;除了火把燃燒的細微爆裂聲,以及一前一後、一輕一重的步伐聲響交錯外,沒再聽見其他聲響。
他沒道理陪著她走這段路,儘管他奉命照顧皇后的一切生活起居,但夜已深了,他不能待在皇后的寢殿;要來也是明日一早再來。
只是她方才的那句話,至今仍縈繞在他的耳際,不斷、不斷地複誦著—
在渡鴉來臨之前,另一件恐怖的事會更先襲來。
究竟是什麼事?莫普森毫無頭緒,渡鴉一事暫且不論,光夏隆反叛這件事就足夠讓國王與他們感到頭疼,更別說國王在皈依三神之後,所即將引起的軒然大波……
但撇開這些,還有一件事,他想問個清楚。
有關於她的事。
「妳剛剛說,艾利不需要手下,只要傀儡就夠了。」莫普森的眼眸淡淡掃向她,她正垂眸跟在他身後,聽見他的話語後,緩緩的抬起頭。
「傀儡可不會這麼不聽話。」鬍鬚底下的唇角淡淡揚起—在走出神殿之後,莫普森語帶揶揄,同時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
雪恩白淨的臉上先是浮現一層尷尬,接著皺起眉,對他行了個禮。「若大人陪我走回寢殿的目的只是為了說這個,那我得再奉勸大人一句話—把時間留給自己安眠,要比用在我身上有意義的多。」菱形的唇吐出輕柔卻尖銳的話語,當著他的面,毫不留情。
莫普森知道自己著實被她反將了一軍,但不知怎地,聽見她這種尖銳的回話,反而使他感到心情愉悅。他停下腳步,而雪恩不打算停留,筆直往樹叢另一端走去;皇后的寢殿近在眼前,燭火已在他們視線之內。
「告訴我。」莫普森對著她的背影呼喊,「妳究竟是艾利忠心的傀儡,還是想脫離這不由自主的身份?」
她停下步伐,卻沒有回頭。
他向她走近,視線攫住她的纖細身影不放。「艾利這個人別有所圖,妳待在他身邊,應該很清楚;縱然妳替他就近監視皇后,但也可反過來脫離他的掌握。」他在她身後約一步距離停頓下來,火光籠罩著他們兩人,驅散四周的黑夜。
「若妳願意,我或許還能幫上一點忙。」
雪恩轉身,美麗的雙眼狠瞪著他,臉上也浮出一抹氣憤的紅暈。「莫普森大人,感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認為同樣夾在國王與冰原騎士團的你,處境比我好過到哪去。」她的語氣如刀,就在這麼近的距離,狠狠的刺向他的胸口。
莫普森被她的氣勢所駭,淺淺的退了一步。
「沒有哪個人是真正自由的,若是同樣不由自主,待在艾利身邊跟發誓效忠國王,又有什麼差別?」
雪恩說完了這段話,沒有行禮,僅是傲然轉身,迅速的消失在火把照明的範圍之外。
他沒追上去;或許就算是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能再跟她說些什麼。
*
雪恩迅速的奔回自己的寢室—只有身為皇后貼身侍女的她才有的榮寵—她掩上木門,木條搭成的菱形窗格間,透露著她激動又複雜的情緒。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眼神惶恐的向外窺看,確認沒有人追上來,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若妳願意,我或許還能幫上一點忙。 莫普森的話語言猶在耳;她分不清他這句話裡夾雜著幾分誠意,也不願去辨別。
她垮下雙肩,解開腰帶,脫下外衣準備就寢;儘管今晚在神殿裡又弄得她滿身塵土,但她已無力再梳洗一回,只想早早上床休息。
她摸黑上床,被褥的柔順涼感讓她真正放鬆的舒了一口氣,但在不預期的觸及原本不該放在床上的物件時,原本放鬆的情緒忽地緊繃。
是一張紙條。
***
原以為離開神廟就能擺脫那股惱人憂慮的莫普森,在聽聞國王緊急頒布的命令後,才驚覺原來那一晚的儀式,只是個開端。
因為國王很快就決定皈依三神,並將原本行之有年—幾乎是深植於人民心中的傳統信仰—的光明神與三神信仰合併;市集兩側的神殿自即日起奉命改建。
改變信仰是何等大事!莫普森直覺就想上諫國王,但瑞克哈德親王早已先他一步採取行動;聽說他們兄弟倆大吵了一架,甚至驚動了貝耶太后……最後國王下定決心,即刻改建,而且拒絕任何人的勸諫,違者以叛國罪論處,施以絞刑!
