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喵?」
我縮成一團,坐在火栗的腿上。
這名少女雖然自稱身材苗條,但實際坐在上頭時,會發現並非字面上如此簡單。
結實緊緻的大腿,以眼睛無法看出的無數肌肉構成。
我感受著透過肌膚所傳達過來的生命力,就能知道這雙腿大概是怎樣的存在。
用於空手道上,大概可以踢穿鐵片。
用於田徑上,應該能很輕易的打破短跑的奧運紀錄。
用於劍道上……
這應該能準確的捕捉刀的『身』,直接折斷。
這雙腿,不該是一名十四歲的少女能擁有的東西。
簡直就像是讓小孩子玩弄核子彈的發射鍵一樣。
她的腿,是凶器。
而我現在就坐在凶器上。
這麼一想,突然有點如坐針氈。
「是的,契約。」
針對我的疑問,坐在我與妹妹對面沙發上的五面鏡如此回答。
五面鏡。
是個魔女。
如同她給人的印象一般,十足十的非人類。
不過這樣說對她也太失禮了。
根據她所說,魔女這種東西,其實跟人類無異。
為什麼擁有兩顆心臟的人可以稱為人類,但能使用魔法的人就是非人類?
雖說這是逆向式駁論,但也並非詭辯。
單單就只是固有印象的問題罷了。
「也就是說,昨晚當我接過那隻貓時,就已經簽下契約了吧喵?」
當我觸碰到那瀕死的身體時,就等同於決定簽訂契約了。
契約的內容,就是『人生替置』。
五面鏡的魔法。
將人生,反轉一百八十度。
重新繼續。
「是的,契約內容就是『人生替置』。」
「有辦法解釋的詳細一點嘛喵?」
「是的。我能清楚解釋這一切。但首先得要由三白先提出確切的疑問。」
啊啊。
也就是說,她無法針對不明確的問題作出回答就對了。
如果不將問題確實輸入,就會得到『Error』這個唯一解。
確實,這是很有效率的行為模式。
但這樣子,簡直就像機器一樣不是嗎?
「嗯……那先請妳回答我,我們簽訂的契約內容細則是什麼喵?」
「是,由我在這裡替三白解惑,並且在回答此問題的同時,也將能夠一併回答三白的疑問。」
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我沒記錯,裡頭裝的應該是普通的自來水。
但她的臉上卻露出無法解釋的詭異表情。
「明確簽訂的契約內容總共有三項,首先是『吾人三白在此立下誓約,願以現有人生為材料,交換反面人生』,這是第一項。」
「也就是說,從這裡可以得知,這項契約是由我提出後,由妳做出回應的,沒錯吧喵?」
「是的,魔法也因此而得以成立。」
換句話說,不是被施予。
是我的請求。
這一切的一切,是我的請求。
「第二項的內容為:『契約不可逆轉,不可解除,不可毀棄』。」
「簡直就是切結書啊喵。」
「與魔女所做的契約,不是那麼廉價的東西。」
她搖了搖頭。
橙紫色的長髮隨著這個動作而搖曳,構成不可思議的光景。
眼前突然有種流光劃過般的錯覺。
「魔女的契約,是用本質做交換的。」
「本質指的是……喵?」
「生命。」
「…………」
這麼說來,就是說……
違背第二項的話,會死嗎?
不管是試圖逆轉也好,解除也好,毀棄也好。
通通,都會死嗎?
以生命為代價做出的契約,這就是魔女的契約嗎?
「這就是人生的價值,三白。」
「……了解喵。」
我垂下頭。
這下完完全全就是垂頭喪氣的貓了。
火栗撫摸著我被上的雜色毛皮,安慰著我。
「反正這樣子的三白哥也比較可愛嗎。」
「……請妳閉嘴喵。」
我伸出爪子,試圖用肉球攻擊她。
但對方只是一臉享受的任憑我的貓掌擊打在她腿上。
混帳!
竟然小看我喵!
