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純粹興致一來寫的，一方面讓久未提筆的手動動，另一方面也熟悉一般小說的個人風格。不過是拿來作大學個人申請備審資料用的，有多一點人給我評論，我會以更好的完成度交給教授去面試(雖然敝人資歷躺著也會過)，目前完成到一半，另一半會在完成後放上，當作放鬆小品
0316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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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來去已習慣自如，我這麼孤獨的人，不過只是位坐於車站觀看經過的旅客，或是那位看遍無數臉龐的站務員。試試今早重新沖泡的espresso，我發現味道有些酸澀，與昨日下午那壺陳舊的冰espresso差異甚多，當然，經過二十四小時後的風味會有微妙的變化，像電影「蝴蝶效應」牽引出許多複雜的事，一旦味道發生變化，一丁點的改變足以變化許多原有的結構。
電線纏在開關桿上，將那複雜的結構解開後，小又精美的招牌點燃了早晨活力，像那貫通店內各處的脈衝，我清爽許多了。「歡迎光臨。」是我每日的第一句話，一般人常說著「早安，我出門了。」，但我並不是，我單獨地孤單地走在人生的馬拉松，因為看不見插在終點的旗子，躊躇不前的身體自然停下，用著不知道怠惰的態度邁開步伐。
即使我也是人生中的一名選手，我依舊喜歡觀看著其他人奔跑的模樣。
店內坪數不大也不小，大得可以放下幾張沙發椅，小至塞滿一百隻小女生喜愛的泰迪熊玩偶也不足為奇，從外表看上去，不過就是間寒酸門面的小咖啡廳，但內部裝潢全是我個人的喜愛。
刷白的牆壁毫無剝蝕的痕跡，一點歲月也無法剝下假面，客人常戲弄我：「老闆，你還真是年輕呢。」我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許是早同期一步出社會吧，這家店誕生之時，我連大學都尚未讀完，就這麼抱著肄業證書開設了這家寒酸咖啡廳。
「老闆好。」
這句話每日都聽了無數遍。在這兒半工半讀的大學生，她叫做「任勞任怨的小柿子」，沒什麼難不倒她，要說真能難倒她的事，任何女生放在心底深深畏懼的物體都是她的罩門。
小柿子開了門，向我投遞一抹輕快的早晨氣息，臉上卻還掛著早上因過敏而上未擤乾淨的鼻涕。好心地遞給她手帕後，我回敬了神祕的笑容，掛著有些凝重的笑容聳聳肩，對她說著：「這或許是沒辦法的事呢。」
因為這是工作，小柿子不過著了簡單的妝，卻有些端重的氣息。過了些會兒，讓人發笑的幾條鼻涕中終於消失，她認真地準備著開店工作，將外用的桌椅一一搬至外頭，像對著看不見的客人莊重對待，緩慢地將椅子推至定位，看上去像是客人已坐定位般整齊。
外用桌椅中央撐起陽傘，將今日早晨強烈的一縷絲光摟住，輕輕地穿過傘，撫摸著小柿子認真工作的背影。在小柿子到店之前，我早已將內部吧台的部分整理完畢，剩下地僅有在盛夏中、城市唯一寧靜的一角中，觀看著外頭來回奔勤的各種人物，其中也包含在店內工作的小柿子。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什麼，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門開了，走進來的不是打扮整齊莊重的上班族，也不是帶點稚氣的應徵大學生，何況店外並沒有張貼應徵廣告。我仔細瞇了一眼，要說與我年紀相仿也行，從外貌上推測應該是如此，那人蓄著中短髮，偶爾有幾絲細髮劃過額間，茵茵且雜亂的那頭草亂中有序，一只鏡框張著瞪大的鏡框，向我投射一股銳利的眼光。
