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鄉與親人,在荒寂的冰原上搏命求生,是我遠遠始料未及的。
遊牧民用包紮過的手緊抓著我,頭也不回的狂奔著。風雪早已止息,冰原的灰藍天空澄淨得像是面湖,四周沒有一點遮蔽物,我們只能期盼尋血鳥能繼續追逐那群腐肉狼,而不要注意到我們。
時近中午,高掛的太陽稍微減輕了劇寒,也因為激烈的奔跑讓身子暖和不少,但在雪地裡跑步卻讓我的腳疼痛不已。所有我辛苦收集而來的補給物全都留在了廢船之中,還包括了我的醫藥箱,遊牧民也失去了他珍貴的馱獸,看來這場旅途是很難繼續下去了。
奔跑的喘氣中,我們逐漸接近了冰塔,除了最高處之外,兩側是成列的冰壁。這裡看起來是海冰長年受到推擠所疊高的部分,冰壁底下有不少馱獸,數輛雪車靜靜的停靠著,而冰塔上緩緩的冒著些許黑煙。
這裡確實有人,遊牧民沒有說謊。
隨著距離更近,我看清了冰塔的模樣:高聳的尖端架著幾挺火砲、受人開鑿的內部已經被改裝成適合人居的建築,而最下方有個入口,人們在此魚貫進出。
『我們到了。』他氣喘吁吁,逐漸放慢腳步,並放開我的手。
我調整呼吸,檢查著身上是否有莫名奇妙的傷口,並確認沒有搞丟其他東西。在激烈的打鬥與逃命後,我渾身感到痠痛不堪,現在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歇息,暫時把那些計劃拋諸腦後。
『血!好多血!妳身上的血!』他看著我,驚叫了起來。
『這不是我的血。』我伸手擦了自己的臉,腐肉狼的血液已經開始變成半凝固的血塊,我可以想見自己的模樣到底有多狼狽。
他陷入了沉默,臉上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現在朵麗也死了。』
『至少你還活著,快走吧。』我催促他。
『如果我的牛被鮮血的恐懼殺死,我不會有怨言,但朵拉死得太沒意義了。』他沮喪的說。
『一頭讓腐肉狼殺了,另一頭讓尋血鳥殺了,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不屑的答道:『你要不是殺了牠們,就是等牠們來殺你,至少那頭牛死後對我們還有點利用價值。』
『朵拉不是被那些冰原黑色獵人殺的,是被新北洋島的人殺死的。』
『我們國家的人民應該是不會去跟你們搶那些沒用的……呃,財產?』我試著擠出一個不會過於冒犯的詞。
『是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用你們的槍殺掉朵拉的,他的槍法這麼準確,肯定也是個獵人。』他的語氣帶著憤慨,只差沒有咬牙切齒。
『我看見那頭麝牛時,牠已經倒在一旁了,腐肉狼咬碎了牠的喉嚨。』話剛說出口,我便回想起麝牛受攻擊的模樣。腐肉狼雖殘暴,卻不足以一口就將麝牛擊倒,對照起原先那具屍體,如此嚴重的傷口即使是尋血鳥也不一定能辦到。
『我知道妳剛才給我的食物就是朵拉,我不會生氣,善用死去後的牠,才是尊重。』他低聲說。
『好吧。』我希望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遊牧民的話讓我產生了新的疑惑。
冰塔掛著幾片骯髒的廢棄金屬板充當招牌,上方寫著諸如『免稅酒類』、『死人市場』等等的字樣。這裡似乎是人們口中的中立區,又被稱做三不管地帶,在這裡出沒的多是一些罪犯與社會邊緣分子,甚至有傭兵和情報販子。
舉凡殺人越貸的贓物、各種違禁品和軍火,這裡都有黑市可供銷贓。新北洋島法律可容許的物資,遊牧民會以商隊送抵,而那些不被允許的商品,就會出現在此類地區。
只要行事小心,在這裡或許可以得到不少收穫。
我們步入了冰塔的入口,裡頭是個酒吧,掌檯的是個體色黝黑、短髮、肥胖的中年人,他的臉頰佈滿了刺青,正與一個端著超大酒杯的壯漢開心的聊天,我懷疑他是從新北洋島軍退役的老兵。周圍的幾張桌子坐滿了人,看起來各個獐頭鼠目又凶神惡煞,絕非善類,他們大聲喧嘩、紙牌、酒瓶與各種錢幣堆滿了桌子,儼然是個龍蛇雜處的大炒鍋。