皇宮裡突然變的異常安靜,而可想而知,宮外卻是聚集了群眾,怒罵與抗議聲浪之大,還必須請動衛隊維持秩序才能鎮壓下來。
我看不用等到渡鴉來臨,光是改信三神,就已是帝都的滅世之禍!國王那裡行不通,或許他該去探探皇后那裡的情況;瑪嘉齊維難道也認同這樣的做法?
莫普森從皇宮側門進宮—以他的身份,平常都該是從正門進入—丟下馬匹之後直衝皇后寢殿,但就在他踏上長廊,而寢殿的大門近在眼前之際,寢殿的大門忽地敞開,從裡頭走出兩個人,一個是臃腫卻自恃優雅的艾利學士,另一個人有著侍女般的纖細體態,頭上卻戴著不合季節的兜帽;雖然艾利派來侍奉瑪嘉齊維的侍女有三位,但傳遞訊息的幾乎都是雪恩。
他相信戴著兜帽的那個人,就是雪恩。
他們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艾利這才仰起頭來,那一瞬間莫普森幾乎要以為他的頭正在發光;實際上已經快了。
艾利遠遠地也看見他,他「啊」的一聲,臉上牽起優雅的微笑,「莫普森爵士,早,見過國王陛下了嗎?」
他明知故問,「沒有,陛下不見任何人。」莫普森維持表面禮儀的對他點了個頭,視線卻停留在那戴著兜帽的侍女;正巧她也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四目相望,而她翡翠般的眼珠在陽光灑落下顯得絢麗。
果然是她;但就在莫普森確認她的身份時,她像是逃避般的趕緊別開視線,同時輕扯著頭頂上的酒紅色兜帽,輕巧的鑽進了寢殿的大門。
「爵士,你是怎麼想呢?對於改信新教這件事。」艾利彷彿沒察覺他的注意力轉移,自顧自的開口;以他一貫優雅的口吻,語氣夾雜著些許憂慮。
「當晚在神殿裡你也勸過了,瑞克哈德親王也勸了,我還能說些什麼呢?」莫普森的語氣刻意壓抑了幾分。
艾利搓著手背,彷彿感到四肢發寒,「也是。陛下心意已決,你、我,乃至於宮外的那些人,最好都早早習慣吧……」他細長的眼形包覆著眼珠,總是叫人難以猜測他話裡真意。
莫普森與他又虛應幾句,直到艾利終於消失在長廊的轉角處,他才快步來到皇后的寢殿外,敲門求見。
*
他到的時候,瑪嘉齊維正在禱告;他看見她手上的咒紋幾乎快爬上她光裸的肩膀。莫莫薩恩與紅奴,以及從北白境帶來的其他隨從一如往常擦拭著法器,一遍又一遍。
而一如往常,他的到來仍是不受人歡迎。「你來的不是時候。」開口的是一道乾啞的聲音,不用想,一定是出自於那老太婆之口。
「你也看見了,瑪嘉齊維正在祈求三神的到來;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莫莫薩恩的語氣仍是充滿了嘲諷,手上正摩挲著一只詭異的頭骨。「如果你是來勸退的,那麼你可以直接轉身離開了。如果你是來幫忙的,這裡的人手已經足夠,你不如幫我們到外頭看看改建的進度進行的怎麼樣了,又或者回去問問你的光明神什麼時候願意讓個位子。」她低聲唸了幾句族語,恭敬的將手上的頭骨放回原處。
莫普森很想叫她讓開,但很顯然,莫莫薩恩總能比她更早一步。「男人該出去了,瑪嘉齊維得在身上也寫上咒紋,以便加強禱告的力量;你們這裡的空氣讓三神簡直快要窒息。」
床上的瑪嘉齊維已解開長髮,而兩位侍女—安莉卡與潔希已隨侍在側,準備解下包覆在她身上的細麻睡袍。
莫普森慌張的別開了眼,而他隱約聽見了一聲隱忍的低笑。
「莫普森大人,這邊請。」戴著兜帽的雪恩已為他打開寢殿的大門。
他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到門邊,望了雪恩一眼;接到他的注視,她緩緩的低下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我有話想問妳。」
雪恩抿起菱唇,對他微鞠了個躬。「如果大人是來問艾利剛剛對我說了什麼,請恕我難以奉告。」
莫普森被她這麼一堵,整個人頓時起了些火氣,他扯著她的左臂,「我不是要問這個!」他輕輕一拉,把掙扎著的雪恩拉出門外,順手帶上了大門。
「大人,請你自重!」雪恩揚起了下顎,孔雀綠般的眼珠此刻閃爍著怒火。
「妳還記得那天晚上妳對我說了些什麼嗎?」他指得是走出神殿之後的事。
