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流的河面在晨霧瀰漫之際顯得更加靜謐。
搖槳在手中擺動,水波輕拍船身。
『潑囉,潑囉』的聲響在船緣邊四起。
擺渡人收起槳,把平躺在船裡的櫓滑順的插入水面─這表示,小船已接近岸邊。
在晨霧的掩護下,小船悄悄的與河岸呈平行的前進著。
岸上的樹林裡,正有一組人馬在奔逃。
男人倉皇的神情顯露無疑。
那股失落,在晨曦迷茫的光線中依舊如明日般閃耀著。
他騎著一頭原本俊美,現在卻已飽經風霜的棕馬。
男人身後的隊伍東倒西歪─隨從之外,其餘的人馬都是軍人,擁有標準羅馬帝國軍的裝備;只是,大部分的人裝備都已經丟三落四、殘缺不齊的。
隊伍裡有附屬兵團※1,弓兵,擲矛兵和寥寥無幾的親衛隊步兵;騎兵只剩下男人身後不到一打的數量。
整隊人馬的戰力僅約五十人。
狼狽。
男人在這波折的一路上,不止一回嗟歎自己的遭遇。
他,曾經是萬人之上的執政官,掌握整個帝國東方的兵權;如今,那個兵權的實質僅剩下身後的五十幾人。
奈如之何,男人再次用旁人細不可聞的聲調,嘆了口氣。
唉。
「大人,我們是否該歇息一會兒?」一名騎兵駕馬前來,低聲地詢問男人。
「歇息?除非你想被凱薩的利刃劃開喉嚨,否則,繼續趕路。」男人沒好氣的低吼。
「大人,後面的人越來越跟不上了,如此一來,在抵達海港前可能…」
「只剩我一人嗎?」男人質問著。
「不…恕屬下愚昧,大人。」
騎兵策馬退開,留下男人獨自沉浸在灰心喪志中。
仿佛請示的騎兵是整隊人馬裡唯一會說話的人;在那之後,無人再來進言。
男人深鎖的眉頭,在看到一旁的河岸時微微褪卻─晨霧中隱約顯現一個人影。
有漁夫。男人心想著。
一人影站在一葉小舟上,正眺望著逐漸被陽光揭露輪廓的河景。
男人親自策馬至河岸,跟舟上之人四目交會。
「早安,討河人。我們能否從你這購買些鮮魚?」男人說,疲憊的神情如葡萄藤般爬滿他的面容。
漁人悠閒的轉過頭,把腳邊的藤簍提起,道:「送你們吧。」
「討河人,我們是有尊嚴的…商團,我們願意跟你買這些魚。」男人說,神色略有不悅。
「有著羅馬兵團隨行的商團?您生意做的真大。」漁人揶揄意味濃厚。
「…」
「這簍魚,就算你三十阿斯幣※2。」漁人淡淡地說,沒再追究男人沉默的回應。
「我給你一枚金幣※3。」男人說,顯露出僅存的一點驕傲。
漁人沒說什麼,默默地收下金幣。
整隊人馬原地落腳,開始有人升火;有人則進入樹林裡狩獵;不少人直接往地上一攤,昏睡過去。
男人坐在河邊。
他的雙眼散發出的千愁萬慮可敵眼前的滔滔江水。
然而,雙腳浸泡在沁涼的河水中,他不由的放鬆自己胸中百般的糾解。
人生還是有值得讚揚的事物。男人心想。
如這般舒暢優閒的歇息…
為何剛才我執意要趕路呢?
凱薩的軍隊其實應該還在法薩魯斯(Pharsalus)附近掃蕩我的殘兵敗將…他根本也不曉得我往何方撤退…
「大人。」
男人抬頭;漁人拎著一袋皮製水壺在他眼前。
「…多謝。」他接過水壺,啜飲了一口。
好甘甜。
他心想著。
這與已往喝的葡萄美酒相比,是種截然不同的經驗─為何…為何他之前都沒察覺到呢?
「或許,當你放慢腳步,開始留意到,活的簡單也是一種勝利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漁人緩緩道來,宛如他肚裡的蛔蟲一般。
徒然一驚,男人目光銳利的射向漁人。
「你說什麼?」
雖然不知這個漁人的來歷,但是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應該不是凱薩的間諜,否則,追兵應該已經包圍我們了。男人心想。
「大人,有沒有想過,就放下一切的紛紛擾擾,遁世隱居去?」漁人開門見山的說。
隱居?我怎麼能…真是可笑。
「夢想與抱負若不留心培育,通常都會轉變為妄念和野心。大人,不一定要權傾天下才能完成抱負,栽種好一田野的大麥也可以。」
「多年的心血豈是你整日與河川為伍之人所能理解,我…花了多少心力才有今日的成就。」男人反駁,語氣中參雜些不確定。
「問題是:你理解這些成就背後的意義嗎?」
背後的意義?無稽之談!我當然裡解,我…
男人的思緒活生生地被這個簡單的問題斬斷─
多少夜裡的精心策劃,多少戰場上的奮勇廝殺,多少次元老院上的政治交鋒;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法立即在這些經歷裡,當機立斷的給予一個答案。
「大人,人生最大的成就,其實就是跟自己的愛人、家人和和樂樂地安享天年;千古多少英雄、君王都做不到。」
那是成就嗎?那是婦人之見!