等我回國掌權,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破爛的鬼地方給剷平,並將這些雜碎統統關進牢裡。
我故做鎮定的繞過那些傢伙走向吧檯,遊牧民在我後方跟著,看起來緊張不已。那個肥胖的傢伙身後擺了堆積如山的各種箱子、牆上掛著各種槍械與彈藥,這裡肯定可以提供不少補給。
『這裡有販賣標準型子彈嗎?』我靠在吧檯前,輕敲著桌面。他轉過頭來,滿臉橫肉、帶著鄙夷的表情看著我。
『妳這樣的女人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妳跟著誰混?』他邊說話,嘴旁的肥肉就不停的邊抖動著,看得我都快反胃了。
『我是旅人,由於一點意外,我得帶著這個拖油瓶。』我伸手抓住遊牧民的獸皮衣,將他拉近了我。『我身上有錢。』
『老哥羅德的價碼硬得很,妳買得起嗎?』吧檯前的壯漢放下了他的酒杯,他臉上的鬍鬚與頭髮雜亂不堪,醉醺醺的看著我,胡言亂語:『今晚我在樓上過夜,要不要跟我談點生意?』
我無視著莽漢,鎮靜的看著肥胖的吧檯老闆。
『我需要子彈和藥物,以及補給品,快開個價碼。』
『一組標準型子彈,值四百鐵弗克;抗生素一銅弗克;一箱食物四十銅弗克;一則情報要價一個黃金弗克。』他慢條斯理的答道,並點起一根又濃又嗆的紙菸。
『我全都要一份。』我壓低音量,將手伸進包裹,抓出外界交易用的錢幣。
『我說!老哥羅德,你敲竹槓未免也太兇狠了點。』醉漢噴出一口啤酒,杏眼圓睜道。
『不然我哪來的資金讓你們這些人渣賒帳喝酒?』他冷笑著。
『妳這女人到底是誰?』醉漢皺著眉,將身體靠了過來。『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海島遊牧民族、更不像商人或傭兵,妳從哪裡來的?』
『聽著,我不想惹麻煩!』我瞪著他,忍住怒火。『我們買了東西就走。』
『麻煩?像妳這種來歷不明的傢伙就是個麻煩!妳身上那些血又是什麼?』他咆哮著站起身,狠狠的將沉重的酒杯甩在吧檯上,亂吼亂叫起來:『幾天前軍隊才來找過碴,妳該不會是來搞破壞的吧?』
『千萬別這樣子,先生!』遊牧民跳了起來,阻擋在我面前,安撫這個喝醉的莽夫。『我們不搞破壞,不惹麻煩。』
醉漢爆出一聲怒吼,用他粗壯骯髒的手猛拽游牧民的頸子,並掄起拳頭,往他的側臉打了一拳。他跌坐在地,掙扎著想站起身來,而火爆的醉漢則跨過他站立在我前方。
『妳跟著我混!我會給妳錢的!』他因酒醉而漲紅的臉看起來像是浮腫的果醬麵包。
『夠了,你喝多了。』吧檯老闆試著阻止失控的醉漢。
他無視一切的伸出手,我嫌惡的後退了一步,抽起背後的十字弓猛敲了他的頭。醉醺醺的莽夫失去了平衡,趁著他還未穩住身子,我抬起腿狠狠的對他的頸子踹了下去,並在他的臉上補了一腳。
他奮力抬起頭來,我立刻掏出手槍抵住了他的額頭。他滿臉是血、緩緩站起身,憤怒的臉上閃著怨毒的目光。我打開了槍枝的保險,希望能夠嚇著他。
『讓我猜猜,裡面已經沒有子彈了吧?』他往前逼近了一步。『肯花四百鐵弗克跟老哥羅德買份子彈,我混了十年還沒看過這麼幹的,倒是現在,我們臉上都是血,到外面單挑如何?』
酒客們因為這場騷動,全都靠了過來。有人勸說著醉漢、有人猛鼓譟著、有些人看起來醉得比它更加離譜,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討論要如何下賭注了。
事情演變至了最難收拾的局面,如果手槍中還有子彈,我肯定會直接把他的頭打成地板上的碎肉泥。挨揍的游牧民站了起來,無助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場面吵雜又混亂不堪,看來這場架似乎是非打不可。
『回去喝你們的酒。』吧檯老闆極力想緩和場面,卻徒勞無功。
醉漢冷不防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槍,使著蠻力將我的手扭到一旁。我無力抵抗,只能跟著他的動作移動,搞砸了所有場面的醉漢看起來興奮莫名,這讓我更想把他給殺了。
『好啊!扁她,然後再陪她好好的玩。』眾人此起彼落的叫喊著,意圖讓場面變得更加火爆。
