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妙音
「你的微笑總是不減,雖然有時會暗自神傷,不明所以只覺心疼難過,你微微一笑又撫平我心。」
歌聲回蕩在山谷裡,如一縷輕煙蔓延開來,原本生機勃勃的樹林突然安靜了。
蛙不叫了。
蟬不鳴了。
一隻採蜜的蝴蝶聽的痴了,竟差點忘記揮動翅膀。
兩頭爭奪地盤的野獸,此刻靜靜地伏在地上,側耳傾聽。
在山谷最高處的草皮上,一名少女光著腳丫跳著舞、哼著歌,哼著這世界上最動人的旋律。
仙人之音也不過如此吧?
少女一頭黑瀑般的長髮,雙眼湛藍似海,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若不是身上穿的是平民象徵的布衣,還以為是哪家的千金呢。
不過少女倒是有個好名子,妙音。
幾隻麻雀被妙音的歌聲吸引,歡快的繞著她吱吱喳喳的叫,合音似的。
有了這幾個幫手,妙音唱的更起勁了,那生意盎然的歌聲幾乎要令岩石長出綠草。她閉著眼睛,舞蹈隨著歌聲時慢時快,有時像溪流上的一葉扁舟,有時如暴風雨中的一艘孤帆。
陶醉其中、唱的忘我的妙音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幽幽轉至懸崖邊……
歌聲嘎然而止,麻雀群一哄而散。
妙音一腳踩空,從懸崖邊摔了下去,意外來的太過突然,一時間她竟忘記尖叫,只是瞪大雙眼傻傻的不知所措。
「救命……」等妙音意識到不妙時,已經錯失了抓住掛在懸崖邊的藤蔓的機會。
死定了,下輩子一定不可以再這麼粗心大意……妙音閉上眼睛,等待失重過後的那股劇痛。
但沒有。
一道黑影急速掠過,籠罩住妙音墜落的身影。
她只覺得身子突然充斥一股刺骨的寒冷,只一瞬,她便回到了那片綠意盎然的山谷上。
睜開那雙因恐懼而浸滿淚水的雙眼,妙音看到了一個全身被「黑」包覆住的男人。
黑色的鞋子、黑色的連帽長袍、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頭髮、以及……一雙毫無眼白,純黑色的詭異眸子。
「是你救了我嗎?」妙音怯生生地問,這個男人看起來不像救命的天使,反到像地獄來的勾魂使者。
男人點點頭,輕輕將妙音放下,動作異常小心,似乎竭力克制著自己的力氣。這讓她有一種錯覺,似乎只要這男人一使力就可以把她像娃娃一般拆解。
妙音坐在地上,仔細的看著這個救了自己的男人。
該怎麼說呢?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氣息,那是一種強烈又難以忍受的冰冷,這股氣息無可抵禦,侵入她的身體,撬開了每個毛孔。這劇烈又哀傷的氣息如果有名子,那麼它肯定叫做絕望。
為什麼這個男人會如此絕望呢?
妙音甚至發現,男人腳邊的草皮竟全數枯萎了,露出了光禿禿的灰土,他的絕望不僅能讓人明白感覺到,還能對周遭的環境造成實質的影響。
這是何等的絕望?
