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長篇】燈籠魚 2-2 上弦月 (一)

　　出院還不到兩天，才發現暑輔已經快要開始。想來很是無奈，都還沒有享受到假日，卻發生一堆事件。

　　只是一場夢而已。

　　坐在電腦前，根本沒有心情玩線上遊戲，今日持續於召喚峽谷送了十幾顆頭，順利雷到隊友罵翻我，反而覺得快活。

　　對不起，現實中的我還是退縮了，一想到要獨自前往小嫣家，並且接受孫叔那嚴厲的目光，多少有些畏懼。

　　不過，這些都不是阻擾我前進的原因。
　　我想要，帶著小琴一起去找小嫣。

　　事情卻沒這麼好處理，自從在那晚告訴小琴一些過去的故事後，她不再跟我交談，夜間的散步只剩我一人。就算我主動去找她，她也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只差沒動口趕我走而已。

　　會有這結果也是我自找的，我欣然接受，畢竟國中的我幾乎跟人渣沒有兩樣。

　　不知道小琴會不會為自己在夢中的言行感到後悔，看來她選男人的眼光很差勁呀！我自嘲著，不過這樣也等於罵到了小嫣，這對姊妹淘顯然有著同樣的問題。

　　我想起了妹妹在夢境最後講過的話。

　　如果，真有本性邪惡的人，他們的夢境不會這麼平靜嗎？妹妹的話透露出，小嫣能夠自由在別人的夢中遊走，甚至能進到我的“月球”，並且接觸到妹妹的存在。
　　
　　思索著過去的記憶，如果妹妹的話屬實，會有很多疑點能得到解釋。小嫣那些摸不著實際的話語、記憶中所見到的海洋、分不清虛實。

　　而只憑虛無的夢境，就能讓她真心愛上我嗎？沒有這個可能，最初也只有從普通同學變成朋友，直到我的告白能夠被接受的這段過程，不會有半分虛假，都是我和小嫣一同經營過來。

　　這麼想後，總算有踏實的感覺，也會有面子去見小嫣吧。不過在這之前，我必須先跟小琴道歉才行。

　　然後，我的電腦螢幕又因英雄死亡的關係，變成黑白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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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我開始嘗試做一些舉動，首先傳好幾封簡訊給小琴，跟夢境一開始她對我的方式一樣，悄悄做出行動。話說回來，那時他怎不直接叫我呢？果然小琴的個性有些彆扭呀。

　　從早上醒來就開始傳，中午吃便當時也在打簡訊，勤奮到可媲美詐騙集團的轟炸，不過我一字一句都是真心真意。

　　到了傍晚，總計傳出快一百封簡訊，這個月的通話費肯定超乎想像，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盲目傳一整整天，小琴仍舊沒有理會我，沒想到會被徹底討厭，加上我今天這些幼稚行為，開學後我們沒機會再好好交談了吧。

　　那場夢，改變了我們間的關係，也讓沉潛在心底的傷口，得以浮上檯面。痛苦的時期注定要面對，如何能找到一個解決方法，讓大家都能找到重生的出口……

　　我覺得，才是我們這些“活人”所要追尋的意義。


　　「喂，妳覺得張月琴人怎麼樣？」


　　吃完晚餐後，我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問一旁在吃黑糖布丁的表妹。暑假的出遊有帶上表妹，也許她能提供給我一些意見。

　　「你怎會問我呢？表哥你不是跟她同班同學？」表妹挖了一口布丁，湯匙含在嘴裡說著。

　　「嘛，最近突然又不懂她了，出院前我們還在冷戰。」

　　反正我所做過的事情，在這家庭裡全是公開的秘密。心一橫，我將冷戰的原因告訴給表妹，她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

