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其實我自認為並不算得上是名用功的好學生，不過就以結果來看，我的確可以說是混得挺成功的。畢竟要想找到我這種花三年時間修完四年學分的傢伙不是件挺輕鬆的事，更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我腦海中完全沒有『提早畢業』這四個字的打算。
畢業等於失業，這也不是頭一天登上報章雜誌新聞版面的話題了。
況且原先在我計畫好的藍圖中，我浪費三年的時光就是為了獲得這一年的安寧假期……好吧，即使別人會覺得我是個怪人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腦袋長在他們頭上，他們愛想什麼與我無關。
走在學校的圖書館途中我不禁又稍稍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然後丟臉得加快腳步。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那天晚上的整個過程是：一個娘砲傻愣地站在展覽電視的地方看免費電影，而且還是絕大部分男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愛情片，這傢伙不僅看得入神，還一副為之神傷的模樣，終於在緊要關頭想轉身逃開會引人發噱的糗狀，沒想到卻意外吻上在他後方的女子，後者反射動作給了他一巴掌，這娘砲居然因而含著淚奪門而出……不要說是旁觀的人了，就連我自己都想宰了我自己。
事實上這還有段後續沒講。
他媽的該死的後續。
當我以跑百米的速度突破街上人潮訝異眼光以及包覆著夜晚的冰冷空氣後，我坐在燈火昏暗的公園中一處旁邊擺置著販賣機的木製長椅，試圖要平復紊亂的情緒，我還記得我第一個反應是大罵自己怎麼會失控到這種地步。
值此同時，我的耳邊傳來了一個稚嫩小男孩的聲音：「媽，那個哥哥好像在哭耶……？」
我愣了愣，轉頭一看是一位媽媽帶著小孩子正朝著我這邊走過來，但我絲毫沒有半點興致理會他們，只是又把頭埋進我的雙手之中，反正又是燈光不明又是晚上的，就算以後遇到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
「嗯……」當這對母子檔走至我旁邊的販賣機並投入幾枚硬幣後，女方發出似是沉思的聲音，然後按了販賣機的某個選項，接著對小男孩說：「乖，你去把這個拿給那個哥哥，叫他別傷心了。」
聽到這裡，即便我再怎麼不自愛都知道該振作起來表現出一副沒事的模樣，話說，我居然狼狽到連路人都看不過去啊……
「給你。」
感受到小男孩的小手拍了拍我的手臂後，我先是偷偷用手掌擦了擦眼眶，然後故作堅強地擠出笑臉想說聲『我沒事』，誰知道話還沒說出口，我的頭腦先當機了，那三個字硬是卡在我的喉嚨中發不出來。
那個小男孩背對著他媽媽正以嘲笑的表情看著我。
「叔叔，不要哭了喔。」說完他又上前一步，先是把手中的面紙塞到我的手上，在我還沒辦法回過神的時候又壓低聲音說：「羞羞臉！」
我發誓我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全部轉化為純粹的殺意。
不過在看到他的母親正點頭微笑地對我示意，我只好邊瞪著那小鬼一臉拿翹的表情邊咬緊牙關勉強地揚起嘴角說：「謝謝。」
那位女士輕輕地說了聲『不客氣』後，便向小男孩招了招手，要他過去那邊，那小鬼對我露出可惡至極的笑臉，緩緩地轉過身踱步回他母親身邊，此時我內心不斷地問著我自己，莫非你今晚真的要窩囊到底嗎？
我身心上下所有的回覆相當一致且迅速：不。
於是我立即對著母子倆的身後發出一陣驚訝聲：「咦！」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反射動作。
像是小男孩媽媽立刻回頭看往我方才眺望的地方、像是小男孩也跟他媽媽一樣停下腳步看向同樣的地方、像是我趁這兩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腳踹向那死小鬼的屁股後方。
都被我歸類在人類最自然不過的反射動作。
看到那位女士慌張轉頭檢視他兒子被我一腳踹倒的傷勢，我也連忙起身跑到那小屁孩的旁邊，將他扶起後搶先嘆道：「小弟弟，不好意思，剛剛哥哥只是看到遠處有閃過一陣光，沒想到卻嚇到你……但是你也不必跑這麼快啊。哇，你看看，都流血了！」
那位女士半是心疼半是責備地說：「還真的是，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都說了晚上這麼黑，不可以用跑的。」
