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不好了！不好了！」
城門外衝進來穿著破布衣，衣衫襤褸的年輕人不斷喊道，周圍的其他人都注視著踏著石地差點摔跤的他，眼神是既疑惑又不安。
見他走路搖晃不定，我把原本手上拿著的木材放在地上，趕緊衝上前去攙扶住他，這才發現他的雙腳已經逐漸癱軟，像是力氣喪失一般依附在我的身上。
「小哥、小哥？你沒事吧？」
我看他臉上冒出了斗大的汗珠，渾身顫抖著緊抓我的右臂，嘴唇也抖的像是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嘴巴張張合合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像是用盡全力一般發出聲音。
「不、不好了！南、南武城的敵人打過來了......」
北天城周圍環繞著山巒形成了自然屏障，這裡的人民靠著本地的牲畜以及種植的作物自給自足，雖然住在這裡的居民都不算富有，偶爾也會有遇上水患的事情發生，但是因為倚靠著山巒，唯一的出入口也只有南邊的城門，常年居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鎮之中，也不會有互相比較的心態，反而因此感到滿足。山上有著為數不少的寺廟，亦有眾多和尚和高僧在此修行，居民各個安居樂業，和其它地區相比，也自然而然成為了最和平的一片樂土。
但是和北天城相比，南武城就相差的遠了。
南武城這個繁忙又繁華的大城鎮四季如春，從高聳的城牆上放眼望去，廣大的稻米田中站滿數以千隻的水牛，農民不是砍著材就是插著秧，要不就是把牛隻趕到田內工作，而朝市中心看去，主要的街道盡是來自其它地方的商人開設的商店，裡頭從基本的牛羊稻穀，到昂貴的蠶絲古董，充滿了由各地集合而成的珍奇物品。當地的居民偶爾還能看見蒙著面紗的商人牽著駱駝來此貿易。
不論出口或是自給自足，南武城儼然成為眾多城鎮中的經濟樞紐，也因為它擁有四通八達的水路與道路，它所屬國家的國力也最為雄厚。
而且南武城的最南端就是海洋，附近也盡是廣大的平原，他們的陸軍和海軍也是聞名海內，雄霸一方。南城禁衛軍就是當地人們最熟悉的例子，他們曾經以少量兵力擊潰來自西河城的五萬精銳部隊，據說消息傳回西河城內，百姓和將領無不感到畏懼與不安，隔月就和南武城簽署和平條約，此後就不曾對南武城有過任何的侵略行動。
如此強大的國家，竟然連北天城這麼弱小的地方也想併吞掉嗎？
「那、那要怎麼辦？」原先站在一旁的村民都面色慌張的衝上來，以他為中心圍成了圈，有些搖著他的身軀，有些則不安的望著他，好像他能夠給個完美的解答。
他搖了搖頭，眼神呆滯的望著天空，嘴裡像是坦然又像不安的說。
「我不知道......跑吧，還是乞求這裡的衛兵能夠退敵吧。」
北天城上次發生戰爭是什麼時候？已經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這裡因為久未戰爭而不訓練部隊，守護這裡的也只剩下數百位衛兵。
城牆已經長了青苔老舊不堪，拿塊石頭砸去說不定還會損毀，更何況是拿來抵禦曾經擊退西河城五萬精兵的南武城呢？
無法禦敵的城牆不說，這裡的衛兵各個也是年過半百，白髮蒼蒼的老兵。
為什麼我們國家都盡是這些無法成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只是因為他們曾經上過戰場？還是純粹經驗老道？
也沒辦法，已經好幾年沒打過仗，年輕人缺乏訓練或是經驗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
仔細想想，我上次在戰場上抵禦東玄城的叛軍也是在好幾年前，拿起長槍刺穿敵人身軀的觸覺，好似現在還留存著。
我低著頭默默看著長了厚繭的手掌，我也曾經風光一時啊。怎麼如今變成了上山砍材度日的樵夫了？
我還記得從軍之前，躲藏在山區的山賊跑進這個平和的小鎮，劫走了這裡的牛羊，擄走了這裡的少女。
她也是這個時候被抓走的。
『你會來找我的，對吧？』
『你不會丟下我的對吧？』
幾週後，鎮裡成立的自衛隊開始掃蕩山賊，年紀才十幾歲的我，手握著比自己還高的槍桿子，學起大人在頭上綁起紅頭巾，跟著大家在周圍的山區尋找山賊還有被擄走的人的蹤跡。
