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忙碌成為生活的主軸,心靈之泉是否已然乾涸?
正在馬爾隆家坐客的艾拉德爾就有這種感覺,彷彿沙漠中的受難者,急切尋找著綠洲的蹤影。那是一種麻木、責任、難以解脫,非得去做的種種事的總合。
並非身體的渴求,而是心靈的吶喊。
馬爾隆家族是以商業起家的新興家族,放眼望去,建築上比起大家族少了些歷史韻味,多了份華貴。比起內斂的禮儀,這裡的人多了些熱情──並非鄉野間的純樸熱情,更像商人間的噓寒問暖。
艾拉德爾感到很無聊。
雖然馬爾隆家的家主蒂可坐在他的對面含笑招待,雖然侍從隊長麥娜佇立在他身後隨時聽候差遣,雖然馬爾隆家的大廳裝潢華美,處處可見以黃金與寶石點綴的裝飾品與家具,雖然蒂可派人奉上的雪花茶難得一見,香味宜人又清爽芳芬,雖然雖然……雖然如此,依舊令他難以提起半點興致。
這種看似悠閒的坐客卻也是他「忙碌」生活必不可少的一環,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為了讓各家族不覺得掌權者偏心,他必須不時拜訪或是召見不同陣營的大家族以示眾人。每次來訪時總免不了要聽到各式各樣的理由和藉口所衍生出來的要求。
最常見的就是將自家領地內的事務說成中央或是其他人的事。如:領地內的某座山崩塌了,造成道路封閉,少了這條道路自然會影響到中央或其他地區的來客,而該家族因為種種天災或是其他體恤平民的原因,今年稅收較少,付不出高昂的造路費用等等。
這類試圖利用他人圖利自家的行為在貴族中隨處可見,友善的茶會是一場場政治的角力──而艾拉德爾就身處所有人角力的中心點。
艾拉德爾自小學習過如何應付這類事情,加上長年的經驗累積,若真要做,恐怕沒人可以做得比他好。他的情報網遍佈各地,他知曉每個家族的政治立場,每個重要成員的個性,近期動向,哪些家族有衝突,哪些有利益糾紛。此外,不管是自由聯邦領地內或其他國家的事也都瞞不過他。
但是他對這一切感到厭倦。
聽著蒂可.馬爾隆滔滔不絕訴說「貴族應該以財力來衡量家族價值」的理論,他有些心不在焉,一旦他厭倦這類權力遊戲,便發覺原本應當花在為國家著想的心力與時間竟大半都浪費在這類虛假的交際上,這令他感覺相當不可思議。
他端起茶杯,品了口雪花茶。雪花是一種長得像雪的圓形白色小花,在中央大陸並不常見,以雪花泡的茶有著薄荷的清涼感卻不嗆鼻,茶水保留濃濃的花香與甘甜,屬於味道很重的花茶,在古老的家族中很少會用這類茶飲招待人,蒂可卻像是千方百計弄到手拿來招待客人用的。
「艾拉德爾大人,這茶可好?」
「清爽濃郁,挺好。」
蒂可露出了然的微笑,便說:
「這茶可不容易弄到手,我專門派了支商隊,一路往東,穿過櫻月公國深入東方國土,拜訪了十幾座城鎮,走遍異國鄉野,好不容易找到這傳說之物。」
艾拉德爾對蒂可誇大的言詞點點頭致意。事實上他清楚知道背後的緣由:
蒂可在探訪遠房親戚時偶然遇見一名異鄉商人,這名商人原本想將這批難得一見的雪花運來阿斯嘉特城販賣,不料路上卻生了重病,便借住在她的親戚家中休養生息,那批貨也就被蒂可用低廉的價格全數買下,好換取異鄉商人的住宿療養費和回程費用。
這些全記載在艾拉德爾的情報網中。
艾拉德爾假裝不知道這些事,顯得一副認真感興趣的模樣,聽著蒂可訴說商隊遇上的種種困難。她這麼說,無非是想將雪花的身價提高,這種花茶若是在貴族圈中流行起來,價格至少會翻上數倍。
不愧是商人世家,家主不願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艾拉德爾對商人想得利的做法沒什麼意見,令他比較在意的是,許多商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惡習,基於成本最小化與利益最大化的考量,大部分的商人對待員工的態度和給予的待遇實在是不怎麼樣。
有的大商人甚至不把人當人看,而是當成賺錢的生財工具,或是下賤的低等人來使喚。他清楚馬爾隆家也有這種習慣,由於馬爾隆家是以商人的身份升到貴族的位置,因此在他們心中把金錢與身份劃上了等號,窮人或是靠他們賺錢的僕人對他們來說都是很卑微的存在。
艾拉德爾並不認同這種觀點,以他的立場來說,照顧到越多人越好。在自由之都中,百姓的工資被壓低與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都是個問題。