那小鬼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我立即把話接過去：「我想，這包面紙還是給這位小弟止血吧，我剛不過是眼睛進了點沙子而已啦。」
說完我便把面紙遞給那位女士，打算就此離去。
臨走時我還特意走到那小鬼旁邊，學他方才般壓低聲音說：「小屁孩，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咦，不要哭喔！因為會羞羞臉……」說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著露出勝利者的笑容與他們道別。
人類果然是能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生物，至少在經過那腹黑小孩一鬧之後，我不久前的負面情緒一掃而空，甚至還懷疑我真的有可能會在公眾場合多人注視之下沒骨氣地落淚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居然要靠著欺負小孩子來轉換心情，還真不是普通的差勁……雖然那小鬼是自討苦吃沒錯，但我如果能更成熟點或許就該看在他母親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
算了，踹都踹了，講這麼多也沒用，不爽咬我啊！
如果你問我教訓完這欠揍的小鬼後有什麼心得，我會跟你說：好險那天我穿的是拖鞋。
就在我抱著自虐的心情踏上前往圖書館的步伐時，我忽然想到在我規畫好的藍圖之中，除了我之外似乎其他人並不是那麼必要。也就是說，即便我現在還有女朋友，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在確認了這一點之後，我越來越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糟糕透頂的男人。
坦白講，我承認自己的確是那種只要別人不干涉到我的私生活，無論是多嚴重的事情我都可以放著不管的人，雖然不少人會覺得這樣的想法未免過於偏激且冷血，不過只要那些人也肯冷靜下來仔細思考便不難發覺，他們也在跟我過著一樣的生活，只是他們不願意坦承自身的醜陋罷了。
邊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已走至圖書館的大門前，進門前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被蒙上一層灰的天空，儘管並不是烏雲密布的程度，但也算不上是什麼好天氣就是了。
不過這樣的天氣對我而言，剛好。
我步入圖書館內，進行著今天的主要任務——還書啃書以及借書。
「請問……還書嗎？」正當我亮出學生證讓系統放行走近櫃檯時，輕柔的女聲喚回了我的神。
因為我已經修完了所有學分，但又覺得如果什麼課都不修地過完一年著實也有些白爛，因此我就隨著興致胡亂選了幾門看起來還算順眼的通識及選修課程，不過我也沒打算真的把自己搞得那麼累，所以其實也只有幾天是有課的而已，而今天剛好沒課。
由於本人從這學期開始就很常在沒課的時候來圖書館摸魚打混，又常常借書啃書還書的，與櫃檯的那幾位也就不怎麼陌生了。
「嗯，跟往常一樣。」我頭也沒抬的翻出要還的書，交到對方手上的剎那間我卻不禁愣了一愣。「咦，哈哈……不好意思，我以為妳是……大姐人呢？」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徹底的生面孔，看這模樣應該是打工的學生，而且是位美女。她身高目測約有165公分以上吧，體重我不知道，不過單純以身材論應該會令不少出入的男性動心，頭髮長度略過肩一些，有些微微捲起，但我不清楚那是造型還是自然捲，我僅是對她匆匆一瞥便探頭尋找著我熟識的服務人員，不對她多看兩眼的原因是我是來這邊看書而不是看妹的。
「大姐？」女孩眼角露出些許疑惑，正當我在想著要怎麼跟她解釋時，另一道聲音傳入我跟她的耳朵裡。
「小弟你來了啊，書先放著，過來幫我搬一下這些箱子。」
我搔了搔頭，把書本放到櫃檯上後便無奈地走過去聲音主人身旁接過她手上的箱子，心裡先是驚訝這箱子的重量，嘆了口氣後說：「大姐，這樣叫沒錢拿的學生幫忙做妳份內的工作是很不道德的行為，麻煩妳也稍稍有點身為社會人士的自覺吧？」
這位我稱為大姐的就是之前所述『熟識的櫃檯那幾位』的其中一名，以地位來說算是圖書館的經理級人物，輕熟女一枚，年紀在二十中後，身材長相絕對可以列入御姐那一類，不少傢伙會乖乖待在圖書館一樓就是為了要多看她幾眼。