「小柿子。」我指了指門口那位客人，「有客人喔。」
「啊，好。」
她有朝氣地回應，像討著飛盤的小狗前去招呼。
小柿子輕輕地笑著，正在對他介紹本店的特色。來這兒的客人不多也不少，但每位客人都是獨特、無可替代的，他們的臉孔好比是每一杯沖泡後的咖啡，沒有一杯的風味是完全相同的。客人有自己的面貌、理由以及故事，所以每位客人的臉使我記憶猶新，從不會忘記。
這位看上去帶點頹萎靡爛氣息的客人，我並沒有見過，小柿子也非常清楚店內並沒有招待過他，馬上解釋了消費方式與餐點。說是餐點，倒不如說本店只有唯一的甜點與各式咖啡，甜點總是最後才擺上，咖啡便是餐前菜。
他坐在定位，選了個無風又安靜的角落，離頭頂高些的窗沿溜進挑皮的風，弄得他有些擾煩。小柿子靈敏地墊起腳尖，「嘿咻」一聲地將窗戶關上，看上去實在有些俏皮。
「不好意思，有冷到嗎？」
「不，沒有。」
那位客人有些慌張，稍微愣了才回道。
一見小柿子一直擔心著客人的反應，我擱下一旁正在清洗的咖啡杯，立刻重新沖泡了一杯Latte。
端著底盤倚著咖啡杯，裡頭滾熱香味濃醇的咖啡一經各處便飄溢四散，瀰漫著一股吸引人的迷香。客人正與小柿子打著啞謎，小柿子八成是以為客人生氣，做出意想不到的冷淡回應，而那位客人也不過是想要解釋自己的回應，根本不需要各自爭執吧。他們看上去有些滑稽，不過年輕人就是這樣啊。
「對不起，這是我們招待的錯，先送你一杯咖啡彌補，這樣可以嗎？」我說著自以為知性的一番話，「我想……如果您時間足夠的話，能否容許我坐在你對面的位子上？」
客人看了小柿子，然後轉望對面那張椅子，他應該想著：「老闆為什麼要坐在這桌？」吧。
「那個……對不起，是我的錯。」
「沒關係，也沒什麼啦，妳先去做妳的事吧。」
我望著小柿子因與客人的誤解而紛亂的瀏海，一邊用手指指著。她迅速地高呼一聲，然後慌忙地跑到店門口擺放的全身鏡前，整理起自己的服裝儀容。
「不用客氣，這杯是請你的。」
「太不好意思了……明明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是嗎？」客人環視店內一圈，繼續說著，「而且店內不需要您照顧嗎？」
我意有所指地笑著，然後幫他撕開糖包，灑下些許砂糖，慢慢地攪拌於溶解的意識中。客人就那麼看著咖啡中央，那中央的旋渦，看得出神，而我正準備說下一句話：
「到這兒的客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屬於自己的個性，就像咖啡一樣，利用香味掩飾流過喉嚨的苦澀，卻又令人難以忘懷。你為什麼會來這？這問題聽上去很冒昧，不過這是我的故事作風。」
「想找家偏僻的咖啡廳冷靜頭腦。」
我苦澀地笑著。
這家咖啡廳確實小得無庸置疑，對比城市鬧區的連鎖型咖啡廳，規模比不上五分之一，也許一間廁所的建費可拿來建造這間五臟俱全的小咖啡廳。客人似乎察覺那句話隱含之意，對無意識下所冒犯之處忙著道歉。
先前適量的砂糖溶於咖啡內後，我推著底盤移至客人面前，點頭示意。
「那你覺得這家咖啡廳好嗎？」
