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經年失修的小教堂坐落在一處寧靜的小村莊郊外。
當初建成時雕工精細的紋路已隨風剝落、隨雨碎裂,純白色的牆面早染上了時間積累的灰暗。堂內的木椅整齊排列一如十幾年前,而那一面色彩斑斕如寶石的花窗玻璃卻蒙上一層黯淡,上頭有一大塊角落穿透進了午後昏黃的光線,被外力所破壞的不自然尖角如利茅直刺進天空,幾粒石子躺在地上伴碎著散落一地的寶石碎片。
凝滯許久的沉悶空氣在老舊門扉被推開的剎那,湧起了一股氣流如解除了凍結時間的咒語一般歡快地朝著外頭而去,隨之而起的細密塵埃在夕光中似鑽粉輕輕飄揚。
穿著長風衣的青年走進教堂便是如此的景像。
「好久沒來這裡了。」青年輕聲地感嘆,走了進去。
他的每一個步伐都會帶起微小氣流,些微揚起的塵埃擦過了衣角。
毫不遲疑地一路朝著正前方的佈道台走去,穿過了幾排長椅,最後卻停在了第三排的坐位前,腳步一拐向左走了進去。青年閉上了眼睛,嘴唇無聲地嗡動,似乎是在數著甚麼,配合著一步一頓的步伐規律地向前。
十三……十四……十五……
在心中默數到第十五步的青年停下腳步睜開了眼,望著即將走到盡頭的長椅,緩緩地彎下了腰,朝著木椅的底下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刻痕所交疊構成的一幅粗糙的畫,雖然如此卻能夠從那一條條的痕跡裡發現刻畫的人在上頭投注了多少的心力。而那幅畫所拼湊起來的是兩個用凹凸不平稜角的圓加上幾條線條所組成的人,手牽著手,大大揚起的嘴角看得見開心,地上有一大片小小的花朵,那芬芳一路朝著白牆的遠方蔓延而去。
青年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懷念的溫暖與些許透明的哀傷,伸手輕輕的緩緩的撫過那積累了厚厚一層灰的木板。
目光專注地注視著。眼前似乎浮現了兩個小小的孩子蹲在木板之間用著銳利的小石子一筆一劃刻下線條,相視而笑的影子。
凝望了好一陣子,青年看向了長椅的末端一眼,這才俐落的站起身走了過去,在即將踏出長椅的最後一個位置時稍稍頓了頓,隨即一路邁向了牆邊。
站在了牆面之前,他微瞇起眼開始仔細地尋找著甚麼,伸出手沿著牆面透過指尖去感觸。
在漫天飛舞的橘紅色細微塵埃之中,他終於在一處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發現了佈滿灰與蛛網的畫。用石子刻下極淺的刻痕之後又重複的用了塗鴉的顏料上了一層,卻在時光之下被悄然掩埋。
鬆了一口氣,他伸手抹去了蛛網。那幅畫同樣是兩個人牽著手,笑容也依然高掛,不同的是那一大片的花朵只剩下寥寥七朵,而在排列在花朵之後的一個一個線條搭成的方塊,再後面是一個高出許多的長方形,最後面是一個比前面的方塊都還要小了很多的一個正方形。
他的指尖輕輕抵著最後的小方塊。嘴角勾起了極淺的弧度。淺棕色的眼睛裡流露懷念的微光。
許多年前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午日,兩個小小的孩子相伴著來到了教堂附近玩耍。那時候的小教堂才剛新建成不久,是整座小村莊裡面最美麗的建築了。
慵懶的夏風吹得人昏昏欲睡,窩著木椅上的貓早已酣然入夢,夏蟬的奏鳴曲也暫時緩了下來。二個孩子趁著一片安寧時,悄悄地跑進了這座被他們當作秘密天地的教堂來。
「這樣好嗎?」小男孩略為有些不安地向著身前興奮雀躍的小女孩問道。這裡是媽媽說很神聖的地方,他聽不懂,於是媽媽告訴他是不可以隨便玩耍的地方。
「有甚麼關係?唉唷!別管這麼多了!你快點去撿幾個小石頭過來,要有尖角的!」小女孩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然後挺直了背脊,一手叉腰,另一手伸出來指著他。
「喔……」小男孩應了一聲,就開始繞著教堂的周圍尋找小石子。
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四五個,他捧了滿手,回到教堂門口的時候,木門已經被推開了。白色的陽光闖進了靜謐的室內,只剩下一長條明亮的裙擺。