而說起我跟她為什麼會熟稔的緣故……其實也沒什麼，大概是因為我這陣子出入有些頻繁加上都是孤家寡人一個，又不像其他人會刻意跟她套套近乎什麼的，我猜她只是單純覺得我看起來呆頭呆腦很好欺負吧，所以才會多和我聊了幾句，一開始被這美女搭話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只是在借書還書時聊個天的程度，也沒什麼損失，於是乎就演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這隻輕熟女按了按又捶了捶自己的雙肩後，聽完我剛剛那段話卻毫無反省的模樣，反倒驕傲地左手叉腰右手指著我說：「哼哼，讓我來教教你這不懂裝懂的小子什麼是所謂的社會經驗吧！搞清楚，所謂的『社會人士』就是能把一切能利用的事物都利用得淋漓盡致，像你這樣只是聽命而毫無主見的小鬼是一輩子也沒辦法稱得上是社會人的，知道嗎？」
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所以妳到底是要我聽妳話還是不聽妳話啊？」
「呃！」輕熟女貌似終於自覺方才的話裡前後矛盾，像是惱羞成怒的她慌張地推著我：「囉、囉嗦啦！快點把箱子都搬到櫃檯裡面去！」
「好啦，不要推我，這樣很危險啦！」
這女人最常犯的毛病就是會不定時在小事上迷糊，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一堆名額中脫穎而出而被調來這間圖書館的。
雖然時不時會這樣跟大姐開這類玩笑，不過到了櫃檯時我才發現今天還有個不認識的觀眾，看著那女孩訝異睜著她的雙眼盯著我瞧而忘了讓路，我也只好尷尬地停在原地。
「你在三八什麼啦，是不會說聲借過就好了喔！」大姐適時地幫我和那個女孩解了圍，在女孩紅著臉跟我說聲『不好意思』然後急忙讓路後，我順利地將箱子放到櫃檯裡面去。
「忘了介紹，她是前不久來打工的三年級學生，長得很清秀可愛吧！」大姐稍稍清了清喉嚨然後又指著我說：「這傢伙是這陣子很常跑來這邊胡混的四年級沒啥課的準畢業生，如果妳有勞力活可以盡情使喚這個傢伙。」
我翻了翻白眼，再度狠狠地瞪了這少根筋的女人，這是哪門子的介紹啊？連最基本的姓名不說就算了，還把我貶得一文不值，我來圖書館的目的是看書而不是做免費勞工的好嗎？
女孩像是看出我的不耐和窘狀，生硬地朝我伸出手說：「學長你好，以後請多多指教。」
我無言地朝女孩看了一眼，她這時才終於『啊』的一聲反應過來，熟紅著臉慌張拿出她的工作證給我看：「這是我的名字……」
果然少根筋這疾病是會傳染的，我瞥了一眼站在我身旁一臉像是在看戲笑得頗為開心的病原體，禮貌性地與女孩握了握手，然後從口袋摸出我的學生證：「學妹妳好，這我的名字。」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覺得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怪不舒服的。
此時病原體忽然沒好氣地推了我一把，瞪著我說：「你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彆扭耶！連介紹自己的名字都要搞得這麼複雜，這年頭混吃等死的大四生都這樣嗎？」
哇哩咧，妳居然還能把整件事給反著說啊？明明就是……算了，跟女人計較這些東西根本沒完沒了，我決定閉上嘴巴並釋放我的怨念光波看能否讓她理解自己剛剛又犯了個傻。
誰知這女人像是存心要整我般，來回看了看我跟那女孩好一陣，接著走到女孩身旁，突然語出驚人地說：「我記得妳好像沒有男朋友嘛，這麼漂亮實在是有點可惜……我看這樣吧，雖然這小鬼彆扭又乖僻，不過還算長得可以，如果妳願意勉強收下的話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想當然耳，聽完這段話的我和那女孩當場石化。
喂喂，大姐！我是來這邊看書不是來相親的耶！
似乎是嫌這樣還整不夠，大姐斜睨著我補了句：「喂，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這女人！分明是記得我先前跟她提過……
……糗了，看來大姐根本不曉得自己踩到了地雷，如果按照她的劇本走應當是我回答她『我有女朋友』，接著她將故意露出咋舌不已的表情驚訝道『你這種人居然也有人要，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你本來就配不上人家嘛』作為收尾，其用意八九不離十是想用這話題把我跟這女孩拉近距離，而知道她用心的我原本也該乖乖按照她的腳本進行演出。
但我卻笑不出來。
看著大姐那打趣的眼光，我只能勉強扯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現在沒有。」