客人細啜一口，我知道那奇妙的味道已在他舌尖散開，那正是我想對他說的話，也是我想知道他故事的引子。我不理會他的回答，繼續說著：
「這杯咖啡的味道不比其他杯，無論再怎麼喝完，下次再泡的時候，味道彷彿被空氣記著。過了一年、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以後，如果這家店依舊在此，這杯咖啡的味道永遠是如此，因為只有我泡得出來。」
為什麼呢？客人狐疑地看著我。
「我叫一折，叫我一折就好。」
「就算你叫一折，我也不會給你打折喔。」
客人與我默契地抿嘴一笑。他又喝了一口特調咖啡，我則交代小柿子將店門關上，以便掛著公休牌。瞄過門口的客人臉上的紋路深邃，似乎不能理解我們的舉動，門闔上時所變化的光線使得他的臉色更加五味雜陳。
我的直覺，僅僅依靠我的直覺，這位客人一定有些隱情才登門喝一杯咖啡吧，仔細思索一番，也不可能是討債的上門來乞討。
「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事，你包下這家咖啡廳了。」還沒等他開口，我打斷他，「你只要付出一種代價包店，那叫做『你的故事』，而我會說一些能幫助你的故事。」
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丟下尚未喝完的咖啡立刻走人，不留任何痕跡地，像位瀟灑的旅人，丟下背後的一切打開門逃走。門闔上的那刻，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任何聲音資訊將便得彌足珍貴，不過這只取決於名叫一折的客人被綁架的情況啦。
「我的故事？」
小柿子到一旁整理其他空桌，我則繼續與一折對話。
「這家店開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就是為了迎接像妳這樣的客人，即使我沒賺什麼錢啦，我也希望能遇到你這樣的人，遇到你這種有著故事、有些經歷的人。這便是我開店的原因，我喜歡觀賞各式各樣的人，所以你方便的話，告訴我你的故事，我會告訴你某些能幫助你的故事。」
一折還留有學生的氣息，看上去還未出過社會，卻有尚在殼內卻要突破的衝勁，我看得出來，那近似青澀的稚嫩總想要熟點，卻礙於某些原因使得那股力量被澆熄。一折欲言又止，將頭上那頂紐約大都會隊的五十周年球帽脫下，彷彿在我面前現出無力的原形。他開始說著故事……
春日慢慢道來從遠方回來的旅行心得，一股新鮮的文化氣息在春風中漫開，寒假過後，無論老小都帶著出國與環島的心得大肆宣揚一番，雖說每個人所瞧見的同樣風景皆有不同的味道，但我已無法忍受墾丁的重複性，簡直到了無可理喻的地步。
甫經開學，我聽膩同學那番歡笑過後詢問的嘴臉，的確，我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升了學該是高興，在前三志願中的學校就讀該是值得榮耀的事，以我的價值觀而言，我不能否認這件事，但這麼想的只有虛榮的家人。是不是受到什麼刺激，以致於升上高中後轉變成沉默寡言的娃娃，只會受打挨罵不敢言？我記得寒假時，一位女同學這麼問我。
「對了，寒假，你有去哪嗎？」
「什麼去哪？我記得在電子郵件中跟妳說過吧？寒假只能蹲在家幫阿罵剪地瓜葉，順便幫我媽拔白頭髮，跟其他人去採花摘水果可差多了。」
那位女同學清清秀秀，是個人見人愛的鵝蛋臉，在這資訊發達倚靠父母的時代中，少有孤獨度過假期的孩子，她確實也是其中之一。