妙音害怕的同時也感到好奇,她小心翼翼的說︰「謝謝你救了我,我叫妙音,你叫什麼名子?」
男人也許聽見了,也許沒有,他靜靜地看著妙音,眼神裡除了濃濃的好奇外似乎沒有其他惡意,良久,他才開口︰「魔。」
男人的聲音飄忽冷冽,像是風中飄蕩的枯葉,僅僅一個字,妙音便能體會到這個男人的特別。
「魔……好特別的名子。」妙音不禁想起剛剛那陣刺入她心扉的絕望感。這個名子的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妳的歌聲也很特別。」說的雖是讚賞的話,魔的語氣依然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甚至連表情也毫無一絲牽動。
「真的?」妙音高興的說︰「那我再唱一曲給你聽,就當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魔點點頭。
一陣涓流柔美的神音暈開,再次感染了這座山谷裡每個生靈的聽力。
包括魔,他專注的聽著,也看著妙音唱歌時那愉悅放鬆的表情。
兩千多年充斥殺戮的血腥歲月裡,從來沒有如此感覺,或者說,第一次「擁有」了感覺。
魔閉上眼睛,像個孩子般安靜坐下,他不敢發出聲響,那只會褻瀆妙音的聲音。
西神州大陸的人們,以及那些被魔殺死的亡魂,絕對不敢相信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居然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神州共分四個地帶,東西南北。其中西邊乃是整個神州大陸最為貧窮、環境最為惡劣、資源最為匱乏的地帶。也是罪民流放的邊疆。
在這個充滿無數怨念以及絕望的西神州,卻在兩千年前出現了一個幾乎無敵,所向披靡的兇人。
「魔」,西神州的居民與罪民所賜予的至高無上之榮耀,代表著最強以及無敵的代名詞,這個名子背後,是由無數鮮血與靈魂寫下的。
在資源不足,連一滴水都是奢望的西神州,「生存」這種最基本的慾望受到了層層考驗。沒食物,就食人;沒水源,便飲血。想活下去,唯有不斷變強,踩著他人的頭顱往上爬。
即便沒有實際比較過,西神州的單體實力可能位居東西南北神州之首。
在這樣弱肉強食,殺戮不斷的地獄中擁有最強的稱號,到底是用多少屍骸換來的?
然而魔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西神州的人們眾說紛紜。
據說從來沒人能從魔手下逃得生門、據說魔從來沒受過傷、據說魔殺人從來不用三招、據說魔不是人類、據說魔長生不死、據說魔擁有與神對抗的力量、據說……
事實上,根本無人知曉關於魔的一切,魔師承於誰?所用何功?哪門哪派?是正是邪?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甚至連魔的本名也是個謎。
唯一明瞭的,就是魔非常強,強到無人敢直攖其鋒。
西神州裡臥虎藏龍,實力超群之人不是沒有,隱世不出的強人亦不少,但這些強者中的強者無一例外,都成了魔的指下亡魂。
沒錯,指下。魔沒有兵器,不需要,他的手指便是最恐怖的凶器,輕輕一揮,黑色的死亡氣息自指間宣洩而出,輕易瓦解了對手防禦,然後在旁觀者驚恐的目光下化成灰燼。
太多太多的亡者,使得魔成為西神州的神話,也成了在這個武力至上的地方唯一被崇拜的對象,罪民們甚至希望魔走到邊界,打破禁固他們前往其他神州的神之屏障。
在魔永不停歇的腳步下,他確實走到了神之屏障前,但卻留下了令所有罪民驚愕不已的結局……
一曲唱畢,魔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妙音笑吟吟的面容。
「妳的歌聲,是我存在以來所能得到的唯一感受。」魔說,真心誠意。
「你的誇獎我收下了,嘻嘻!」妙音笑的十分開懷︰「我都不知道我的歌聲這麼好聽呢!」
見妙音笑的如此愉快,魔問道︰「妳不怕我?」
「為什麼怕你?雖然你身上的氣息很恐怖,但是你救了我,自然不會害我。」
「我救了你,不代表下一刻我不會殺你。在我的故鄉,人們彼此競爭殺戮,前一秒的同伴,後一秒也許就刀劍相向。」
「那也未免太蠢了!」妙音突然生氣,雙手叉腰︰「如果你救了我是為了殺我,那不如就讓我墜崖好了。再說,一個人的力量怎麼比的過兩個人,當然是有同伴存活的機率才會比較大啊!為什麼要殺死同伴呢?笨死了!」
整個神州大陸,敢用這種口氣對魔說話的恐怕只有這個女孩了。但她的話也許只對了一半,魔個人的力量就足以批敵千軍萬馬。
魔沉默了會,說︰「妳的說法倒是有趣。」
妙音忽然湊到魔面前,東看西瞧︰「我罵你笨你都不會生氣喔?還是悶在心裡?我跟你道歉啦!你喜歡聽我唱歌,大不了我再多唱幾首歌給你聽。」
「我無法感覺憤怒。」
「什麼?」妙音不解,怎麼會有人無法生氣。
「我沒有感情,人們說的喜怒哀樂,我完全感受不到。無法喜悅、無法憤怒、無法悲傷。感覺不到痛苦,也沒有所謂的貪婪、慾望、恐懼……同時,嚐不到、聞不到……這個世界,也不過是黑與白所構成的框架。什麼是藍天?什麼是綠草?在我眼中,只是兩種顏色的差別。」
魔在說這些話時,語氣一如往常的平淡,但妙音卻感到一股深深的、濃濃的悲哀。
那是怎麼樣的世界呢,沒有感覺、沒有情緒、沒有慾望。流不出的眼淚,無法上揚的嘴角,只能分辨黑與白的雙眼……一定很痛苦吧?不,他甚至不能痛苦……
「你……很可憐。」妙音神色黯然。
「喔?為什麼?」魔活了兩千多年,最初的一百年用屍體堆出了無敵的名號,一百年後至現在的歲月裡,罪民們談論他時總是充滿了崇拜、欽佩以及無邊的畏懼。這些評論魔全聽在耳裡,不論是事實,或是道聽塗說,他全然沒在意過。或者說,不屑在意。
魔之威能,豈是凡夫所能測度?