雪恩深吸了一口氣,微別開頭。「大人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夾在艾利與國王之間的妳真不覺得辛苦,我該說妳盡忠職守呢?還是該嘲笑妳見風轉舵,就像只會迎合主人喜好,討主人歡心的說童!」莫普森幾乎要無法克制自己,早上在宮外受得氣,以及方才莫莫薩恩對他的無禮,全都發洩在雪恩身上。
說童只是在貴族間打扮誇張滑稽,供人娛樂的角色,把待在皇宮裡的任何人比喻成說童,大概只比躺在街上的乞丐要稍微客氣一點。
「你!」雪恩怒瞪著他,想發作卻又無可奈何;莫普森心底那卑劣的快意只維持了一瞬,只因那雙孔雀綠的美麗眼眸瞬間染上一層水霧,白皙臉容因激動、憤怒而漲紅,一滴眼淚止不住的自眼眶裡跌落。
她抹著淚,轉身就想逃離,莫普森來不及弄清心裡的愧疚,情急之下搭上她的左肩,「雪恩——」
「哎!」她的左肩瑟縮了一下,右手反射般的掩住;莫普森睜大了眼,拍開她的手,就想掀起她的兜帽查看。「你、你做什麼……」
雪恩的抵抗徒勞無功,莫普森掀起布料,一道綿長深刻的痕跡就這麼攤在他眼前。
那是新傷,「妳受傷了?」他訝異的低喊,而她則趁機會把披肩重新蓋在肩上,美麗的金色捲髮也隨之被兜帽掩蓋。
那是一道鞭痕!「這就是妳戴上兜帽的原因?在這種大熱天!」侍女的衣著就像是隨時供男士欣賞一般,貼身絲綢包裹著她們的姣好身段,光是看就叫人感到賞心悅目;雪恩更是侍女中極為出色的一人。
除非天冷,否則侍女絕不會刻意圍起兜帽;所以她是為了遮掩傷勢。莫普森幾乎能肯定這點。
雪恩的眼眶仍含著淚,她皺著眉,神情宛如受盡委屈的無辜孩子。
「誰傷了妳?」他的愧疚瞬間轉化為怒火;莫普森不知是氣憤自己的無禮,還是想扭斷傷害她的那個人的脖子。
她以指抹去眼角間的淚,有些膽怯的看了他一眼,「我不能明說……」她抬起眼來,壓著左肩上的傷,「別再逼問了,就當我求你……莫普森大人。」
雪恩丟下這句話,沒給莫普森太多反應時間,她纖細的身影立刻鑽入了寢殿,徒留下她的淡淡體香,與他來不及說出口的懊悔。
***
簡單擦拭一回身子,冰涼的井水本該讓她精神為之一振,但雪恩神情緊繃,很快的擦乾身體,套上輕軟的麻質睡衣;不為什麼,肩膀上的傷在經過一整天的工作後,不但沒有轉好,情況似乎變得更糟。
她以指輕觸,如火一般的痛楚讓她皺緊了眉頭;
明天……該怎麼辦?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雪恩趕緊披上兜帽,敞開房門。
「雪恩姊,這東西……」安莉卡站在她的寢房外,雙手捧著某樣東西,像是要交給她。
她看了安莉卡手上的東西一眼,臉上的神情掩不住詫異。「誰給的?」那是一份外傷用的草藥,從飄散的草香聞起來,藥草是剛摘下立刻搗碎的。
「是、是皇后陛下給的,她叫我把這個拿給妳,妳會知道該怎麼做。」
雪恩露出疑惑神情,皇后陛下……也不奇怪,她今天無端披上兜帽,在陛下身旁幫忙時,或許露出了些端倪……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儘管與皇后陛下語言不通,但她對她們這些侍女,乃至於從野地跟隨她前來的奴僕都很關懷,如果是皇后給的……那也不奇怪。
「嗯,好吧,我先收下,謝謝妳,安莉卡……」雪恩接下草藥,關上門扉。
不得不說,這藥來得是時候,她在燭光之下把藥給敷在傷口處,那草藥還有些濕氣,觸碰到傷口的瞬間帶來些許刺痛,但很快的,冰涼的草藥很快的沁入肌膚,雖然還有點疼,但竟有絲莫名的痛快;雪恩鬆了一口氣,順勢吹熄了蠟燭,安然入眠。
*
一連三日,安莉卡都為她送來草藥,直到第四日早晨,瑪嘉齊維梳洗後,要她陪伴到花園裡走走。
雪恩終於得到與皇后陛下獨處的機會,於是針對此事向她道謝。
不料瑪嘉齊維聽了卻是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妳平常不會戴這個;傷好點了嗎?」
雪恩才知道自己被騙了,不是陛下給的藥!那麼,會是……心底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有稜有角、充滿個性的臉龐。
「說也奇怪,莫普森爵士還在斜風森林不知道忙些什麼,好幾天沒看到他了。」瑪嘉齊維冷不防說出雪恩浮現在心頭的那個人的名字。
雪恩的心霎時漏了一拍,「大概……還在為狩獵大會作準備吧?」
誰傷了妳? 想起莫普森,那天他逼問著她神情彷彿現於眼前。
所以那些草藥,是他的補償……是嗎?