母親常言：「別老在家蹲著，你以為蹲家裡能吃好穿好住好嗎？」
我說她奇怪，她責怪我不知長進。母親並沒有說錯，我處在暗流中載浮載沉，像她說得永不挑戰激流。她僅有我這兒子，要是失去該怎麼辦？我常聽到母親在客廳內的電話座旁說這句話，嘴上將我這塊肉吐了出來，事實上依舊是她心頭上那塊肉。
「我以為你是愛往外跑的人呀。」
她這麼說，然後使給我一個臉色。蘋果，是她的綽號，她的外型並不像懸在樹上紅潤的果實，而是她待人和善，就像水果中較硬的蘋果，即使摔到地上也能不著痕跡得安穩。
我看著那根不和善的手指頭，沿著方向找到的，是我那棵參雜白花又有點紛亂的花叢，密度已至悶死飛進去散步的蚊蟲。白頭髮與染過髮的時髦相得益彰，讓我看起來不怎麼像一介高中生。
「染髮只是個人風格。」
蘋果疑慮地歪著頭。
這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談何時才能結束？雖這麼講，她與我相同，僅是家內的獨生子女，或許這是我不討厭她的理由。記得她說要去染髮是不久前的事。騎著單車迎面而來的，是有著紅潤臉色與修長身形的蘋果，柔順的髮絲淌著陽光，洋洋灑灑地訴說著染髮的喜悅。要是染了髮，蘋果會變成日本的濃妝女星，還是美國的瑪麗蓮夢露？我腦袋裡老充斥著奇異的裝扮，與她清新的臉蛋總搭不上邊。
「妳的髮色也是自己想染的啊。」
我這麼說，她倒是懂。
蘋果喜歡改變，不喜歡一成不變，尤其討厭總掛在樹上紋風不動的蘋果，她總說著：要是像柿子熟成落地，至少還能脫離束縛。獨生子女的不自由可比關在籠中的獅子，哪天反咬管理員一口也不足為奇，而蘋果與我正好到了熟成落地的年紀，想著像柿子，不做成柿餅的話便能落地為安。
過了幾天，蘋果又去染了頭髮，這回連個顏色也稱不上，因為被自己的母親逼著，正要熟成的柿子被拿去做成柿餅，正巧功虧一簣。這是妳想染的顏色嗎？我問，蘋果愣了一會，眼神上了一道迷彩，偽裝就快佔不住腳，一股憤怒隨即踏著沉甸甸，兩只腳掌應著怒罵猛地一踏，嚇得我退了幾步。
「是我媽逼我染回來的。」
被猜個正著，內心暗自竊喜的我被捏了一把。
蘋果不常擺著臭臉，這件事情過後，很快地，她徹底忘了被逼著染回純淨的黑，那無法被染上任何顏色的黝黑。黯是邪惡、低劣的象徵，在我們吸收多數西方文化的結果下，彷彿白的都能染成黑。蘋果與我極度討厭黑色，黑色不過是每人出生之時天生的，除非你是美國人、歐洲人甚至是澳洲移民，不然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可沒得挑，正因如此，黑對於蘋果而言是極度普通且平凡的，她總想著像我，像那頭貌似有數群蝶舞蜂蹈縈繞上頭的亮麗花叢，頂著除黑色之外的色彩出門，肯定是眾人的焦點吧。
一次見面中，我與她經過髮廊時，忽有靈感地這麼說著。
「普通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什麼才是不普通、不平凡？」
蘋果盯著我那頭棕髮，邊踢開腳邊的石頭：
「就像這裡的路面崎嶇不平，不再是隨處可見的平躺柏油路。」
怪比喻一個。我笑著接過她踢來的石頭，沿著踢來的痕跡看去，這路面不過正在整修罷了，沒幾天又是一條普通的路面。蘋果染了髮，彷彿正在經歷整修期的路面，期待著煥然一新，結果什麼也沒改變嘛！一頭黑直還變得短些，這不是經歷過整修，而是大肆整形一番弄得坑坑疤疤，反而更糟了些。
她聽到這些，無法反駁。