　　「沒辦法呀，你以前真的是人渣，鬧得家裡雞犬不寧。」

　　呃，完全沒辦法否認。一想到過去的自己，只有難以言喻的羞愧感。

　　「不過。」

　　吃完布丁，拿著陶瓷盤子要轉入廚房的妹妹，背對著我停下了腳步，突然才發現，表妹的頭髮不知不覺中留長了，接近夢中妹妹的長度。

　　「現在的哥哥不錯呀。善解人意，也願意替別人著想，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

   「雖然沒辦法保證，不過學姐會原諒你吧。」

   「我覺得呀，人不可能沒有犯錯的機會。」

　　只是，有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錯誤，並產生改變的勇氣，又會成為另一個難題了，我深刻明白這點。

　　猶如應證表妹的話語，在我躺上床鋪入眠前，小琴的回應寄來了，只有一封簡訊，短短幾行話。

　　「對不起，明天中午、十二點半左右，約在我們常去的那家日式豬排店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無視你的存在，最近我的心情很混亂、很糟糕，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還有小嫣。」

　　對不起在簡訊中出現兩次，足見小琴的誠意，我已經深受感動了。我們的心情都很不開心，為了那任性的雙馬尾女孩，而開始審視過去，看見自己。

　　被迫拿起鏡子，映出醜陋的內在。

　　過去的我，很不喜歡照鏡子，對呈現在鏡面裡那張陰沉的男人臉深感厭惡，所以我討厭描述自己。

　　但跟小嫣交往後的某天，她拿出包包裡的小鏡子，在我面前晃呀晃，鏡子中的我有濃黑眼圈、鼻子旁長了顆小青春痘。

　　「阿盛，你需要改變門面一下，會變得更帥喔。」
　　「我來幫你抓頭髮。」

　　她拿出事先購買的髮蠟，沾了一點在手指上，另一手翻閱桌上的男性流行雜誌，試圖從中找出適合我的髮型。壞心舔嘴唇的模樣很可愛，我的心裡卻很不安。

　　想來，那些都是甜蜜的記憶呀，有過心酸又如何。我想小琴也是，有著同樣的想法。不然，她不會再跟我聯繫了。

　　因為牽引起我倆緣分的，就是小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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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睡到了十點左右，切一塊冰箱裡的起司蛋糕當作早餐搭配冰牛奶當作早餐。時間接近中午了，家裡還是散發出寧靜的氣氛，阿姨和姨丈都去工作了，表妹也不知所蹤，我記得暑假她都比我早起，也可能跟她的同學出去遊玩。

　　逛逛網路打發一些時間後，換掉睡衣穿上能見人的便服，站在鏡子前觀察自己的模樣，印有幾何圖案的綠色短袖上衣、無彈性牛仔褲。

　　本來包在頭上的繃帶已經解下來，突然想到，傷口能那麼快復原根本是奇蹟了吧！既然要出門，拿出小嫣送給我的髮蠟，隨興抓了抓。
　　
　　揹上外出用的腰包，傳封簡訊告訴表妹要出去，離開前不忘檢查門窗有無上鎖，踏出一步。

　　踩在外頭的行人道，這天天氣晴朗，萬里不見一絲雲朵。夏日的陽光猛烈，光站在沒有遮蔽的公車站牌等候就流了一堆汗，好不容易等到公車從遠方緩慢駛來，結果內部擠滿了乘客，我只能站在公車門前的空間，站都快站不穩。

　　日式炸豬排店位於本城市有名的觀光夜市附近，也就是夢中我和小琴逛過的那地方。這家店我們常來，因為套餐價格幾乎在一百元以內，對學生而言還在能負擔的價格，而且不只豬排、雞排也很好吃。

　　當我走過兩個街口、已能瞄到餐飲店的招牌時，長髮女孩已經在那等候多時。身穿純白連身裙，兩手自然放下交疊在前，粉紅色布包貼在纖細的腰旁。

　　我朝小琴揮了揮手，朝她小跑步過去。一開始她還低垂著頭，不敢對上我的視線，態度有一點扭捏。

　　「進去吧，外面很熱呢。」

　　結果變成我走在她前頭進入，由於是午餐時間，店內已經有很多客人在用餐，耳邊的喧囂聲從沒斷過。好不容易找到一張靠純白粉牆的桌子，桌面不大，剛好有兩張椅子，我們就面對面坐下。

