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傷已經全好了,躺在似乎是旅館的床上,發著呆。
刺眼的陽光灑進,緩緩變斜、緩緩變橙,然後入夜。
低低嘆了口氣,肚子餓了,臉上還有一層薄汗。
說真的,遊戲真實到這種境界也只會惹人厭而已,還有……
四處瞄了幾眼。從唯一一扇窗戶往外打量週遭環境一圈,我敢肯定那道視線絕對是魔法之類該死的東西,不顧空間原理隔空看著我。
向視線的來處瞪了一眼,拿起擺在床邊的劍,起身離開。
「妳討厭這個世界嗎?」
他是這樣問的吧?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對這個虛假的世界有什麼感覺都沒差吧?這個喚醒『我』的世界。
反正,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我必定會在這裡待上一段很長的時間。
走到郊外,夜晚的林中還散著淡淡月光,隱約瞧見幾隻小狼在不遠處跟著我,然後被包圍了。
「吼!」
一聲大吼,開始了攻擊。
一番互動後,我有了一股這真的是遊戲的體悟,儘管身體一直給我這是現實的錯覺。
牠們不是真的狼,這是一個擺在眼前不爭的事實。
狼的習性、攻擊的模式都不對,真的狼不會這樣莽撞發動攻擊,真的狼也不是只會橫衝直撞、開口咬人。
牠們不是因為要獵食或是因為我侵入牠們的領地而攻擊我,只是因為我是人?
牠們只是一群數據,沒有生命,那……究竟殺還是不殺?
雖然現在還閃的游刃有餘,但一直下去不是辦法。
摸上劍鞘,心一橫,拔刀就劃過幾隻狼的腳,卻沒砍斷,只見一旁跳出幾個紅框標著-35,然後消失。
皺了下眉,反手再揮向牠們的喉頭,幾道劃過,血濺出,裂開深可見骨的傷口卻沒有倒下的跡象,紅框依舊標上不高不低的數字。
這就是遊戲?
加快速度,紅框一個個爆出,快到一堆重疊在一起。
不久,我矗立在血灘上,周圍是倒地不起的狼屍,握緊劍柄的手還顫抖著。
「不夠……還不夠……」
低語微弱的從口中溢出,還未被風吹散就先被死板的音調蓋過。
「叮咚!野狼死亡。得到經驗值30、狼皮一張。」
「叮咚!野狼死亡。得到經驗值30、短刀一把。」
「叮咚!野狼死亡。得到經驗值30、狼皮一張。」
「叮咚!野狼死亡。得到經驗值30、狼爪一顆。」
……
「新手提示:欲開啟選單請說『系統』即可。」
我無視那些憑空出現的話語,繼續走向森林的深處。
就這樣,在一連串的無機質的聲音當背景樂的夜晚,我開始了我在這個世界的生活。
****
這個世界真的很擬真,擬真的很惹人厭。
那是我第N次翻閱道具欄中的遊戲手冊後,第N次如此感嘆。
時間一多,人就很無聊,那時手中除了那本書之外也沒別的可看,但看了之後又會第N次感嘆這個太過真實卻又並非真實的世界。
雖然後來在書局添購了不少書,但時間還是多到很難打發。
我走在峽谷深處,沿著河流、走過斷垣殘壁,途經奇怪的純白色通道,最終來到一扇大門前,水藍色的寶石鑲在上面,從寶石蔓延出深藍色的脈紋。
不意外的又看到了那個『人』,一頭焰紅長髮散開,身穿黑色的兩截式貼身無袖上衣和長褲,但從手肘上方又接上長袖套。腰上兩圈金色皮帶,卻還是多出很長一截。長褲後邊從腰部延伸出兩條長長的寬帶子,上面勾勒著金黃色的紋路,腳上是雙漆黑的長靴。他站在門前,後面拖著一個和這身打扮很不協調的大型行李。
那個『人』沒有名字,因為正確來講他是NPC,是個旅行商人,而且真的無所不在,東南西北中、高山還是深海、秘境或是魔境都能看到他,只要是無人的地方,他都在。
不管我旅行到何處,甚至是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吧,只要是孤獨之所,他肯定會在。
一直都在。
和每個NPC一樣,他很有自我特色和個性,卻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他不是人,但他確實有顆屬於人的心。
說不定,溫柔的他比我還像個人類。
遙遙窺視著那個立於一片雪白之地的他,紅的多麼耀眼、黑的多麼耀眼。
「妳根本就不是人,妳只是隻瘋狂的野獸,本能的殺戮。」輕蔑的眼神中間隔著鐵欄筆直的射來。
「不要過來!!滾開……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扭曲的臉孔發出尖銳的喊叫,像是站在他眼前的,並非人類而是異類。
記憶中的黃色飛沙再次撲來,要將人湮滅。
「嗚……」身子一晃,腦部猶如遭受重擊,我不禁單手摀上臉,一手環住自己。
好冷。
好痛苦。
顫顫伸出手向那抹紅色身影,懦弱的求救卻又帶著瘋狂的欲望。
想撕裂他的身體切開他的喉嚨剖開他的胸膛,讓溫熱的鮮血噴發讓有力的心臟現出讓溫柔的他永遠陪伴,這樣我就能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不對!!!!