「同學們呀，各各胸懷鬼胎，什麼鬼點子都有，染髮耳環舌環刺青樣樣來，對於他們而言，或許是種不平凡，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我倒覺得平凡挺好啊。」
「那你為什麼要染頭髮？」
她一語驚醒那心臟潛藏的鼓動，使我呆若人偶，一鼓腦地想拋開不平凡。
那天，蘋果與我在那分別，我們各自回家。看見熟悉的門鎖，我沒有猶豫，就那麼打開門，再用力地關上房門，將自己窩在棉被中，什麼作業考試赴約之類的事情全拋在腦後，我正做著一隻啄木鳥，在樹間叩叩作響，不知道何時會鑽出自己想除去的病灶，鑽啊鑽啊，鑽出那隻使我頭疼的木蟲。
水滴落出幾波漣漪，一波一波地，沉在水底而忽隱忽現的默認浮出。當時是傍晚，母親叫吃飯叫得聲嘶力竭，我卻不想從被窩的保護脫離，是不是一離開那兒，自己便默認也是崇尚「不平凡」的人？用刀抵著脖子，我好像正威脅自己不準說出真相似的，不願承認「染髮並不是個人風格」……這麼著吧，如果打給蘋果，她會說些什麼？
「別傻了，以前我已懷疑你，根本是自欺欺人。」
電話的那一頭傳來平穩且毫無波瀾的，意外的靜謐。
「妳也躲在被子裡頭？」
電話那頭只有沉悶的喘氣，除此之外，真慶幸水分不會藉由時代的高科技傳送到另一頭，在話筒凝聚的水滴恐怕與蘋果的厭煩一樣，越積越多。
她沒有回答，就那麼掛上電話。這聽起來多讓人起餒啊，腦內的每一處快給病蟲啃食殆盡，此時的我已承認自己多麼幼稚，又多麼偽裝時髦。
抽屜內的利刃正隔著木板對我傳輸意念，對我說著話，逐漸削弱堅持。不平凡？不平凡是什麼玩意兒？我從未想過，難以想像有朝一日陷入長考，這年紀不該對愛情與友情產生疑惑才是嗎？血的奔騰似油鍋，似那跳動的油珠，難以冷卻又使人想跳進去燒個殆盡，徹底燃燒盲目的崇尚，炸個金黃酥脆，炸出屬於自己的味道。
鋒芒上映著一張猶豫的臉，框架崩散，潰散了自我，自我內的自我，脫框而出，框內的色調流動散溢而出，衝動使得刀鋒往頭上一劃，劃開一條散落的分界線，一絲絲不平凡就這麼簡單地，果決地，揮開滋長它們的出生地，從髮根上一脫而落，落髮如雪，那些不平凡被削弱，卻還擁有些許不平凡的病灶。
看不慣，除了看不慣外，簡直令人厭惡。
母親在浴室裡常留有染髮膏，黑色的，黑到從不讓我看上一眼，因為實在過於平凡。拾起膏條，管它什麼使用規則與注意事項，五隻手指從未如此團結地做一件事，擠著一條染髮膏，越擠越盡興，我像隻自由的八哥，從牢籠中整理分差的毛羽，從主人的掌控失去控制，然後獲得了自我。
「喂？」
「怎樣？」
她說。
蘋果在掛上電話的那刻，言語猙獰帶刺，厭煩的嘆息讓人……厭煩，所以我制止她掛上電話。與她約了一處見面地點後，她說，到底又要出來做些什麼？我帶點神祕感，將嘴上封條，屏息以待，在不久前離別的髮廊等待她到來。
不禁想著，要是她看見這新的姿態，會作何感想？這看似普通的我，身上毫無一處發亮，比沙漠中的一粒細砂還不起眼，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反而是那隻人人不打的老鼠，從未使人眼光向這。這是現在，不是從前。
蘋果呆在那，彷彿看得不是我，是我身後從前的影子。她搖搖頭，甩掉一心的不信任，嘴邊呢喃著：「怎麼可能呢……」
「這樣滿意了吧？」
忠於自我，如果望著天花板的一成不變，總會被窗外傳進的吵雜吸引。外頭的浮華世界、至高無上的國度、美麗的人事物，這些極富香味的香料破壞了原有的味道，使我難以察覺，遵循著，步步偏離了軌道。