我不打算瞞她，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咦……」大姐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事，尷尬地道：「呃，呵呵！那、那既然這樣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們就好好熟悉熟悉吧。」
於是笑話成了渾話。
我並不打算追究這少根筋女人的出包，畢竟這也是在她所能做的預料之外，但我也不是很想沉浸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之中，於是就以『我去搬其餘的箱子』當作藉口一溜煙地離開櫃檯，留下一臉黑線的大姐以及滿頭霧水的女孩。
在經過我俐落地完成根本不屬於我的工作而終於能進行我的主要任務時，已經是在我進入圖書館一個多小時之後的事情了，在七樓挑好書、坐定位的我看了看時間，10:47 A.M.。
以一個常跑圖書館的大學生而言，我涉獵的書籍範圍算是很廣，基本上我對什麼都有點興趣，所以什麼都能看得下去，總之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吧！
在我正沉迷於書的內容時，忽然一陣輕微的觸感從我背部傳來，我狐疑地回頭，卻意外地看見前不久才分開的櫃檯學妹。
只見她右手拿著一杯冒煙的馬克杯，怯生生地對我說：「這是……呃，大姐要我拿給你的。」
我不禁一手按了按太陽穴，另一手指著桌角的『館內禁止飲食』的標語。
學妹不以為意地將馬克杯輕輕放在桌上，恰巧擋住了那個標語，笑著說：「沒關係啦，大姐跟我說，學長每次都會坐在這個沒什麼人的偏僻地方看書，所以不要太過張揚就沒有問題囉！」
看來這杯飲料是幫大姐搬箱子的謝禮及賠罪來的。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地啜了一口馬克杯裡的咖啡，well，還頗好喝的。「等等，妳不要現在才抓我違反校規喔！否則我哭給妳看。」
深怕被陰的我在喝了第一口咖啡後連忙做出防衛宣示，誰知看到這個情形的學妹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摀著嘴瞇著眼笑了起來。
……去他的，看來我還真是有能當丑角的潛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學妹還真是漂亮到足以令我多吃三碗飯啊。
呼出一口氣確定沒被惡整的我對還沒止住笑靨的學妹說：「幫我跟大姐說聲『謝啦』，同時也謝謝妳跑這麼遠送這咖啡喔！」
「喔……嗯，不客氣！」學妹稍稍頓了一下，又輕聲對即將再次沉入書本之中的我說：「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啥？
我瞧了瞧學妹，後者只是對我眨了眨眼，揮揮手後就去忙她的事情了。我默默在心裡唸著她的名字，這時才發現我竟然想不起來她叫什麼……呃，印象中好像是……管他的！之後再下去問問大姐就行了唄。
摸摸鼻子，我又繼續讀著未完的書籍。
或許是剛剛大姐讓我想起那天夜晚的關係吧，今日借的書籍是有關愛情哲學的領域，我喜歡這個作者的犀利措辭，但不贊同他量化愛情。
書裡提到：『小時候我看著母親日復一日將廚餘倒掉，便好奇地問她為什麼要將食物給丟棄，她回答：「因為臭掉、不能吃了。」，很多事物都是如此，放久了就會臭掉，回憶當然也不例外！俗話說：「好酒越陳越香。」，但若你真的將那瓶酒放得太久又沒有謹慎保存，最終你只會得到一瓶醋；換言之，如果沒有偶爾翻閱回憶，等至發現照片已然泛黃時，你就只能聞到一種味道——霉味。』
看到這裡，我忍不住地信手翻閱我跟她的回憶，但一時之間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忽然想到朋友間常說的一句『多數人都是因為寂寞而在一起』，渾身起了冷顫。
這迫使我又多喝了一口仍冒著煙的咖啡。
我不禁感激著有這杯咖啡的陪伴，因為我注意到了那句話並不適用於我身上，因為我根本鮮少感到寂寞，遑論說因寂寞而跟誰在一起這回事。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問題呢？
答案則是簡單的四個字——『假裝寂寞』。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覺得窗外天氣變得比我進圖書館前更為陰鬱，我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接著拉了拉包覆著我的大衣，又啜飲了一口熱咖啡。
接著，手機響起。
創作內容
「Dolce Far Niente.」02
三三三三 (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