　　我先點了咖哩炸豬排飯，再將菜單交給小琴，勾完後由我交給櫃台。但是一回到座位，我們又沒有話題可講，只聽著別桌的吵鬧不斷傳來。

　　一手拄住下巴，我望向牆壁上那幅沃特豪斯的複製畫，一名美麗的女子在遍開花朵的樹林間採花，頭髮與純白的裙襬隨風搖曳，她的穿著感覺與面前的小琴神似。

　　這幅是沃特豪斯的名畫，《Wind Flowers》。

　　畫的資訊全是面前的長髮女孩子所告訴我，不然一個只對籃球和電動有興趣的普通高中生，怎會有欣賞藝術品的眼光呢？而且在這幅畫的背後，還有一段淒美的故事，也是小琴的喜愛。

　　我深呼吸一口氣。

　　「對不起啦！」漲紅著臉，發自內心向她道歉。

　　她瞄向別桌，低聲說：「沒有……」

　　「我沒有討厭你的意思。而且，阿盛你根本沒做錯什麼吧？錯的不是他們。」

　　「但對於小嫣，我始終有說不出的愧疚。」雖然小琴這樣說，我還是無法拋棄那天的陰霾。

　　我的沮喪意外惹惱小琴，她輕拍一下桌子，提高了音量：「就說了，你沒有錯嘛！」

　　沒想到個性比較內向的小琴說話會突然這麼大聲，嚇到端午餐過來的服務生。服務生連忙放下盤子後隨即逃走，這時小琴好像縮小了一號，變成小小琴，臉頰染上蘋果紅。

　　「真的，我沒有怪你。只是回家後，還遇到一些事情，最近都在跟媽媽討論……」

　　「這樣呀，那我就放心了。」其實還是放心不下，小琴對我的觀感大概永遠改變了。

　　「況且，小嫣還願意跟你交往，當事人都如此了，身為好友的我又沒有插手的餘地。」

　　「我知道現在的阿盛人很好，這就夠了。」

　　「是呀。」

　　我的回應多少有點含糊，畢竟我沒有告訴過小琴，在這之後發生在我倆間的故事，那趟不可思議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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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算找回過去的關係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講出院後的事情、暑假沒出去玩的遺憾、最近的劇情(一部兩人都有看的日劇)。

　　一開始兩人刻意避開著有關小嫣的話題，誰都不想先提起，直到我拿最近與妹妹相間的夢作為契機為止。

　　「是嗎，原來你妹妹早就……」

　　「她還穿著妳買來的衣物呢，我想妹妹會永遠記住妳吧。」在夢中，我們也同住好幾個禮拜了。

　　「可是，她被關在那個夢裡，跟我那在黑暗中漂泊的日子，不是沒有兩樣嗎？」

　　我陷入沉默，妹妹大概還留在我的“月球”裡吧？不會有人喜歡自殺的感覺，無法遏止的絕望感，生命提前結束的悲哀，留下為此痛苦的親友們。

　　同理可證，要有多大的覺悟，小嫣才想要告別人世呢？

    「走吧，吃完飯就去找小嫣。」在家裡就有這打算，現在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

　　然而，小琴避開我的雙眼裡，似乎還藏著別的思考。她喝了口冰紅茶，說出她自己的目的。

　　「在那之前，能先去別的地方嗎？」
　　「當然可以囉。」我露出笑容。

　　對於小琴，我也有虧欠。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當她男朋友。雖然在她心中的排行，或許我越來越不值得愛上了。