但是從來沒人說過他「可憐」,除了眼前這個女孩。
「感情,是人類最珍貴的寶物,是造物者賜與我們最豐盛的禮物,可以笑,可以哭,能夠感到開心,也能體會悲傷。因為有感情、有慾望,人才會有活下去的目標,一個人如果失去了感情,那跟傀儡有什麼兩樣?」
妙音的話,深深刺入了魔的心頭。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生存為了什麼?
失去了感情跟慾望的魔,自然不會思考生存的意義,連生存的慾望都沒有,何來思考?
「妳呢?妳認為自己生存的意義是什麼?」思考了一陣後,魔反問。
「嗯……應該算是願望吧?」妙音的臉上露出一絲嚮往︰「雖然我很喜歡山腳下那個生我養我的小村莊,但是我不想一輩子待在那,我想去看看外面寬廣的世界,美好的事物,動人的美景,想瞧瞧那蔚藍的大海,感受海浪輕拍腳邊的觸感;籠罩在森林清晨時的薄霧,用力吸著芬多精。」
「可惜村子裡的人大多一生也沒出過村子,沒有人能帶我出去。我一個人出村爹跟娘也不放心,畢竟外面的世界也是十分殘酷的,稍不留神小命可能就丟了。唉,也許我也只能找個村里的普通青年嫁了,然後老死吧!」
妙音無奈的聳聳肩,夢想跟現實畢竟有所差距,她也只能認了。
「喂!那你呢?」妙音看向魔︰「你雖然沒有感情,但至少有什麼願望吧?」
魔再次沉默了,好半天他都沒再說一句話。妙音也很有耐心,不開口打擾,任由他靜靜地思考。
魔思索了會,才說︰「我來自一個被稱為西神州的地方,那裡的人們為了生存而彼此殺戮。在那裡殺戮被賦予了神聖的意義——為了活下去,換句話說,西神州的人們是為了殺戮而生存的。強者才有活下去的價值,弱者只是犧牲品,提供強者養分的存在。而我,雖出自西神州,卻與那些人不同……我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我又是誰?」
「你……」妙音欲言又止。
「我沒有名子,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誕生在西神州,在那個武力就是權力的國度,也許我是為了殺戮而存在的。自我誕生以來,整個西神州無人能傷我一絲一毫,只是輕輕一揮,那些所謂的強者們便化為了灰燼,傳聞殺人過千的高手竟連我的一招也擋不住。失敗,屈辱,挫折,憎恨究竟是什麼滋味?至今仍無人讓我明白。」
「我厭倦了沒有敵手的世界,神之屏障,號稱不破的結界,竟是任由我穿過,也許,我真的無敵於世了。如果說現在的我有什麼願望的話,也許是找到一個能夠打敗我的對手吧。」
妙音愣愣地望著魔。狂傲的話,卻聽不出任何一絲傲氣,只有無盡的迷茫。善良的她,打自心底替魔感到濃濃悲傷。
她走到魔身邊,握住他的雙手,柔聲說︰「雖然我不明白你存在的理由,也不清楚你為何沒有感情,但是我相信,沒有人是為了終結他人性命而存在的。這點我能跟你保證。」
「妳……」魔感受著掌心的那陣柔軟,有那麼一剎那,他那毫無波動的心,竟蕩起了一絲漣漪。
兩人四目交接,魔從妙音眼中看到的只有真誠。
真是善良的女孩呀……
「撲哧!」妙音突然笑了出來,把手快速收回︰「你還要吃我的豆腐吃多久啊?」
「吃豆腐?」魔疑惑。
「就是佔女生便宜的意思啦!笨!」
「……」魔還是不解。
看著魔困惑不已的表情,妙音心中忽然一動。
也許……這個男人的出現是個轉機呢!