是嗎?
*
陪伴瑪嘉齊維度過一陣悠閒清晨後,雪恩點數了寢殿內各樣必需品的數量;諸如玫瑰精油、香精蠟燭等……對了,還得點算缺少的布疋,她得盡可能把東西準備妥當,以防不時之需。
布疋姑且不論,至少得買些蠟燭;她不得不說,這幾天不管是寢殿還是神殿裡,皇后陛下花了不少時間在禱告,連夜晚也是。國王陛下承諾要給皇后最好的物資,而這絕非在城堡裡的庫房所能取得。
雪恩披了一件舊披風,盡可能的不引起百姓們的注意,可儘管如此,披風上殘存的王室家徽、黯淡的深紫色以及破了的雪紡紗,還是能讓明眼人一眼看出她來自皇室。
之前的她不會這麼低調,但現在最好收斂一點;因為近日來國王所厲行的宗教改革,已經打破了人民對皇室的尊崇。
不但失去了尊敬,或許更該說是褻瀆神明的叛教者。這幾日的反彈聲浪驚人,就連未曾出城的雪恩也多少有些耳聞,但在皇宮裡嚴禁討論此事,就連在皇后那裡也不例外。
雪恩不走大道,盡可能鑽進巷弄內以避開人群,當她終於走進香燭鋪子時,經營店面的漢娜大嬸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對著她哈哈大笑。
她不介意這等嘲笑,反而輕輕揚起唇角,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披風慘不忍睹,這絕非她之前過來採買時所該擁有的樣子。
「還是一樣,玫瑰精油與香精蠟燭?」
「對。」雪恩堅定的點點頭,「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先帶一些現貨回去?」她從腰帶上取下一袋銀幣。
「喲?這麼急?」漢娜刷著鵝毛筆準備做記之際,忍不住又抬起頭來。
因為寢殿那兒的東西快見底了,她不確定能不能等到她們統一把貨送到的那個時候。當然雪恩不會明白的跟她解釋,只是托了一句「急用」。
「吶!這兒有六瓶精油,蠟燭二十支,先帶回去吧!」漢娜俐落的把東西包好,接過她遞來的銀幣。「剩下的東西三天之內一定幫妳送到。」
「多謝大嬸。」雪恩露出喜悅的微笑,接過那稍嫌沉重的布包。
「雪恩小姐,妳一個人來?」在她準備離開時,漢娜的詢問自背後傳來。她點點頭。她一向一個人過來。
「那妳得小心點。」漢娜兩頰鬆垮的肌肉加深了她的嚴肅神情。「經過外頭的巷子時一定要小心,最近有個搶匪在這附近出沒……可能是算準了最近改什麼新教的,城裡一團混亂,不僅搶人東西,還會傷人,妳回去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搶匪?在距離城堡這麼近的地方,居然出了一個行徑囂張的搶匪,雪恩印象中從沒聽過這種事。
她輕嘆了一聲,戴上兜帽,「謝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
是頭肥羊。
他的眼睛追隨著那個身穿暗紫色斗篷的女人,看著她背著布包走出店舖,再度進入了暗巷。
能穿那種衣服的人,不是皇族,好歹也是身份顯赫的貴族;他敢斷定,她身上一定還有錢。
他靜靜的尾隨在後,等待下手機會,不料她卻突然捨棄了暗巷,在前頭拐了個彎,往人聲鼎沸的大路走去;這可不妙!