「這才是你啊。」
我笑而不語。
「看來我染回黑髮，有著很棒的效果呢。」
啊，是這麼回事嗎？
蘋果堅持去染了頭髮，與不平凡毫無關聯。她的一語點醒了我，如果我不平凡，蘋果也想要不平凡，僅被周遭的環境與人影響而扼殺了自己，最大的肇因在於我。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向她道歉。
謝謝？抱歉？對不起？我錯了？
這些話並不重要，普通才是彌足珍貴。
在他說完自己的故事之後，我也擺出相應的，對應的，能將他從九彎十八拐取直的路障，使迷途的羔羊咩地一聲，走向正確的叉字路口。一折的表情懸掛躊躇，一下撇右一下撇左，咖啡喝了一半，剩下涼透的底，我讓小柿子去端上葡萄柚綠茶，作為特別招待，店內什麼飲料都可供應，前提便是，請拿故事來交換。
「你希望女朋友能夠理解你喜愛棒球的熱情？」
他訴說著女友厭惡的幾點。不准看棒球，不准半夜起床看直播，更不准裝扮得光鮮亮麗，以免路上的女生紛紛投射愛慕，那麼她可站不住腳，會怎麼樣也無所謂。真是可憐的人，我這麼對一折說。
「我也喜歡紐約大都會隊。」一折的眼神充滿驚奇與疑惑，我繼續說，「我能理解不能割捨的挫折，但你有試著去溝通嗎？比如說，向你女朋友討論出兩人皆能接受的折衷方案，或者是單方面地，某些部分屈就於她。」
「沒有……吵了一架。」
你看吧。
年輕人血氣之盛，總現於言語之間，有時找個洞鑽進去，卻忘記尾巴還在外頭，簡直亡羊補牢，逃之夭夭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了整天追著你跑的心魔，最終烙得失魂落魄，找一家隱蔽性佳、重新組成自我的好所在。
「一九六九年，紐約大都會隊奪下世界冠軍，靠的是毅力，與個人生涯的妥協。你也懂吧？有時不能只顧好自己，對眾人有益的話，我們必須與他們拔河，取得其中的平衡點，使繩中的紅帶永遠停在起始點。這就是當年僅創立不到十年的紐約大都會隊奪冠原因，要為隊友著想，拿你的例子來看，你必須為女朋友著想，想要你多花點心思給她罷了。」
「蘋果也是這麼想的嗎？」
一折的臉放鬆不少，鬆開的皮球般。
「或許是吧？我敢肯定的是，蘋果希望主角能在意自己，才去染了頭髮，最後卻被逼著染回黑色，那是非常普通的顏色。主角在意她的想法，同時也點醒了自己，這才是故事箇中精隨。」
難得的笑容。一折吸起幾口葡萄柚綠，津津有味地品嚐酸甜交雜，人生的苦與疼、甜與酸一刻間充斥口內，往身體各處傳遞出去，紅血球像是郵差，將這股暖流送往各處的郵箱，等待全身接收。
謝謝？下次再來？歡迎再度光臨？
這些話並不重要，普通才彌足珍貴，只因他還會再來。
兩星期後，一位戴著鴨舌帽，臉色稍顯黯淡的客人站在門口，手指與門口正在鬧彆扭，誰誰也不讓。過了許久，門依舊不張大對客人垂涎三尺的巨口，雙腳一來一往，踏步聲越漸加快，甚至有了節奏。
有些不耐煩。烏雲一塊一塊濃妝豔抹，整片天空少了什麼似的，留下一臉大濃妝。
「歡迎光臨。」
小柿子被我叫去迎接客人。
天空的濃妝沒有顯現於他身上，就連卸妝時的傾盆大雨，也僅是點點滴滴，在白襯衫上畫上幾道圈，一圈，兩圈，三圈……大概與他在店門口前踱步的次數相去不遠吧。
招待他一杯濃醇甘甜的拿鐵，再送上店內口碑較好，吃起來鬆軟綿密的起司蛋糕。是一折，不過比上次消瘦了點，他說，他不能接受店內的免費招待，推辭總是枉然，要怎麼尋找推辭的理由會讓人煩惱一世，煩惱外還多了苦惱，一折似乎正苦惱著什麼，也有可能煩惱些雞毛蒜皮小事。