　　吃完飯後，我們來到一所國小，由於尚未開學的緣故，站在校門往內看，校園冷清沒幾個人，只有看來要去慢跑的汗衫阿伯。

　　「這裡，就是我和小嫣相處過的國小。」

　　我們站在最靠近校門的校舍前，小琴用懷念的語氣說道。

　　即便據她所說，過去的她很少來學校上課，還是充滿許多回憶吧，如果我回去我的國中，胸口也會湧上諸多情感。

　　因為暑假，校舍樓梯的入口一道鐵門拉下，我們在校園裡閒晃，最後來到了操場，有幾位小孩子在打籃球，還有附近的民眾過來做其他運動。

　　操場有一塊鋪滿軟墊的角落，那裏設有單槓、鞦韆之類的設施，我和小琴坐在鞦韆上，輕輕前後擺盪。

　　「小時候在這邊盪鞦韆時，永遠都是我坐在鞦韆上，小嫣在後面推我。」
　　她以富含深意的眼神訴說著：「我願意原諒你，還有一個原因」

　　「因為，那時候的我跟你相比，其實也沒多好。」

　　我沒有說話，靜靜聽她說下去。不遠處孩子嬉鬧的聲音，不禁讓我回想起國小時候的我，根本沒有要好的朋友，體育課煩惱分組的問題、回家也是一個人。升上國中後，再也沒跟國小那群同學有所聯繫。

　　能有一個願意包容、傾聽自己聲音的朋友，我覺得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
但是，小琴接著想說的話，反而在說明現實中，關係的不平衡。

　　她的雙手緊抓住連接鞦韆的鐵鍊：「我呀，總是對小嫣頤指氣使。」

　　「或許阿盛很難想像吧？在昏迷前的我，其實個性不太好相處。我大概被父母寵壞了，更為自己的天賦深深驕傲著。」

　　「對不起，在夢中我說了那些同學的壞話。其實呢，我的錯還是占比較多吧。」

　　「是我故意要跟男同學吵架，結果小嫣還幫我擋在面前。真是可愛呢，這麼保護我……」小琴自嘲著。

    「想彈琴給小嫣看，其實也是變相的炫耀。因為呀，那時的我，真的覺得小嫣好平凡，我想向她證明我的天才，讓她更加卑躬屈膝於我。」

　　雖然小琴的語氣很悲傷，可是我覺得，這也不過童年的幼稚在作祟而已，小琴的舉動沒有半分惡意，因為最初的她，曾是孤單的孩子吧。

　　「有可以依靠的人，並向她展現自己的本面目。換個角度想，不是代表你當小嫣為可以吐露真心話的朋友嗎？」

　　我想，還是小女孩的小琴，曾經住在環繞重重牆壁的城堡中。貴為那鋼琴王國裡孤高的皇后，她有天才般的天賦，卻沒有能分享心情的那個人。小嫣跨過一道一道的障礙，最終站在脆弱的她面前，更讓她願意為自己彈上一曲。

　　跟國中的我，多少有些相似，小嫣是能突破人心的勇者吧。
　　雖然小嫣突破我心房的方法，好像不太正常，一想到此我心跳加速。

　　她沒有接續我的話，搖搖頭後逕自說下去：「我對阿盛你，說了好多謊話呢。」

　　「那時的我很惹人厭，或許小嫣因此懷恨在心，才會在夢中殺了我吧。」

　　「不，我不這麼認為。從小嫣的每句話語中，我覺得她都在關心著妳，不然──她怎會硬要湊合我們兩人呢？」

但是，我也想不到真正的原因了，一切猶如籠罩在濃霧當中，無法探明。

    「嗯，你不可能知道吧？」片刻，小琴的臉變得陰沉。

　　「在期末考前，我對她說了一句非常過分的話，徹底傷了她的心。或許妳會說，朋友吵吵鬧鬧後又會和好了呀！不，我覺得那是你不懂，女孩子敏感的心靈。」

　　「班上就是，互分大小團體，暗地裡亂說別人的壞話，偷偷背刺別人。我好像很乖巧，可是……」

　　「我的妒意，很深的喔。正如那無法窺看內部的森林，那才是我的真面目。」

　　鬱悶的氣氛逐漸在鞦韆間瀰漫，我不知道該說些話鼓勵小琴，一顆救命的籃球正好滾到我們面前，剃著平頭的小男孩正往這邊跑來，起身想去撿起球。背後傳來小琴微弱的聲音。

　　「當著情緒不穩定、都要哭出來的小嫣面前，我對她說。」
　　「妳的個性這麼差勁，根本沒有獲得愛情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