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嘈雜聲吵醒的。
凌晨三點，本應是夜闌人靜的時分，外頭卻像是下午三點，煩囂喧鬧的人們，難不成有甚麼騷動嗎？左手仍吊著點滴，額頭上仍纏著繃帶，我並不是在作夢，也不是跑到夜店中，依然躺在醫院那張冷冰冰的床上，呼吸著消毒水。
確切的時間我也忘記了，有可能是因為頭部受到創傷，導致我記憶力出了些問題。受傷的原因更讓人難以自信，護士總是向我回答：「你是自己撞牆而送醫的。」
令人難以接受的理由，會有誰無緣無故撞牆然後撞到送醫嗎？頂多在一些灑狗血的八點檔上演罷了。當雙手撐在牆壁上，要用力地朝前方撞下去，這可需要莫大的決心與勇氣。
──自殺失敗，算是種合理的解釋，但我為何要自殺？連我自己都不懂了。
身邊沒有任何一位陪伴我的家人，桌上沒擺著鮮花也沒有探望的水果，自己好像是不被關注的人，所以我才因此憂鬱自殺嗎？
緩緩地爬下了床，抓著點滴架，穿上放在一旁的拖鞋，打開了門走了出去。走廊上一片空蕩蕩，吵鬧的聲音應該不是從這個樓層傳出來的。由外頭窗戶往下俯視，街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如果說這裡是熱鬧的商圈我還可以接受這種畫面，但這裡有間醫院，會嚴重打擾到病人吧！
沒有任何人去反應嗎？沒有人注意到這裡是醫院嗎？腦中閃過甚麼，我快步地走回病床旁，按了一下護士鈴，或許護士可以給我個合理的解答。
食指不知道重複按壓幾次按鈕了，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很想要大聲喊叫，但是又害怕打擾到其他病人，緊握的右手，最後只能無奈地朝床上重重一槌。
看著手上的點滴越看越不是滋味，用力一拔，血液雖然汩汩而出，但一下子就止血了。怒氣衝入腦中，踏著不悅的步伐朝外頭走著尋找護士，心想要是自己有些特異能力，踏過的地板或許燃著怒火。
整棟樓層好像沒有半個人，所以我試著走到最樓下，至少急診室會有醫生和護士可以問話吧。
往下走了幾步，剛好在樓梯間瞥見一個護士，她靠著牆角，嘴裡叼著根菸，雙眼有著深沉的黑眼圈，彷彿正在慢慢地抽去自己的性命。
「喂！這醫院怎麼了？這外頭這麼吵又是發生甚麼事？人都去哪了？」一發現這個醫院仍有人在的時候，立刻抓她來問話。
她露出不耐煩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接著表現出厭惡的表情，說道：「還有人在啊，我以為人都死光了。」
瞇起雙眼，不解地看著她，是發生了甚麼大災難嗎？所以外面那群人現在是在逃命？
「甚麼意思？」
「跟我來。」她將煙夾在雙指之間，引領著我走向一樓，接著走到一間房內，裡面的櫃上放著一堆資料，中間是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圍繞在旁，最一旁有兩台電腦，看起來是個辦公房。
「幾房？甚麼名字？」她轉頭看了我一眼，仔細看了一下，發現她的眼白佈滿血絲。
「307房，呂致伊。」
她在一旁的櫃子上頭看了一下，抽出了一本綠色的資料夾，翻了幾頁後，將手中的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了幾下，接著闔上了資料夾。
「頭部受挫，短期失憶，精神異常。」流利地將幾個症狀唸了出來後，兇狠的眼神直視著我。
我吞了口口水，不安感襲上身來。
「我都不知道，瘋子比較死不了。」護士從口袋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刀刃朝著我，她沒有任何猶豫，下一秒直接朝我刺了過來。
人類面臨危機時，就會爆發腎上腺素，身體的速度、力量、反應就會較平常更佳。依靠著這種內建的藥劑，勉強閃過了她的刺擊。
這個護士肯定想奪去我的生命，二話不說拔腿就跑，身後叩叩的腳步聲可以得知她正在追趕著我，不過穿著高跟鞋的她連跑步都是個問題，輕易地就將她甩到遠處，逃過一劫。