「總、總而言之,請妳繼續說下去。」
「是,我原本也正有此意。」
被嫌煩了。
兄妹之間的互動被嫌棄了。
不過她本人並未露出與這種態度相符的表情,大概是沒有認知到這種發言在旁人看來就像是嫌棄一樣的意思吧。
「第三項,『契約雙方,在契約簽訂的同時,性命會互相依存』。」
「…………」
有趣的一條。
十分有趣的一條。
簡直就像是強迫性規則一樣的東西。
「也就是說,三白哥的性命跟鏡姐姐現在是綁在一起的嗎?」
火栗做出發言。
不,是提問。
也不對……
「是的,如同字面所述。」
「……這樣簡直是犯規嘛!」
火栗一把抱住我。
就像是要抱住自己最喜歡的玩偶不被搶走一樣。
她全身做出攻擊性的防衛,擺出了誰也別想對她喜歡的東西出手一樣的態式。
看來既不是發言,也不是提問。
而是質疑。
「對於火栗妹妹的行為,我理解不能。」
五面鏡歪了歪頭。
雖說這動作由她來做顯得魅力十足,但由於依然只是按照教科書一般的做出這動作,因此稍微被我扣了點分數。
可以的話,請至少皺個眉頭。
「什、什麼嗎!這種來歷不明的女人!」
「總算在這時候展現出身為這家庭一份子該有的發言了啊喵。」
「竟然跟三白哥之間有這種合法超展開的設定!簡直是無視兄控妹妹這個腳色啊!」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嘛喵!?」
「最近可是妹控作品當道喔!魔女什麼的已經過時了啦!」
暴走了。
火栗抱著我,單腳站立。
一隻腳抬在半空中微微彎曲,一副只要五面竟敢對我伸出手,就會一腳踹爛她的臉一樣。
我妹妹到底什麼時候成長為這麼暴力的人物了?
到底在教育的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魔女還是很流行。」
「一定要在這種時候產生對抗意識嘛喵?」
五面鏡無視我的提醒。
然後對我伸出手。
「而且是我這種設定,更是大受歡迎。」
她到底對自己多有信心啊?
這魔女有時候實在讓人看不出來到底是真的不具備一般常識,還是單純只是天然呆。
「少、少扯了!明明傲嬌妹妹才是王道啊!」
「不,傲嬌妹妹什麼的,老實說一點也萌不起來,更何況妳不是傲嬌妹妹吧喵。」
我補充了一下。
但下一秒就立刻被施以搔喉嚨襲擊。
呀呼呼呼……
好舒服。
「三白哥給我閉嘴!」
火栗成功的讓我暫時安分了下來。
我現在只是一隻因為搔喉嚨而舒服的做出『咕嚕』聲響的可愛家貓。
「流行的我,不會對獸轉角色產生興趣。」
「就、就算妳這樣講,我也不會輕易相信妳的喔!」
火栗依然警戒的退了一步。
但由於她要保持抬起一隻腿的模樣,所以事實上是單腳往後跳了一步。
我妹妹有些時候蠢的並不自知。
「證明是很簡單的。」
「不、不要靠近喔!我會踢下去喔!真的會踢下去喔!」
重複的強調反而是顯得妳不會這樣做啊。
「請將三白借給我。」
「嗚……」
火栗嘴上說著會踢下去,但實際上似乎做不到。
聽說她無法對女性下手。
從她不斷單腳往後跳、並且抬起的腳漸漸下垂這點來看,或許傳聞是真的。
不過也有可能她只是腳痠了而已。
似乎是算準了這點而出手的五面鏡,將伸出很久的手,往火栗的懷裡鑽進去。
「過來吧,三白。」
然後,一把將我抓過去。
就像是拿塑膠袋一樣,她提著我的後頸,輕鬆的將我抓過去。
而身為當事貓的我,只能無力的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著四肢。
不過這種程度的反抗當然於事無補。
「妳、妳想對三白哥做什麼啊!?如果傷害他的話我絕對不饒妳啊!」
「我拒絕暴力喵!」
我與妹妹難得出現了一致的立場。
但五面鏡對此視若無睹。
「由我來證明我對三白並不會有任何契約主從關係外的看法。」
「我們什麼時後變成主從關係了喵!?」
就算陷入危急狀況,我依然不忘吐槽。
不過五面鏡依然華麗的無視了。
「具、具體來說,妳到底想做什麼!」
