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烽火
(一)
暴雪紛飛。
穹蒼一片灰黯蒼白──寒風凜冽,疾馳穿梭荒野林間;狂風呼嘯,迴盪響徹雪地深山間。
白雪皚皚、積雪深厚,仿若青草不斷綿延、迤邐……
……而於某個積雪成丘之處,一棵高聳挺拔的松樹旁,有一幢小木屋直立其間。而屋中一名中長髮的女子,獨自坐於桌前,攤開陳舊泛黃的花株標本,當中收集的多半是梅花。
女子翻至其中一頁,裡面有張梅花的壓花卡片,與其餘僅是單純的押花迥然不同。
女子的細柔髮絲,微掩她的雙頰,但清秀端莊的氣質容貌,若隱若現。
然而,她的眼神卻黯然無光,似是歷盡滄桑。
她俯首,凝視梅花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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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白茫茫的濃霧、黑壓壓的烏雲,猶若黑白交織,為大地籠上慘澹的顏彩。
一座原本高樓林立、富麗繁華的都城,烽煙四起、赤地千里,生民四處逃竄。
其中一條筆直寬廣,然而滿是廢墟的街道上,一名青年驚惶失措地奔逃,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語:
『連首都都已經淪陷了……而且最諷刺的是,不是外患直接攻陷這裡,而是受制於他們的傀儡政府啊……沒救了,軍人也紛紛逃兵,帶著家人逃到國外了,如果只有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用呢?』
青年回首注視遠方的烽煙,而後轉首遙望前方道:
『所以我不管了!』
他在被灰雲籠罩,而陰晦黯淡,瘡痍滿目的街道撂下這番話,疾速離去。
(三)
烽火連天。
一名短髮,眉目秀麗的青年女子驚恐徬徨地朝街道旁的一棟透天厝飛奔──與眼神滄桑,凝視梅花卡片的女子極為神似,但正在奔逃的青年女子年輕甚多。
她氣喘如牛、汗如雨下,步履逐漸蹣跚,但她的步伐仍未停歇。
霎時一枚飛彈自天劇降,不偏不倚落至那棟透天厝──
火花迸裂。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哥哥!』短髮女子淒聲嘶喊,親眼目睹那透天厝葬送火海。
『騙人的吧,我的家……』
短髮女子眼瞳發黑,映入眼簾的慘淡街景、赤紅火舌遽轉黑白,頓時腿軟跪地。
(四)
『思潔,聽我說。現在妳已喪失家園,而且家人都不在了。現在國家戰亂不已,軍人也紛紛逃兵了,狀況非常的危險。妳還是暫時先到他國避難吧,等到戰爭結束了再回國。』一名目光炯炯、鼻梁高挺,氣宇軒昂的青年柔聲向那名短髮女子相勸。
『不要!那你要怎麼辦?』思潔一口回絕,她的面頰凹陷,神情因悲苦哀慟而扭曲。
『我是軍人,現在國家存亡危急時刻,我不能離開。無論如何,必須為國家誓言效命。盡管許多人逃兵,但若我也逃兵,那究竟誰能保衛國家呢?』青年振振有詞,他的雙瞳,恍若有一團烈火,熊熊竄燒。
青年接續問道:
『那思潔其他的親戚呢?』
『……似乎流落各地,或者生死不明……』思潔黯然俯首。
『沒有依靠了,因此才更需要離開。』
思潔默然無話,她凝思片晌,懇求道:
『……但是萬一不幸出了意外怎麼辦?忠宇,拜託你,若真的一定要離開,跟我一起走吧……』
忠宇啞然不語。
(五)
思潔與忠宇匆忙登上列車。
然而人群擁擠,他們只能站在登車的門口。
忠宇身穿長袖白色襯衫,下身穿著黑色的長褲。他轉首望向車廂中的老人,他們多半蒼顏皓首,且難掩沉慟,身穿一襲暗色衣服。
這幅景象,忠宇不由得暗自輕聲長嘆。
『怎麼了?』
思潔轉首向他表達關心,忠宇搖搖頭,言道:
『記得搭到倒數第三站,就要下車了,時間大約是一個小時。然後要轉搭傍晚五點半的班機,千萬不能忘,這非常重要。』
『嗯,我知道。不過好快,原來這條海底隧道有這麼短呀。』
此際沒有人上車了。
車門附近,唯有他們倆,而無他人。
頃刻,忠宇緊擁思潔,與她深沉接吻──
時間嘎然凝止,恍然那一刻,真真實實地定格了。
『我對不起妳……再見了。』
忠宇向思潔的耳畔深沉低喃。
霎時,兩人的擁吻,原本應是宛若天堂般的美夢,但最終卻破碎幻滅,化為訣別悲劇。
思潔不及反應,忠宇匆促從口袋掏出書信與卡片,塞入思潔的手心中。
『真的很對不起,想瞭解為什麼我會這麼做,就先看那封信的最後面的附註啊!』
忠宇旋即轉身跳下車。
『……你!忠宇!忠宇!』
思潔正衝向車門,但轉眼間車門確自動關上了。
思潔眼睜睜目睹忠宇,自茫茫人海中淹沒。
『不要!不要!快打開車門啊!』
思潔聲嘶力竭,但車門不為所動,列車開始啟動了。
思潔瞠目咋舌,留在原地發愣。半晌,她的雙手動作猶若行屍走肉,將書信拆封。
取出信紙,搜索結尾後的附註:
『真的萬分抱歉與遺憾,思潔。我苦惱了很久,最後決定為了國家……』