他於是加快腳步追上,就在那女人即將走出小巷的前一刻,他伸手扯了她的布包;尖銳的叫喊刺痛他的耳朵,他咬了咬牙,抽出藏在腰間的小刀,往她身上刺去—
*
莫普森坐在馬背上,遠遠就看見聚集在廣場的人群;真是麻煩。好不容易從斜風森林回來,想不到帝都裡的麻煩也並不比那裡少。
就當他調轉馬匹,準備繞道而行之際,一聲女人的呼喊,竟奇妙的穿過嘈雜的人群怒吼,直抵他的耳朵。
他尋找著聲音方向,突然間,那頭耀眼的金色捲髮在眼前一閃即逝;擁有金髮的人何其多,但那樣纖細的體態,身上還披著破舊的暗紫色披風,他很快的就把眼前的人跟她聯想在一起。
他趕緊策動馬匹;在她身旁,那個身材健壯的男人從她身上搶走布包,裡頭的蠟燭散落一地;而她的掙扎似乎惹怒了那男人,只見他從腰間拿出了一個東西,金屬的光澤反射著早晨的陽光—
莫普森拔出佩劍,伴隨著近乎失控、焦急的嘶吼!「雪恩!不!」
*
一陣刺痛從腰際間傳來,那痛楚,比起艾利加諸在她身上的抽打要痛上好幾倍;她幾乎是立刻痛暈了過去,朦朧間,一雙有力的臂膀似乎撐住了她墜落的身體,那個人喊著她的名字,迸出有如受傷野獸般的嘶吼。
他……莫普森,他怎麼會在這裡? 雪恩的意識模糊,詳細的過程她不清楚,只知道當她恢復言語能力時,他們已經進了城堡的大門。
「雪恩……再忍耐點,我們快到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一手還緊壓在她腰際上的刀傷。
「莫……普森?」她的聲音宛若游絲,從她的視野只能看見他長滿鬍髭的下巴;雪恩枕在他的肩窩,小心翼翼的被送進皇宮,過程中,除了下馬時稍微離開他之外,其餘全程都由他抱著她。
他帶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皇宮內的大殿、長廊,來到皇后寢殿外的她的住所;安莉卡與潔希不知哪聽來的消息,也跟著擠進房間。
「拿熱水來!」莫普森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她居然聽得出他焦急的情緒。「醫生來了沒有?」
「快了!」這是安莉卡的聲音。
雪恩勉強睜開眼,正好對上他的視線;莫普森對她露出了一抹很勉強的淺笑,他輕輕的拂過她的額際,低聲說道:「妳沒事了,雪恩……妳不會有事的。」
她想給他一個笑,安撫他說她沒事,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接著,她失去了意識。
***
燭火搖曳,莫普森還待在雪恩的房裡,寸步不離。
治療的過程很順利。醫生檢查過傷口,說刀子只擦破了皮;雖然流了不少血,但過程中莫普森始終以手緊壓傷口,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她送回皇宮。他等於是救了她一命。
方才利用空檔,他吃了點東西,也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袍;劍上的血也趁機會處理了一番。他直接殺了那個搶匪,一劍直指心臟。
皇后與莫莫薩恩也來探望過她了,莫莫薩恩嘆了一聲,橫了他一眼,「怎麼每次見到你都沒好事?」她的話還是一樣狠毒,只是他已經沒那個心思反擊,就連回瞪都沒力氣。
他靜靜的看著雪恩,那蒼白的臉龐在燭火照映下了無生氣;他忍不住輕輕握起她的手,發覺她的手是那樣冰涼。要不是確定心跳還在,他又要擔心的找醫生過來。
「搶就讓他搶吧……又何必挨這麼一刀?」莫普森回想起那個男人高舉著刀,猛然刺向她的身體時,他的胃又是一陣翻攪。
要是當時他不在場該怎麼辦?又或者那個人正好刺進她的胸口……莫普森忽地感到腳底發涼,不敢再想。
沒預期的,握在手裡的指尖,漸漸的,有了動靜。
莫普森睜大眼睛,露出放心的笑容來。「光明神在上!太好了,妳醒了!」
雪恩覺得手被人僅僅握著,睜開眼,那張粗獷的臉龐近在眼前。
「莫普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預警的牽動腰際的傷,她痛的輕輕皺起眉來。
「怎麼了!沒事吧?」他收緊掌心,擔憂的盯著她,深怕她再度閉上眼睛。
雪恩淺淺的搖著頭,菱形的唇牽起一絲淡笑。「還好……你救了我。」