坐在小巷子內，靠著牆壁，不斷地喘氣著，只不過跑了一小段距離，猶如跑完了馬拉松一般，自己的體力何時變得這麼差了？而且速度也難以激發，身體相當僵硬。
外面的人潮愈來愈多，彷彿日夜顛倒般，每個人非但毫無睡意，甚至精神抖擻，人類儼然成為了夜行性動物。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嘴中嘟囔著，「剛剛經過馬路的時候，每個人都靠左邊走，甚至交通工具也是。更不是紅燈停、綠燈行，反而顛倒過來。」
從以前就約束好的規矩，大家一齊破壞，彷彿要共同改變這個世界一樣。
仔細思考片刻，現在遇到的事件貌似都是相反了過來：夜晚活動、靠左走、綠燈反而要停下腳步。
──這個世界怎麼了？在我沉睡的這段時間發生甚麼事情了？瞬息之間產生了劇變。
「喂，你在這幹嘛？」整個人抖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朝聲音方向轉頭，看著我的對方是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男子，與我相似之處，大概就是身上也有部位包紮著。
方才脫離了困境，不免提高警戒，我立刻站了起來，退後了幾步，雙手擺出攻擊的架式，向對方保有敵意。
「看你的樣子，應該也是從所謂的『醫院』逃了出來。」他注視著我頭上的繃帶，如是說道。
他這句話，使我的戒心漸漸轉弱。
「算是吧，被外頭這些瘋子吵醒後，還被瘋子護士追著跑。」
「誠如你所見，這個世界已經變調了，所有的認知都被扭轉，完全顛倒了過來。」他純白的衣服上沾了幾滴血滴，還有一些黑色的髒汙。而雙手手腕都纏上了繃帶，若非看見繃帶沾些紅色的血液，我可能會以為是裝飾用的。
「你在說些甚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從他的說詞來看，好像這一切是很正常的，我們只能默默接受它的到來。
「你頭部受傷了吧，應該一時很難接受。」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著：「醫院已經不再是醫院，它從『救人的場所』變為『殺人的處所』，你應該也是從死亡中脫逃而出的人。」
「很抱歉，我頭部的確受傷了沒錯，但是我現在意識很清楚──對，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的異變，總該有個理由，至少告訴我從何時開始的。」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樣，是你現在才看清它的真實面貌。」
難以理解的話語，儘管說著相同的語言，但是文字的排列組合重新變調，在我的耳中聽來是如此陌生。
本來攻擊的架式隨著心中的疑問早已收回，雙手無力地垂著，只能注視著對方。
「我算是很幸運地逃出了那間『醫院』，沒想到還有人和我一樣逃了出來。」
按照他所說，在前一個夜晚，發現住在自己病床旁邊的老人忽然開始抽搐，以為是病情發作，趕緊替他按了護士鈴，請求幫助。不用幾秒鐘，護士很快地趕到了，她將老人的氧氣筒拿開，拿出一根裝著奇怪顏色液體的針筒，朝點滴注射。
老人不再掙扎，慢慢閉上雙眼，頭一偏，身體沒有起伏，死了。
心想著「那個液體一定是害老人過世的有毒液體」，害怕自己也成為下一個受害者，馬上自行將點滴拔開，雖然疼痛，但是不至於死亡。
「既然被你發現了這些，那就換你去死吧！」護士當時向他如此說道。
接著護士掏出了一把手術刀，朝自己射了過來，身體一偏，雖然躲過了，但手臂還是被刮傷。下一秒拔腿就跑，護士不斷大喊：「抓住他──！」
接著其他護士從病房跑了出來，不過他朝對方撞了過去，突破了對方的抵擋，接著三步併作兩步地奔下樓梯，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年輕的醫生擋在前頭。