陡然間,思潔頭昏目眩,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六)
在燈光黯淡昏沉的屋中,思潔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梅花壓花卡片。
而後她掛斷電話,隨即癱軟跪地,手機與梅花卡片一同落地,並渾身戰慄地劇烈抽泣。
她摀住臉,徹底崩潰了。
『為什麼……喪命的都是為國犧牲奉獻的人,而不是那些貪生怕死的逃役軍人,或叛國賊呢……他明明,是這麼善良耿直、全心全意地忠貞為國,放棄了他僅有的一切……可是、可是……』思潔聲淚俱下、渾身抽搐,悲愴慟哭地不能自已,她的雙手放開臉龐,仰天長哭、悲泣……
泣涕零如雨,淚雨浸濕地上的梅花卡片。淚漬,宛若墨水渲染開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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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幻莫測的風雲,在低空疾走、伸縮轉化。
思潔緊蹙眉頭,緩慢睜開雙瞳,她覺察自身側躺屋內磁磚上,並看見沙發、書櫃、茶几等物品映入眼底。
『啊,我的家。這裡是,我的……家……』思潔眼瞳泛起淚光,細聲呢喃。
她轉首,眼底映入垂掛牆頭黑白相間的擺鐘,但它的鐘擺不會擺動了。
思潔伸手觸摸冰涼的磁磚,隨後徐緩起身,朝擺鐘走去。
『為什麼鐘擺突然不會擺動了呢?沒電了嗎……』
她一面低喃一面伸手,將鐘擺向左一扳──
剎時房間傳來陣陣笑語聲,思潔面容浮泛仿如一彎新月的淺笑,向房門前去,並打開房門。
雙親、兄長三人齊聚談天說地。
『什麼事啊?』思潔加入話題。
『 妳哥哥終於被那家公司錄取了,待遇會改善很多喔,我沒想到他會那麼快就被錄取……』思潔的母親難藏喜悅之情,並且提議:
『我在想,要好好的慶祝一番!』
思潔的笑靨更加欣悅燦爛,她旋即提議:
『這樣啊!那太好了,那要不要去我們家附近的夜市逛逛?好久沒吃那邊的小吃了──』
『不行。』兄長嚴肅堅決地拒絕。
『為什麼?』思潔不解。
『因為我有些被錄取的相關事務要去處理了。』兄長迅即走出房間。
『等一下!怎麼了?哥哥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地急著走!』
思潔措手不及,當她走出房門,兄長已消失蹤影,唯聞關上家門的重響。
頓時她煞是錯愕,她調頭走回房間,對雙親言道:
『母親大人、父親大人想去夜市嗎?』
她的父親思索半晌,語調深重地開口。
『沒有時間,因為待會我要跟妳母親出去旅遊了,一切都準備就緒,現在立刻就要出門。』
『請問是怎麼回事,父親大人?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是要去哪裡旅遊?』思潔一頭霧水、聲調提高。眼前的父母親,恍然被那黑白相間的擺鐘顏彩所籠罩。
父親並未答腔,他帶領母親,同朝家門走去。
『請等一下!是要去哪裡?去哪裡!』
思潔的嗓音掩沒於關閉家門的悶響中。
昔人皆已離去、消失蹤跡了──屋內淒清蒼涼,惟有思潔孤身一人。
思潔的眼神灰黯滄桑,她的視野驟暗,只有黑白。空氣、時間霎時凝駐了。
她無力癱坐,凝視吊掛牆頭的擺鐘──指針停了,鐘擺回歸中央靜止。
『原來這不是……』她輕聲細語,黑白視界,逐漸朦朧……
『不,我不能睡去,不能睡去!這樣的話……』思潔的雙手懸在半空胡抓,但是空間依舊迅速崩解、破滅……
『我的家──』思潔淒愴吶喊。
在黑白空間分崩離析的終焉,化為業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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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漆黑幽暗中,一縷白煙冉冉上升,業火自下而上,逐步消淡於蒼白的煙霧中。而後,白煙消去。
思潔回過神,呼出與方才相同的縷縷白煙,並仍凝視梅花卡片。
她持續呼出陣陣熱氣,熱氣恍若與在她的腦海浮現的回憶畫面,一同化為過往雲煙。
思潔的瞳眸深處,燒灼熾烈的烽火……
然而,她甫抬頭,恍眼間便被映入眼簾的徹寒白雪所熄滅了。
她不再呼氣,雖然蒼白熱煙逐步消散,視野轉為無垠的雪白世界。
雪白、雪白,因為過於雪白,致使變成慘白。
思潔神情悲涼淒絕,她俯視梅花卡片,低喃:
「『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這番話隨即在茫茫皚雪中,逐漸慘遭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