伸出的手握成拳,指甲硬深深掐進肉裡,滴下黏膩的腥紅。
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我不想殺他。
我不想再殺人了,我不需要再活下去……
我不要再為了活下去殺人了!
不要……
「灰燼,醒來。」低沉的聲音有著難以察覺的一絲溫潤:「我就在妳身邊。」
比失去溫度的自己更加冰冷、毫無溫度的一隻手輕輕握上自己湧著血的拳,背上也攀上一陣冷意。驚得幾乎要跳起,我像被電到一樣快速抬起頭,對上那雙銀灰色的瞳。
「不…不要……」隨聲音抖著的另一隻自由的手要推開他。
搭上他胸膛的手漸漸跟著握緊。
刺穿這裡就行了,妳可以辦到。
不要……
再上面一點就是喉嚨,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要……
他現在滿身破綻,隨便都可以得手。
就跟上次一樣。
紅色的長髮披散,倒落在鮮紅血灘上,俊逸的面容卻依舊平靜。
不要!!!!
「啊啊啊啊!!!!」揮開他握住自己的手,抽出藏在袖子裡的小刀。
「灰燼!!」焦急的嘶吼回盪在空曠的空間裡。
啪搭。
抓緊他領口的手落至地上,手肘上方是完美的切口。
一直吵雜的聲音終於中斷,只剩下劇烈的喘息,試著平緩疼痛。
不知何時滑落倒地的自己,只能死死看著地面。
我還是不該來的,不該來見他的。
閉緊雙眼,一股熱流滑過臉龐。
早在上次發作的時候,就……
已經沒救了。
這樣的自己。
****
來到這個世界後,我總在晚上行動,那時的人不多,黑暗也讓我安心。
但,還是被人看到了。
外面開始傳言,暗夜的血腥精靈,在月光下笑著浴血的精靈,和之前那位截然不同,卻同樣有了不死的傳說。
開始有人專門找上我。
圍毆、暗殺。
和怪物不同,他們是人,有意識、自我的人。
溫暖的皮膚下流著滾燙的血液、起伏的胸膛下存著劇烈的心跳,令人顫慄不已的敵意和殺氣。
這些虛假的世界都可以模仿,但那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多麼真實。
在一次被圍烈的狀態下,我抑制不住了,失去意識,讓那該死的本能佔領全身,控制自己。
直到,「他」毫無溫度的身體被我抹上一刀深刻的血痕,冰冷的液體噴上我的臉,像是淋了一桶冷水,清醒了。
在唯一一處乾裂的大地上倒下,而四周早已血流成河,看不出原形的肉塊遍步滿地。
從他的身後開出一朵妖艷的紅花,緩緩綻放。
久久,再和周圍的血河連起,織成了一張將我包圍住的網,註定我逃不開的命運。
這些我都早已看開了,也早已死心了。
但是,那張平靜的臉……無法理解、無法接受……
為什麼你的表情那麼放鬆?為什麼你的嘴角好像噙著笑意?你不恨我嗎?你不害怕嗎?
你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嗎?
「啊啊啊啊!!!!」崩潰的嘶吼著,如此悲傷、如此難過,這些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痛楚像在撕裂我。
為了活下去,我曾殺了許多人,多到難以數盡。
為了活下去,殺人也成了我的本能。
可是,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眼前的人會死去。
害怕死亡。
比被黃沙掩埋時還要痛苦、更無法呼吸,痛到我幾乎感覺到死亡也終於向我招手。
卻沒有,我沒有死。
「灰燼,醒來。」恍恍惚惚,隱約聽見低沉的嗓音在喚著我的名字:「我就在妳身邊。」
****
我不記得之後的事情,但當我再度醒來,又是躺在旅館的床上。
我不斷思索著,窩在濕冷的床鋪上,害怕再出去外面。
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害怕這個世界沒有他。
我不知道這樣墮落於失去的恐懼之中有多久,這樣忐忑不安的望著無盡黑暗有多久,但有一個『人』將我喚醒。
不變的視線,帶著不知名的感情,一點點哀傷、一點點期待、一點點……關懷。
雖然,我一直說這個世界真實到惹人厭的地步,但我一點也不討厭這個世界,一點也不。
因為,被我殺死的人或怪物沒有真的死亡。
他們化為一道道白光劃過天際,包含著無盡未來和希望的白光。
然後重生。
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股心情、怎麼樣的一股感受?
死亡,然後重生。
那是我一輩子也感受不到的吧。
拋開無謂的嘆息,帶著陌生的感情和一點點不安,我再次走出城。
最後,再見到他時的心情,真得太過複雜了。
鬆了口氣的同時又為了不同的原因再次緊張起來,想問的事有很多、想說的話也有很多,但一時我卻覺得遙遙站在雪白之地的他和自己相差太多、離得太遠。
並非因為他是NPC。
就只是又害怕了,如果他也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怎麼辦?暗夜的血腥精靈,笑著殺人的浴血精靈,這樣的自己連自己都討厭。
然後,那些聲音、那些回憶從心底的黑暗竄出,慫恿著自己再次將一切交給本能,活下去的本能、殺戮的本能。
斬斷想對他不利的手,卻斬不斷自己的懦弱。
這樣的自己還期待有人能接受?還期待能擺脫死寂的孤獨?太可笑了!
低著頭落淚的自己,像頭戰敗的野獸,除了悲慟的低吟外,什麼也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