她翡翠般的眼珠反射著燭火的昏黃光芒,唇角牽起的微笑使她看起來美麗極了。莫普森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在那細緻的肌膚上感覺到一絲溫度。「感謝光明神,讓我在那裡遇見妳……該死!妳真該帶著侍衛出城,妳不該一個人在那……」
「我……我一向一個人出去採買,帝都治安一向很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他粗魯的打斷。「還能有第二次嗎?」
雪恩被他這麼一吼,沒再多說,但臉上笑容依舊。「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天是不是黑了?」
「對,妳躺了很久。」莫普森與她一同望著窗外。
聽見天黑了,雪恩登時變得著急,「我……該侍奉陛下沐浴……你也該忙你的事……」
「躺好!」莫普森制止了她的躁動,臉貼近她,在她耳邊低語。「陛下還有安莉卡與潔希兩個人照料,狩獵大會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只差高台還沒搭好;那都不是妳應該操心的事,妳現在唯一該做的,就是專心養傷。」他瞧了她左肩的鞭痕一眼,「肩膀的傷,應該快好了吧?」
雪恩躺回床上,聽見他的問話,這才想起。「那藥……都是你叫安莉卡送來的吧?」
「我怕要是安莉卡報上我的名字,妳不願意收。」莫普森與她四目交會,他挑起一邊的眉。「妳知道是我給的。」
「那天晚上痛得不得了……就算是你給的……不,誰給的我都會用;好得差不多了,謝謝你。」
莫普森微側過臉,燭火照亮他的左臉,從她的角度看他,總覺得他的表情……有些詭異。「但很顯然,妳這幾天內,還離不開它。」他頓了頓,又靠近她的臉,「妳不生氣了?那天……對我說得那些話。」
雪恩的視線故意飄向別處,「你救了我一命,我還有什麼好氣的?汎歐爵士?」她瞄了他一眼,模樣恢復了往昔的淘氣。
「別這麼叫我……我寧願聽妳一聲莫普森大人,或是……連尊稱也省了。」莫普森微微一笑,再度撫上她的臉頰。
他的動作很輕柔,看著她的眼神極其溫柔,令人不自覺被他吸引。「莫、莫普森……」
他微微俯身,輕柔的吻了她的唇。
雪恩睜大眼睛,看著他離她越來越近,早已超過了他們應該保持的距離,接著,他輕輕一碰,熱燙而充滿男性的氣味撒上的她鼻翼……而後,他淺淺退開。
莫普森凝望著她,充滿著讚嘆的口吻。「妳很美,雪恩。」
許多人都曾這麼讚美過她,但像他這般真誠,看著她的眼神不帶任何遐思的……或許還是第一個。
雪恩微抿著嘴,熱氣迅速竄上她的頸項,她盯著他臉上的微笑,知道自己應該害羞,應該回過頭去……卻偏偏慌張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歇息吧,我明天再來看妳。」他緩緩起身;雪恩看著潔白的天花板,她知道他還在看她,她應該向他道別,感謝他今天對她的付出,但語句含在嘴裡,竟是說不出口。
「晚安。」他走到門邊,溫柔的笑意一直沒從他臉上斂去。
雪恩茫然目送他離去,以指輕觸自己的唇,花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意識到剛剛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她以手掩面,輕輕的喊了一聲;熱潮湧上臉頰,久久不散……
=================我是分隔線=================
這是好友月亮熊shiungk2001的奇幻大作《渡鴉之末》的番外,就如同之前寫給依瑞醬的番外,就是屬於從原作裡面拉出幾個人,在時間軸上見縫插針的寫法。
原本我是很想模仿熊的寫法跟口吻,但寫到後來發現我沒辦法維持住XD有很多地方是熊在原作裡從沒用過的詞彙,我不知道當她寫這種場景的時候會怎麼寫,所以就用了自己的方法,寫到後來跟最前面第一段從原作
7-2帝都借來的文字差異很大XDD
聽說她本來就有意要把莫普森跟雪恩兩人送作堆;莫普森在原作其實是個感覺夾在兩股勢力間什麼都不能做的可憐人,我是傾向把他寫得帥一點,不管外表還是表現上都是;雪恩本來就是侍奉美麗皇后的美麗侍女,只是在原作裡,熊對她的外觀描寫滿少的,剛好這是我的強項,也是言情小說的描寫重點,所以寫來很開心。
總算可以寫我的獵.魔者第四章了!
但壞消息是明天要工作=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