這與他的種族和諧共榮理念相違,卻是貴族長期以來的觀念,因此在許多政策上,總是有不少貴族反對他。時至今日,當初為了共同理念在此奮鬥的家族,後輩只剩為數不多的人還記得袓先的理想了。
蒂可還在講述東方國度的旅程,想來是以個人地理知識或是從前的經驗中掰出來的。艾拉德爾不感興趣,他抬起頭想找時鐘,卻發現上次來這所宅第時看到的時鐘已不在牆上,那是個鑲了瑪瑙與紅寶石的貴氣時鐘,此刻卻沒了影。
他轉頭掃視大廳,雖然沒見到上次的鐘,倒是瞧見了新的掛鐘,那個鐘掛在另一面牆上,外層貼上金箔,上頭鑲了三個藍寶石。據說蒂可相當迷信,時常找來遊歷至此的風水「高手」指點迷津,可惜顯然這些高手的意見分歧,這個說紅色好,那個說藍色好,那個說擺這裡好,另一個卻說擺那裡好。因此時常可見馬爾隆家的家具與裝飾物換新或移位。
奢華的掛鐘顯示時間已經不早,艾拉德爾執起桌上的茶杯輕抿一口,這一口幾乎讓茶杯見底,而這也只有他身後的麥娜看得見,正是二人之前說好的信號。
「艾拉德爾大人,時間不早了。」
麥娜俯下身在他耳邊提醒,音量剛好能讓對桌的蒂可聽見。身為客人的主要人物不可表現得急著離開,因此麥娜堅持讓她來做提醒的動作。
點點頭,艾拉德爾便說道:「時候不早了,今天就打擾到這吧。」
「您要走啦?」蒂可露出驚訝的神情,說著「下次您一定得聽聽櫻月公國那兒的故事」芸芸,並為他們送行。
二人剛走出馬爾隆家的宅第,麥娜就道:
「蒂可竟然沒有問您彩兒的事,真是奇怪。」
「恐怕她打算自己去問彩兒,」想到這件事,艾拉德爾微微蹙眉,但他不想太過保護彩兒,使彩兒完全失去自我意願的能力,因此他只是說:
「讓彩兒自己決定罷,有什麼需要就幫幫她。」
「遵命。」麥娜一鞠躬,彷彿發誓效忠的騎士一般。
「麥娜,這並不是命令,只是個請求。」他嘆了口氣。
「是的。」
二人來到在此等候的魔法馬車前,正準備上車,艾拉德爾瞥見遠處駛來一輛風塵僕僕的馬車,駕駛座上只有一名車夫,車上的貨物竟然只剩一半不到。人們總是裝滿了貨才來阿斯嘉特的。
「麥娜,妳先帶馬車回去吧。」
麥娜順從的領命,顯然早已習慣他的作為,他也就不多做解釋了。艾拉德爾取出一件有些風塵的斗篷披上,蓋住身上華貴的衣著,對著逐漸駛近的馬車揮揮手,喊道:
「你好,能否讓我搭個便車?」
「當然好。」
艾拉德爾坐到車夫身旁,隨口聊道:
「車上的貨物看似少了,遇上強盜了嗎?」
「強盜?不、不,靠近阿斯嘉特城的治安很好。只是剛才運氣不佳車輪撞到一塊大石頭,疊高些的貨品都跌到底下的水窪,泡水也就報銷囉。恰巧有個水窪在路旁,還剛好掉進去,唉,只能說運氣不好啊。」
昨天下過雨,那一帶又在山脈旁,也難怪會有水窪和石頭了。修整道路,艾拉德爾在心中默記下來。
下車時,艾拉德爾脫掉斗篷,給了這名車夫一小袋金幣當做搭車費。而這些金幣相信可以讓這名小商人渡過這個困難的日子。
他在商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朝宮殿走去了。艾拉德爾脫掉斗篷暴露身份就是要讓小商人認出他,覺得這是載人一程的所得,不想讓他造成太大心理負擔,小商人只會認為這裡的城主出手大方,無金錢觀念。而這也確實在不損人的尊嚴下幫助到了困苦的人,令艾拉德爾感到滿足。
外出到處去見貴族一整天才回到了宮殿,艾拉德爾發現自己想念起彩兒了,與彩兒在一起時,不用不停思考她說的話、做的事背後的涵義,如果艾拉德爾有座心靈的港灣,那無疑是彩兒心中那純淨的湖泊。
一打開辦公室的門,他就見到了正在想念的可人兒。只見彩兒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手裡拿了張桌上的公文,蹙眉盯著瞧。見她難得露出不開心的可愛神情,艾拉德爾不禁露出笑容,問道:
「遇上什麼難題了嗎?」
彩兒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以項鍊傳達心緒:
『這些字……看起來很困難。』她放下公文,顯然有些懊惱,『完全沒辦法明白的困難。』
識字確實是件很重要的事,而彩兒竟然會想看公文倒是讓他感到驚訝。
「妳想看懂這個?」艾拉德爾指了指公文。
『小彩想看懂這個。』彩兒點點頭,一臉興致滿滿的樣子。『學好後可以幫殿下看公文的紙!』
也許彩兒的這份心意觸動了艾拉德爾內心埋藏已久的部分,竟然使他隱約感到有股麻癢的暖意從胸口緩緩擴散開來,令他有那麼一剎那無法自己。
他走上前指導彩兒文字時說:
「看來得幫妳找名老師才行了。」
同時,他的眼裡、笑容裡,盡是滿溢而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