「魔,你剛才說,我的歌聲是你唯一能擁有的感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妙音抬頭看著變化不斷的雲。
「妳的歌聲,能令我感覺到自己是真實的活著。」魔看著妙音,那雙純黑的眸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爍爍,彷彿兩顆動人的黑珍珠。
妙音有些感動。讚美自己歌聲的話她聽的太多太多了,天籟之音、六馬仰秣、潭魚出聽、鳳吟鸞吹、餘音嫋嫋……所有想的到形容美妙歌聲的辭彙,她幾乎都被形容過,但從來沒有任何一句稱讚,比魔剛才說的還有價值。
「妳的歌聲,能令我感覺到自己是真實的活著。」
妙音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而且藏在心底的夢想也即將實現了。
「也就是說……你非常非常喜歡我的歌聲囉?」妙音深吸口氣,下定了決心,說︰「那你帶我走吧!我可以為你唱,而你帶我看盡這世界的美好!」
「妳,要跟我走?」魔皺眉。
見魔皺起了眉頭,妙音連忙道︰「你可以把這當成一種交易,我為你唱,你帶我走,各取所需,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妳歡喜,我卻感不到歡喜。」魔緩緩說︰「單就一場交易而言,妳的籌碼還不足以打動我,況且……與魔鬼作交易,是會付出代價的。」
妙音用食指敲敲下巴,咬牙切齒︰「你真的是魔鬼!而且是貪心的魔鬼!大不了……大不了我在死後把我的眼睛送給你!如何?而且,我也可以替你找到你所失去的感情!」
「妳要把你的眼睛給我?」 魔忽然湊到妙音面前,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妳可別小看它,我這雙眼睛雖然只能看到黑與白的世界,但視力可是堪比老鷹,也能看破一切偽裝,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是破綻盡現。妳說,我會想要妳的眼睛嗎?再說感情,我尋找了兩千多年也無法得到的東西,妳又怎麼能替我找到到?」
「我活了兩千多年,這麼長的時間足以讓人放棄一件事,也讓我很難再相信一件事。感情與分辨色彩的能力,這兩種我早已放棄的選擇,已經沒有再重拾的必要。」
「你忘記你不久前跟我說的話了嗎?」妙音微微一笑︰「你說過,我的歌聲能讓你感覺到自己是真實的活著,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妙音雙手負後,俏皮地走至懸崖邊,接著轉身面向魔。
「那代表著,我的歌聲能夠觸動你所遺失的感情。只有在你身邊,我的歌聲才有意義,才有存在的價值,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我的歌聲,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說完,妙音竟然向後一仰,向一片落葉般墜落。
拋棄了對死亡的恐懼,她毅然決然的賭了一把。
賭自己的歌聲、賭魔對感情的渴望。
而魔的答案……
「好吧……我相信妳。」魔一伸手,一股無形的力量包覆妙音,將她凌空定住,手段比起最初兩人相遇時要高了不少。
再一招手,妙音安穩的落在草地上。
「好厲害啊!」妙音暗道,這樣的手段連絲毫武藝都不懂的她也明白,這是何等的驚人!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魔將跌坐在地的妙音拉起,淡淡道︰「我們兩人相遇不過才這麼點時間,妳卻要將一輩子花在我身上?這是人類的什麼感情?天真?還是愚蠢?」
「你可以把它歸類於善良。」妙音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甜笑︰「而且我們的關係不是一場交易嗎?你帶我遨遊天地,我為你唱,替你找回感情、教導你感情,所以我們的關係只維持到你獲得感情為止。」
「當然,如果你捨不得我我還是可以考慮繼續留在你身邊啦!」妙音俏皮地吐吐舌頭。
這女孩……一直在笑,快樂到底是什麼感覺?
剎那間,魔對感情的渴望又再度燃起。
很不可思議,自從遇見這個女孩起,很多魔以前無法想像的事都發生了。
第一次救人、第一次明白活著的感覺、第一次沒殺掉眼前的人、第一次被罵笨、第一次向人訴說自己的經歷、第一次被可憐、第一次獲得了同伴。
也許這女孩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