二話不說，朝醫生的臉揮了一拳過去，醫生的頭一偏，大概沒有算好自己的位置，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門，見狀，驚險地逃離醫院。
「人們將受傷、瀕死的人送往醫院，希望可以恢復健康，甚至恢復生命。然而醫院的存在，只是將那些人殺死。」他的逃亡過程述說完了，接著進一步解釋醫院的真正面貌，讓我更能接受這一切。
從護士看見我就想要殺死我的舉動來看，我並不會懷疑他的說詞，而且深信著。
我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有痛覺，並不是在作夢。這個世界的改變是真的，這世界的人都瘋了，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只不過睜開眼睛後世界就呈現這種狀態，強迫著我接受這些異變。
「那我們該往哪去？你應該有家人吧？」我向他說道，對於我自己有沒有家人並沒有任何感覺，好像從來就沒有那種東西存在一般。
「沒有。每一個小孩從十五歲之後就要脫離父母，而父母結婚的效用到此就失效，家人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妄想。」
「喂！父母不是會陪伴著孩子到老嗎？」我大聲喊著，就算自己沒有家人，在自己的記憶當中，其他人是有著家人的，而且並不像他所說，家人只是妄想，家人是確實的存在啊！
「妄想，真的只是種妄想，那種短暫的相處就像是辦家家酒一樣，永遠的陪伴是不存在的！」就像是要把我喊醒一樣，他也扯開嗓子對我大喊，接著說著：「看來，你的腦袋真的出了問題。」
只有這個我不能接受，「家人」的重要性被輕易地否認，太不公平了，雖然身邊沒有陪伴的人，但至少扶養過自己吧？至少陪伴過自己吧？
抓住了他的衣領，對著他大喊：「胡扯！雖然我沒有兄弟姊妹，但是我肯定有父母的……即便他們現在不在我的身邊！」
他扯開了我的手，不讓我繼續抓著衣領，冷冷地說著：「兄弟姊妹更不會存在了，每個父母只會生下一個小孩，然後每個父母在十五年之後就和那『曾經』的孩子成為陌生人。」
語畢，他回頭，往反方向走離。也許是發現我是難以溝通的人，想要放棄我了。
儘管他告訴了我這些世界的改變，但是他也是存在於這怪異世界的人，默默地接受著，和外頭那些瘋子無異。
「唔……」
頸子忽然一陣刺痛，全身無力，我倒在地上。
「哈……哈哈……你在這裡呢，307房的呂致伊。」
那個拿著水果刀的護士站在我的面前，一個針筒掉在一旁，我立刻理解方才發生了甚麼事情。她會追到這裡來，是我的失算。
該死。
「剛剛你在這邊自言自語，我在一旁看得挺開心的，瘋子都有這種詭異行徑嗎？」護士歇斯底里地大笑著，然後繼續說著：「然後看你剛剛好像精神病發作完了，就來處理你囉。」
護士是瘋子，剛剛那人是瘋子，外頭的人是瘋子，全世界的人都是瘋子。
雖然全身動不了，但是我的嘴巴還可靈活的呢，「喂……這世界都瘋了呢，對吧，瘋子護士。」
她一陣訕笑，是不承認自己的瘋狂吧？抑或是嘲笑著我的樣貌呢？持續笑了幾秒鐘，她慢慢開口說道──
「這世界沒有瘋呀，瘋的是你呀！哈哈哈──」
全身某個部位被刀刺了進去，撕裂的疼痛感傳到我的腦袋，痛到連哀嚎都無法。不只一次的刺擊，護士詮釋著瘋子的行徑，往我身上狂刺。
最痛的是第一下，第二下身體開始覺得發麻，第三下疼痛感漸漸消失，第四下一股寒意襲上身子。
一粒豆大的汗從我額頭掉落，滑過了臉頰。
是否夾帶著淚水，我不清楚。
剛剛的男子也是我自己所想像的幻影吧，純粹都只是我的自白，在努力接受這一切。
最後，我還是難以認同，所以男子離開了。
然而在自己生命即將消逝之時，終於頓悟了一切，眼前早已一片漆黑。
原來這世界一直都是如此，在大眾的眼中，我才是最詭譎的瘋子。
《變異世界與詭譎瘋子》The End.
創作內容
風言風語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