一個空酒瓶突然砸在醉漢的頭上,當場碎裂。他發出一聲沉悶的怪叫,隨即倒地不省人事。酒吧突然變得安靜下來,我穩住身子,跟著眾人一起看向飛來橫禍的來源。
最偏僻的角落,一個披著長斗篷的男人獨自坐著,他的桌上擺了個小小的空酒杯,面無表情的看著吧檯的方向。
『哥羅德,麻煩再給我一瓶白酒。』他輕聲說。
『你們別鬧了。』酒吧老闆驅散眾人,然後彎下腰,從吧檯下方取出精美的玻璃瓶,那似乎是上好的白酒。
酒客魚貫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留下被打昏的醉漢,以及我和游牧民。肥胖的老闆欠著身子,捧著美酒恭恭敬敬的跑向坐在那個角落的男人,並替他倒了杯酒。在一陣交談後,他轉過身來,對著我們的方向招手。
我和游牧民互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沾染了自己的鼻血,醉漢的手勁可真夠狠的。我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裝出豪不在乎的樣子走向那個角落。
『坐。』老闆拉開了兩張椅子,示意我們坐在那個男人的對面。
這個角落是整個冰塔酒吧最豪華的位置,跟那些酒客所待的地方完全不同。這張桌面被擦得一塵不染、椅子鋪了柔軟的絨墊,那個男人身後的牆上寫著許多祈禱文,全是與七印的信仰有關。
他看起來相當年輕,打扮得乾淨得體,身上穿著合身的緞料長袍、黑髮則散亂的披在兩側。他戴了一副細緻的眼鏡、眼神如同火炬,金色的瞳孔靜靜的看著我與游牧民。
『給他們準備點擦洗的用品,他們的臉簡直快比尋血鳥還要紅了。』年輕的男人看著酒吧老闆,他點頭退開。
『謝謝你。』游牧民的口音因為被揍得發腫的臉頰,聽起來更奇怪了。
『你們叫什麼名字?』他問道,並舉起酒杯啜飲。
『我是亞斯!小姐是不知道!』
『我叫克莉亞。』我趕緊補上,免得這個傢伙莫名其妙的說些不該說的話。
『來到這裡做什麼?』那個男人放下酒杯,看著我。他的臉始終毫無表情,就像是一尊不會動的蠟像。
『經過此處,想在你的店裡買點東西。』我答道。
『這並不是我的店。』他皺了眉。
『這裡不是?他們為何對你如此敬重?』
『比拉摩是這裡的常客,只要花得起錢,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酒吧老闆走了過來,遞給我和亞斯沾了水的毛巾。『除此之外,靠著他與新北洋島的交涉,這座冰塔才能屹立不搖。』
原來這傢伙也是政府內部的高官,看來他肯定是這裡的高消費族群。我暗自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拿公款到外面揮霍又不務正業,真是糟糕透頂,雖然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這下可要好好牢記這種敗壞政風的官員。
不過也因為他的存在,我與亞斯才能夠安然脫身。
『先生能賣東西嗎?』亞斯擦完了臉,轉頭看著老闆。
『他們要什麼就給什麼,我買單。』比拉摩給自己倒滿了酒,然後掏出一大把黃金弗克,灑在桌上。
哥羅德畢恭畢敬的點頭稱是,然後接過我們手上已使用過的毛巾。
『要多少東西自己拿,有不夠的就吩咐一聲。』他看著我與亞斯。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我看著坐在對面的人問道,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情緒,似乎對我的出現一點反應都沒有。除非他並不知道我是誰,雖然我做過簡單的喬裝,但國內高官應該沒有認不出我的可能。
『你們是從新北洋島出發的吧?』
『是!』不等我回答,亞斯就急著脫口而出,這傢伙根本就毫無防人之心。
『我們有點事,需要往東走。』我補充道:『這個游牧民是我的嚮導,但我們遇上了一些麻煩,失去了交通工具。』
『她是醫生,我們村子需要醫生!』亞斯插嘴。
『你的村子在哪裡?』比拉摩繼續追問,我暗自希望這個蠢人不要隨便洩漏了什麼才好。