他趕緊走了進去,但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心不由得有些慌了起來,但媽媽說過這裡是不能玩耍的地方,所以也不能大聲喊叫吧?他咬著嘴唇,在木椅間跑動了起來,一邊小聲地呼喊著玩伴的名字。
「我在這!」小女孩忽然從木椅間站了起來,大聲地呼喊著朝他揮手。
他鬆了一口氣連忙趕了過去。小女孩接過了石子,蹲下身開始一筆一筆認真地刻著。
想一起幫忙,可是玩伴專注地神情讓他安靜地蹲在一旁,眼裡滿滿都是對方的認真,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女孩已經刻完站起來拍了拍手上跟裙上的木屑。
這時他才想起來,他們刻的是小教堂的木椅,於是他還是有些不安地問道:「這樣好嗎?」
「好了!別擔心了!你總是擔心的太多。不會有人發現的!這是我們的祕密標記!你記好了!嗯……」小女孩拍了拍小小的胸脯像小男孩保證,欲言又止地一頓,最後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要他相信她。
「好。」他答應一聲,望向了小女孩刻上的圖案,是兩個人手牽著手在一片盛開的花之中。他努力地記下了。
「好了,我們走吧!」小女孩飛快地跑向了牆邊,仰著頭開始尋找著甚麼。
「妳在找甚麼?」他趕緊跟上,跑到她的身邊。
「找一個不被發現的地方。」小女孩目光依然盯著牆面,一邊說道:「你也趕快來找,要找一個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地方唷!」
「好。」他點點頭,快跑到了另外一邊一起尋找。
找了好一會,小男孩才終於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停了下來,他歪著頭想了很久,覺得這裡應該可以了,於是轉過身朝仍在努力的女孩揮了揮手,喊道:「這裡可以嗎?」
「哪裡?哪裡?」小女孩一聽趕緊跑了過來,仔細地觀察了片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用力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說道:「很好很好!你做的非常好!就這裡了!」
得到稱讚的小男孩靦腆一笑。
小女孩遞給小男孩一枚石子,蹲下身,對著他招招手,指著牆說道:「就這裡,你像我剛才一樣畫兩個人上去,再畫七朵花。」
「兩個人、七朵花。好。」接收到她的命令,他馬上蹲下使勁地刻了起來。
小女孩揚起了笑容,在一旁刻下了好幾個高度不一的方塊。
率先刻完的小女孩盯著小男孩抿著嘴唇認真的表情,嘴角便輕輕地揚了起來,一雙海藍的瞳孔如陽光下的大海般閃爍微光。
小男孩一轉過頭,便是這樣的景像。他愣愣地望著那雙眼睛裡奇異的光。
「你畫好啦?」她湊近了他的身旁看著不夠明顯的痕跡,露出了又是如此的表情。
他不解地看著她,又看像了她的畫,這才發現兩人都一樣。在白牆之下,刻痕模糊地幾乎消失。
「你在這等我,我回家裡去拿顏料。」小女孩直接站起了身。
「可是……」小男孩也站了起來。
「我去去很快就回來,你就待在這。不要亂跑唷!」她說著,飛快地揮了揮手,甚至不等男孩開口,就一溜煙地跑出了教堂。
來不及拉住對方的男孩,蹲下了身,望著兩人合力完成的畫,想了想又拿起了石子繼續加深痕跡。
少了小女孩的教堂,時間似乎慢了下來,一分一秒都像是延長了數倍,重複著手中機械性的動作,期盼如氣球開始膨脹。
就在小男孩即將忍受不了,打算扔下石子去村莊裡找尋小女孩的時候,她才用力地推開了門,腳步凌亂氣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身邊。
「對不起,我、我去了很久。」她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拍了拍胸口,放下了手中的一個大布包。從中拿出了繪畫的顏料。
小男孩目露欣羨地盯著那盒顏料。
「來,趕快塗上顏色吧。」小女孩將盒子推到了兩人中間,將布包塞到了另外一邊。
於是兩人用自己所喜歡的顏色將牆面彩繪上了一層象徵著他們友情的色彩。