難道征服北非城邦,平定西班牙叛亂,殲滅奴隸叛變的殘黨不是成就嗎?難道擊敗政敵坐擁權利,為羅馬帝國鞠躬盡瘁、百般著想,不是成就嗎?
男人暗自咬牙切齒著。
不,我感到空虛是因為凱薩這個平民派的傻瓜,在法薩魯斯受到勝利女神的眷顧,否則,現在應該是我在圍剿這個自大的平民。沒錯,我不應該質疑我自己的能力;東方都是我的行省,我可以撤退到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等站穩陣腳,捲土重來!
心意已定,男人對著漁人說:「討河人,你的建議待我重整旗鼓,凱旋歸國時,我會好好考慮的。」
「大人,我除了偶爾捕魚外,我也替人擺渡;若你願意,我可以送你過這條河,河的另一頭,會更好。」
「哈哈哈,朋友,好意我心領了,但…」
話語至此,稍早的騎兵跑來,附在男人耳邊低語:「大人!剛才出去狩獵的十五名士兵,他們的行囊都不見了,他們…可能叛逃了。」
「好,知道了。」男人似乎不太在意,揮揮手示意騎兵退下。
「朋友,雖然我現在狼狽不堪,但是風水輪流轉,你會看到我東山再起的!」
語畢,男人穿戴好斗篷,指揮著休息的眾人開始動作,繼續向東撤離。
漁人依舊坐在自己岸邊的小舟上,望著男人帶領的人馬所激起塵煙,逐漸遠去。
突然,樹林裡的陰暗處,緩慢浮現一個人影;似乎是男人的隨從之一。
此人亦步亦趨的靠近岸邊,在漁人前面駐足。
「我能為你效勞嗎?」漁人依舊望著遠方說。
那隨從頓時『撲通』一聲跪下,額頭緊貼著泥地,雙掌朝上的對著漁人。「我可以感受到您神聖的氣質…您不是凡人。」
「喔?何以見得?」
「家父是個鄉下祭司,小人自小便在神堂裡耳濡目染,直到家父被墨爾斯※4蒙召,這才隻身前往首都羅馬,另覓出路。」隨從仍頭不離地的說。
「嗯,先打個商量,我不是聖人,所以請坐下來說話吧。」漁人終於把目光拉回,笑著對隨從說。
「遵命,主人。」
「呃,你不是奴隸,我不是貴族或商人…最重要的是,我沒有你個人的所有權。」
「若不是您促使我前任主人停下來休息,我可能會跟其他人一樣中途落跑,然後渾渾噩噩過一生─當然,若沒有被凱薩的追兵抓到的話。」
「呵呵,你的前任主人…有很強勢的性格,我只是盡我所能,讓他能活的快樂一點。」漁人站起身,開始進行讓小舟離岸的作業。
「主人!請讓我跟隨您,我應該繼承家父的衣缽的。請讓我從跟隨您開始,更接近神的教義吧!」隨從焦急的說著;看的出來他很想磕頭,但又怕視線一離開漁人,漁人就會消失似的。
「你太拘謹了,我不是神,也不太算是人。」
隨從望著他,從眼神顯示出他正快速的在思考,然後─
「您…若願意的話,您可以變成英雄啊。」
「相信你有聽到我跟你前任主人說的話:人生最大的成就,其實就是跟自己的愛人、家人和和樂樂的安享天年。」漁人拾起了櫓說。
「若他接受你的建議,我的前任主人,他或許會更快樂囉…?」隨從喃喃的說。
「若他真接受我的提議,他也不會在歷史上留名了。」漁人說。「當然,如果他有資格的話。」
漁人深個懶腰,再次看著跪在地上的隨從說:「怎麼稱呼?這位熱愛親近土地的仁兄。」
隨從紅著臉的站起身。「維圖司(Vitus),主人。」
「我是希諾(Zeno)。所以你知道我的出身?」
「您不是人,又不是神,但是又有奇特的氣質與魄力,所以,你應該是…『次神※5』。」維圖斯說。
「答對了,上船吧~」
「容我冒犯過問:給予您神性的是…?」
「海帝斯※6是我老爸。」希諾搔著頭說著。
「太多壯志未酬的英雄和大人物跑到他那去了,我只是想藉由規勸這些固執鬼放輕鬆點,別在悲憤中死去,好讓老爸耳根清淨點。」
維圖司一邊聽著希諾滔滔不絕,一邊跳上船。
小舟在希諾的擺渡下,逐漸遠離河岸邊。
遠方,傳來蒼鷹的嘯鳴。
(完)
※1:自羅馬以外募徵來,為羅馬帝國賣命征戰的士兵。
※2:AS,羅馬行省貨幣單位之一。
※3:與阿斯幣比率一比四百。
※4:羅馬神話中的死神。
※5:Demigod,神與人所生的後代。
※6:Hades,冥王,宙斯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