『我們要回哈坎達‧銀色部落。』他說完還笑了起來,還好我根本沒有告訴他我要去的其實是北洋島舊址。
『我正好有點事要經過東方大陸,算你們走運。』比拉摩舉起酒杯飲空,繼續說:『和妳相同,我也需要個嚮導,而你們需要交通工具,我可以提供。』
看似十分完美的交易,但我卻抱持著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高官不知道心裡打著什麼主意,和外界混得如此熟稔,不是幫著官方在搞間諜,就是連著外界之人在密謀著某些事,甚至可能是反政府活動。
『我想先買點情報。』我思量了一會。
『哥羅德的情報就是我的情報,讓我跟著你們走,妳想問什麼都可以。』比拉摩淡淡的回答。
我看著他的金色眼珠,他眨也不眨的和我對望著,然後再度倒酒喝下。彷彿可以無盡的等待下去,直到我做出決定為止。「七印」禁止信徒飲酒,他看起來卻毫不在意,對照起身後的牆面祈禱文實在是諷刺至極。
『你希望何時出發?』權宜之下,我決定冒點風險。畢竟政府高官再怎麼樣都不會比外界的生物危險與致命,除此之外,我還可以偷偷調查這傢伙在搞些什麼鬼。
『你們可以好好的休息幾天,樓上還有客房,我並不趕時間。』
『太好了,請給我們一間房間!』亞斯道。
『請給我們兩間房間。』我趕忙插嘴。
比拉摩點頭應允,並指示哥羅德帶領我們走上冰塔上層。
這座冰塔事實上不過是包覆著一層冰雪,實際上裡面全是人造建築,原先我還擔心客房全是寒凍的雪屋,沒想到舒適遠超乎我原本所想像的。客房的空間並不大,但設施一應俱全,即使在國內也能算是水準之上的旅店,看來比拉摩在這裡所揮霍的資金確實不少。
我好好的享受了溫暖身子的熱水澡,並躺在柔軟的床鋪上睡了一覺,好好緩解數日來為了生存而拼命的勞累。當我睜眼醒來,已經是下午時分,我打開客房的小窗,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雪白的冰原盡收眼底。
我能看見遠方冰壁上的洞穴,那些尋血鳥的藏身處,與驚險逃過一劫的雪地。冰塔上架滿了火砲,或許就是為了防禦那些兇猛的生物,而就這裡的人潮而言,這種措施還算是挺成功的。
午過半晌,我卻滴水未沾,除了口乾欲裂之外,飢餓也接踵而來。正當我思考該如何填飽肚子時,房門響了起來,我暗自猜想又是哪個不速之客。
打開門,亞斯笑吟吟的站在門口。他嘴裡正在大嚼特嚼,手上捧著一整盤硬麵包與燻肉,遞到我面前。
『妳一定也餓了,克莉亞……小姐?』他的臉依然腫得厲害。
『叫我克莉亞就好。』我將散亂的頭髮撥開,並接過那盤豐盛的餐點。
『老闆告訴我,叫我不要隨便進到妳房裡。』
『我並不打算讓你進來。』說完,我緊閉上房門。
幾秒後,他急促的輕敲著門,我只得打開一道縫隙,沒好氣的望著他。
『可以留一片麵包給我嗎?』他可憐兮兮的問道。
我笑了起來,這個人單純得令人費解,一時之間令人不知怎麼去回答他。於是我步出房門,將盤子遞給他,緩緩走下冰塔。
酒吧的人潮已經散去,哥羅德挺著肥胖的身軀,抓著一把破破爛爛的掃把,打掃著酒客留下的垃圾。比拉摩不見蹤影,看起來這裡只剩下我們三人,這將是個絕佳的機會。
『我想向你買一項情報。』我靠近了哥羅德。
酒吧老闆挺直了腰桿,打量著我,似乎對我的要求感到十分疑惑。
『妳想問些什麼?』
『關於比拉摩的事。』我答道。
『咳!』他清了清喉嚨,正色看著我。說:『妳打算買到什麼程度?』
我故做玄虛,裝出努力考慮著的模樣,然後拿出五個黃金弗克,塞進哥羅德的手中。他十分驚訝,但依然接受了我的賄賂,嘴角流露出一抹微笑。
『說吧。』他將錢幣塞入自己的口袋裡。
『比拉摩有什麼祕密是你所知道的,而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我劈頭就問。
『他曾經有一個稱號。』哥羅德緩緩的開口,並將音量壓低。『我不明白這是什麼,但似乎有某些人對此十分顧忌,為了不影響生意,我們決定不再使用那樣的稱呼。』
『是什麼?』我全神貫注的傾聽著。
『「撕魂者」比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