在山區徘徊的日子十分痛苦，但是想要找到她的想法是唯一支撐我身體的力量。
還尚未成年的我，第一次看見由自己雙手刺進敵人胸膛噴出的鮮血，心裡湧上無限的激昂與一絲的希望。
總有一天，能找到她的吧？
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幾天後我們在山谷中找到了她的屍體。
腐臭混雜著淫亂的腥臭味蓋滿她衣衫不整的身軀，蛆蟲在她的嘴裡亂爬，鬆開的手一半浸泡在河流裡頭，手指應該是被魚吃了，骨頭也稍微露了出來，臉頰上充斥著黑麻麻一片的蒼蠅，凹陷的眼球空虛的像是乞求似的望著我。
活著的時候一定被凌辱了一番，然後被推下山谷吧？
『你不會丟下我的對吧？』
『你會來找我的，對吧？』
記得當時我眼角含著斗大的淚珠，握緊雙拳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我才敢直視她的面容，蹲下身來，只聽見自己蘊含著無限溫柔的聲音。
「找到妳了......」
山賊花了好幾個月才殲滅完畢，我看過的屍體已經比活人還多，死了很多同伴，也殺了很多人。
不過，與我何干？
回到北天城的時候，正好東玄城向我們這裡尋求援助，說是叛變的軍隊向他們進攻。
失去了摯愛的女人，當時已經沒有任何能夠動搖我心思的東西了。
「梁將軍，你是梁將軍對吧？」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才被拉回現實。
「梁將軍？不就是那個只率領千名騎兵就戰勝東玄城叛軍的梁廣將軍嗎？」
在我周圍的村民突然像得知天大祕密一般，無一不露出驚訝表情望著我。
是啊，我是那個曾經拿著長槍突入敵陣，最後凱旋而歸的梁廣將軍啊！
可是，我已經不是那個能與敵軍廝殺數百回，還能毫髮無傷的大將軍。
我現在只是每天早晨和附近的村民打招呼，然後上山砍柴的普通樵夫罷了。
「求你了！求你拯救我們！」
有人拉著我的手腕不斷扯著，央求我的眼神越來越多，還有人蹲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老舊而生苔的城牆上，手上握著指揮刀和其它衛兵並肩站立。
離腳下的城牆不遠處，即是數以萬計，身著黑色鎧甲，像是螞蟻一般的黑點，有些走在最前端騎著馬的，肯定就是什麼大將軍吧？
陣仗之大，令人感到難以喘息。
「將軍，該、該......該怎麼辦？」旁邊的士卒臉上已經爬滿皺紋，腳似乎還微微發著抖，連長槍也拿不穩的手，看得出已經許久沒鍛鍊。
是啊！該怎麼辦？
上次我指揮軍隊是多久以前？
腦中浮起數十年前，我拿著長槍衝在最前方廝殺，鮮血遍布全身，周圍盡是些斷肢殘骸，哀嚎和吼叫的聲音也未曾停過。
那些死亡的士兵，都是我砍的。
那些遍地哀嚎，苟延殘存的士兵，他們的同伴也盡死於我率領的部隊手中。
出手從未失誤，下令從未失算，現在的我卻狼狽到要想怎麼辦？
我是從最基層的士兵，提著槍桿跑在前端，到後來我是騎在馬背上拿著長槍和同伴出生入死的啊！
「將軍，投降吧！」
轉過頭，我看見剛剛衝進城內，那名身著布衣的年輕男子，朝著我大喊，眼神像是對著神祈求似的哀憐。
依然顫抖的身軀努力的撐起身體，手掌貼緊地面雙膝跪地，像是強忍著什麼情緒，還是自尊？
「我還有妻兒，我不能失去他們，我不能讓她們失去丈夫和父親......」嘴裡反覆著嗚咽不清的模糊淚聲，我的心臟彷彿也承受和他相同的痛楚。
『你不會丟下我的對吧？』
他對著我不斷的磕頭，每一次都能聽到清脆的聲響。那是用力撞擊地面，也是渴求上天悲憫，等待救贖的聲音。
血逐漸在石地面上散開，像墨汁滴落白紙般向週圍暈開，即使如此，頭殼撞擊地面的動作一直沒有停過。
如果沒人制止他的話，一定會因為頭顱破裂而死吧？
我可以拯救他們。
可是誰來拯救我呢？
看著逐漸逼進的敵軍，心裡除了被不安與無力佔據之外，還湧上一股自責。
面對著襲來的敵人，我們真的毫無勝算。
「全軍！」
大吼一聲，我把長劍筆直的指向敵軍，眼前尖利的刀鋒閃耀著鋒芒。
大家都再屏息等待我最後的決定，不是認輸就是要拿著劍和他們正面對決。
前方就是宿敵，背後亦是絕路。
『找到妳了......』
這一次，我不想後悔。
「投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