他不甘願地喝下一口，然後挖下邊緣的起司蛋糕往嘴裡送，咀嚼的速度毫無美感，獅子般地狼吞虎嚥，喉嚨隆起像是地鼠爬過稻田，一會兒吞下肚，一會兒又送入一口。周而復始，
起司蛋糕的一丁點殘骸也不剩，空盤上剩了不少裝飾用糖粉，彷彿遭受世界大戰，盤子被夷為平地，恐怕只有螞蟻能住在這兒。
「說吧。」今日的客人不多，我泡好咖啡後，坐在一折對面，「如果有難處，說出來沒關係，沒有難處的話，你也不會到這來。」
一折的臉猶如七彩霓虹燈轉瞬消逝，在那瞬間，任何情感溢於外表而不可控制。頂上的鴨舌帽正在顫動，突然擤了鼻涕，我面有難色地從旁遞了衛生紙，皺著眉等待回應。我猜八成又吵架了。
「你知道的，女朋友討厭我許多事情。」
我望著他因低落而前傾的瀏海跟著主人沮喪。
「喔，又有什麼毛病嗎？你女朋友倒也蠻挑的嘛。」
繼上次那杯特調咖啡後，他面前那杯由小柿子端來的咖啡再度經過我巧手改造，味道與色澤依舊相同，彷彿穿越了時空，要告知他些什麼。撕開糖包，這回我在上頭灑上柑橘皮，示意他慢點喝，喝到底時，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奇。
一折喝了一口，暖流奔竄全身的舒適寫在臉上。
「上次我好像說過……」他害羞地搔搔後腦，「他討厭我打扮得光鮮亮麗，但是走在路上，自己的男朋友就像皇上帶皇后出巡，打理面容，挑件好衣服，甚至是名牌配件。這樣不是能讓她有些成就感嗎？」
真是大錯特錯。首先，我暗自厭惡著以中國古代的皇朝制度比喻，像用蒸汽機裝設在高速磁浮列車的引擎室一樣，兩者時間、空間明顯不符，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一折果真還是小毛頭。女方的箇中含意藏在話背面，話中有話，字中有字，息息相關。
打量一折身上所著。上身穿著ZARA的襯衫，外頭再披一件Obey的輕便外套，頭頂不再是棒球帽，從他進來的那刻，腳上那雙Stussy的皮靴實在引人注目，以及讓人眼光難以移開，彷彿罩著一層發光薄膜的Coach斜肩包。那凝視於咖啡杯中，逐漸消沉且失神的瞳孔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鏡框，果然也是名牌，OlievrSmith標名的高價位鏡框。
我難以論斷一折的身價，我懂，知道這些品牌，也不想使用。
「貧窮，也是幸福，你懂嗎？」
我這麼說，將意識拋到外頭陰沉、層層灰黑疊疊銀白的天空，在雲相互碰觸的接縫，拿出些故事來，再度說給一折聽聽。
書的香味吸慣了，筆芯一點一點的消磨，筆蓋頭按壓的聲音成了習慣動作。輕輕翻開講義，少了憤世忌俗的塗鴉。窗外的景色未變，一切像幾天前還在學時那般燦爛，光輝四溢。
讀書是精神的折磨，在文字間慢跑著，一但心肺耐力不足，一會兒便被前方的領先群拋在後頭。我選擇停滯，丟下背心上的背號，站在跑道轉彎處喘著，喘著，喘著……仰視雲那方的彼端，依舊看不見終點在哪。我納悶，為什麼跑在前頭的人必須一直支撐著？終點那方有著什麼？拿起望遠鏡，還是看不見。
蘋果這麼說：「休學之後想做什麼？」
為了思考這問題，意識跟著身體沉在凹下的床。同學此起彼落的吵雜聽不見，難得悠閒，揮別每日吸入粉筆灰的日子，時針與分針互相賽跑，兩隻烏龜卻永遠跑不贏秒針兔子。時間沙漏滴得快。早晨、中午以及傍晚互相約定，為我守候時間。他們輪值，周而復始地替換，迎接全新的每日。
「我不知道，至少想自己闖出去。」