「好了!」女孩開心地大喊,笑彎了一雙眉眼。男孩也高興地露出了一口白牙。
「走吧走吧!」她胡亂地將顏料收拾好抱過了布包之後拉起了他的手,朝著教堂的裡頭跑去。
回憶收回了它溫柔撫觸的雙手,輕輕將人們從昔日的甜美夢鏡裡搖醒。
青年淺棕色的眼睛更是明亮,他站起身,沿著兩個孩子曾經走過的步伐向著小教堂後面走去。
後頭是一間祈禱室。裡面只有一座面容慈悲而神聖的神像,夕光中彷彿石像真的活了起來。
他踏了進去,橘紅色的霞光穿透過了窗,灑滿了全身。
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緩緩在心裡默數,向前走了七步。正好是七片石磚,也來到了神像之前。他記得女孩畫了多少個方格,向旁移了一步繞過了石像,繼續向前走了七步,單膝跪下,似是長久失去陽光的人得以初次見到一般顫抖而不確定地輕撫地磚。
略為鬆動的石版,讓他徹底地放下了心。輕輕地掀起了那塊埋藏了十幾年光陰的石板。
底下放著一個已經失去往日鮮豔色彩的布包。
小女孩拉著小男孩來到祈禱室之後,直接繞過了神像,一步一步的向前邁了幾步,然後蹲下身掀起了石板。
「咦?」小男孩愣在了當場。玩伴毫不生疏的舉動顯示著已經這麼做過不只一次了。
她將手中的布包愛惜地用手輕輕撫摸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石板下的一個小洞裡,再回身招招手讓小男孩過來,從他手中接過了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擺了進去,最後將石版重新蓋上。
「我們來拉勾吧。」小女孩突然這麼說道,海藍直視著淺棕。
「好。」不問要約定甚麼,只是看了那雙蔚藍一眼,他就這麼答應了。
女孩笑彎了眉眼,輕聲說道:「等你長大之後,你回到這裡,就來打開這個布包吧。我把全部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
那一刻,那雙藍色的眼睛熠熠生輝。
青年伸手將布包拿了起來,動作輕巧溫柔地拍去了上頭的灰塵,小心地解開了結,失去了長年的束縛,柔軟的布料攤了開來,躺在手心中的是一個小巧的音樂盒。
圓形的盒身,上頭還有兩個小小的人偶牽著手站在上頭,一旁還有幾隻可愛的動物。
淺棕色的眼中浮現了強烈的波動。
那是女孩最珍愛的音樂盒。
他似乎能想像得到,女孩當初是帶著甚麼樣的心情將最心愛的音樂盒放進了布包裡埋進了不見天日的地下。
他輕輕的轉動了音樂盒的發條,小小的人物隨之緩慢升起。長年埋在地底下受到濕氣所沾染,早已生鏽的音律已不復當初的輕柔悅耳。
斷斷續續的不和諧旋律在小小的祈禱室裡迴盪著。回憶裡,女孩與男孩在房間裡嬉戲時,那輕柔的旋律似乎又迴響了起來。
就在樂曲終了之後,小小的平台卻沒有降下,反而依舊停在原處。青年伸手想要看看能不能收回時,卻發現了那在平台之下所壓著的一張泛黃的紙條。
他伸手抽出了紙條,攤了開來,仔細閱讀。
許久之後,他輕輕摺好了信。淺棕色泛著水潤的光澤變幻萬千,似是包含了無數的情緒湧動。
青年將石版鋪回,將布料輕輕摺好,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堂,拐了個彎,邁向了後方的森林。
似乎又想到了,當初他是如何的依著父母的期望,離開了這座小村落,跟著做生意的舅舅去了城裡,又是如何的在進了學校之後努力埋頭苦讀,再如何的成為眾人眼中前途光明年輕有為的學者。
那時候的女孩一定已經聽說了自己離去的消息。小小的村落任何的消息都如吹過田野的風,短暫便會飛躍整片金黃海洋。所以她才會將音樂盒放在了裡面,等候十幾年後歸來的他。
他一路的向後走去,遠遠的已經能夠看見那片連晚霞都無法穿透進去的漆黑樹林,他卻轉了個方向,沿著森林的邊緣繼續向前進。
片刻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種滿了風鈴草的園地,隨著和風輕輕搖曳的藍紫色上灑滿了橘紅色溫暖的氣息。
他緩步上前,最終停在了一塊白色的石板之前。兩旁的花朵繁盛地綻放。
望著那被風化而模糊了的名字與歲月,他輕聲地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