大學讀透了，我並不討厭書，字裡行間傳達的感情感同身受。教科書是書籍的異類，是不該存在的吧。他們扭曲事物，扭曲人生慢跑的意義，似毒藥似鴉片，慢性地沉淪現代人的價值觀。
讀書便是才，不讀便是窮。
「這句話說的不錯吧？」
「哪裡好？讀書真會幸福嗎？賺得了這麼多錢，真能得到幸福？」
蘋果先這麼問，我回答。
我們正在交往，少了高中生的稚氣，褪下灰白的初羽，我們依舊處在羽毛的汰換中，等著了解該飛向人生何處。河堤畔竄出白鷺。蘆葦一陣驚嚇後又恢復平常，與風伴隨。我羨慕他們的閒情逸致；羨慕他們的無慮；羨慕一輩子的懶散，就像雲飄泊在天際，什麼事也別幹。
「大學生最後能得到些什麼？我也很納悶呢，還好你先休學，不用在疑惑中繼續掙扎。」她望著手上的名牌錶，「只要成績好，什麼我都拿得到，因為錢並不是我的，我媽已經被成績這鴉片薰心了。」
不知為何，看見夕陽浮影隨波動沉潛，內心也跟著起了波瀾。
「妳會想休學嗎？」
蘋果稍微愣了一會兒，摘下手上那只錶。如果富貴依照「讀書便是才，不讀便是窮」的理論，是否真的幸福？簡單再乘上簡單，卻能有更大的收穫；相較之下，富貴無論乘積，越大的數字僅是擴大的空洞。看上去企業家光鮮亮麗，卻得不到簡單寧靜的無憂，連上個廁所也得關心鈔票的去向。
「我們很平凡，所以想要平凡的幸福。讀再多的書，或許都填補不了為考試廢寢忘食的時間；寫再多的考卷，也寫不出一段精彩又平庸幸福的生活吧？我猜你的想法是這樣。」
蘋果將手錶瞄準夕陽，像是丟盡那些煩人的想法，拋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她平凡的身影
上了一抹霞彩，向著何謂終點的未知彼端：
「我一直很討厭蘋果，討厭蘋果這綽號，它們不會從樹上掉下，成熟了也是一樣。但是柿子一但熟了，就會脫離滋長他們的溫床，也就是樹。我想當柿子，不希望像蘋果一樣待人摘取，寧願落地。貧窮也很好啊，只要幸福就夠。」
那麼，我該在哪裡落地為安？
「你覺得呢？」我對一折複雜的表情感到疑惑，「身上穿得好，吃得好，或許你會感到滿足，但不覺得心房哪裡堆著洩氣的皮球嗎？」
一折沒有說話。桌上的咖啡涼透，與上次一比，還剩下半杯。我知道猶豫使他喝不完這杯咖啡。他的臉上頓時多了點色彩，是不是故事替他填上的？我實在難以論斷。
我不收他的錢。在櫃檯結了帳，他的眼光遲疑了一會兒，往我身後某處看去。相框，框住曾經美好的，曾經難忘的，卻也是歷程的腳印。走出門口，我望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著：今天也聽到不少好故事，而我也回想了不少，最重要的不是客人的錢，而是客人離去時看來歡愉的表情。
「今天也說了不少。」
小柿子拿著托盤，走到櫃檯旁。
「是啊，不過今天關店了，妳明天還得要上大四的課吧？」
我向著相片，似乎正對照片裡的蘋果說著。聲音的主人從旁探來，望著那張照片有了許久，笑容裡帶點成熟，與照片內的自己正打聲招呼。
貧窮也是好事，平凡也是好事。城市的角落是我的安居，成為柿子的蘋果會來幫忙。她是故事的見證者，也是處在平凡且彌足珍貴的幸福中，落地的那顆柿子，而我將它撿起，帶到已能看見的終點。
創作內容
小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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