由於猝不及防使得我被俘擄,因此火栗有點亂了陣腳。
看來面對人質情況,她有點難以處理。
這也難怪,畢竟平常很少有人能從她手裡獲得優勢。
「很簡單的方式。」
她拎著我,然後將我提高到她面前高度。
簡單講,就是能夠四目相交的高度。
從這高度往下看,我突然理解貓其實是種不怕高的生物。
用人的角度來看,我現在至少處於五層樓高的懸空狀態。
但我有自信,就算現在她放開手,我也能安穩的落地。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有這種發現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像這樣。」
當我思考著亂七八糟的事情時,她突然湊了過來。
一瞬間,她的臉放大了數十倍。
漂亮的眼睛,修長的眼睫毛,精緻的鼻梁,光滑的臉蛋。
然後,柔軟的嘴唇。
我們一人一貓,口對口相交。
我們接吻了。
「喵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想發出尖叫,但卻被她的口給封住了。
面對這種出乎意料的攻擊,我整個人陷入了下意識的反抗階段。
我可以感受到我的貓嘴不由自主的打開。
然後她的舌頭瞬間滑進我的貓嘴,比蛇還靈敏。
緊接著她用舌頭糾纏住我小小的貓舌,四處挑逗。
有意無意的,她還會將唾液交換進我的嘴裡。
她無視於貓這種生物其實沒有臉頰,所以她的舌頭其實很容易被我的尖銳牙齒給刮痛,依然放肆的屠戮我的純情。
這畫面看起來肯定十分詭異。
我們現在是在接吻。
是確確實實的在進行著分泌唾液,以達到交換抗體的生物行為。
這不是普通的主人與家貓之間的碰碰嘴那種簡單互動。
兩者相比,簡直就是馬里納海溝跟喜馬拉雅山之間的差別。
不是高度差,而是層次差。
這女的,面不改色的跟一隻動物接吻。
而且,她知道我的內在是人。
是男性。
不是瘋了,就是徹徹底底的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被小看了。
我被當成動物,用不把我當作青春期男性的方式小看了。
「這樣足以證明了嗎?」
在過了用我的體表時間判斷,約莫五分鐘之久的時間後,她終於放過我了。
我無力的軟到在她懷裡。
「堪稱完美!」
火栗豎起大拇指,滿意的點點頭。
為什麼這種程度的交流竟然行的通?
她只是不知廉恥的與一隻內在是青少年的貓接吻五分鐘,竟然就足以證明她對我完全沒有興趣這件事?
正常來講應該要反過來吧?
能夠毫不猶豫的跟一隻動物接吻,理由應該只有愛了啊?
「鏡姐姐的吻,完全感受不到愛意的成分呢!」
「正是如此,火栗妹妹。」
她們兩個互相點了點頭。
「妳們是哪裡來的戀愛專家啊喵!什麼時候練成了光用看的就能夠知道愛意這種東西的存在了啊喵!?不要把愛這種東西物質化啦喵!把我的純情還給我啊喵!」
我在五面鏡懷裡憤怒的吐槽。
為什麼這種時候她們反而冷靜了!
到底在甚麼樣的情況下達成共識的啊?
「這麼一來,就只剩下更嚴重的問題了呢。」
「火栗妹妹果然很有資質。」
到底是甚麼樣的資質……
話說回來,別自顧自的把對話進行下去啊,身為當事人的我很困擾的啊!
「請問,如果只是簽訂契約,那不應該變成貓的吧?」
火栗這麼提問。
無視我的抗議,如此提問。
提出了問題的核心。
「是的,正是如此。」
五面鏡點了點頭。
「所以說果然出現了問題嗎?」
「不,並非問題。」
她再度坐回沙發上。
看來是腿痠了,而且一直站著說話感覺也很怪,明明旁邊有可以坐的地方。
「魔法不會出問題,一切都只會因為需求者提出的內容而做出對應。」
「這麼說來,問題應該是……」
「是的,是三白許下的契約內容。」
「三白哥……」
火栗看向了我。
但我只是搖了搖頭。
並非不承認,我完全只是不知道我到底許了什麼內容。
「我在此重述一次三白訂下的契約。」
五面鏡理解到現在的問題狀況,因此主動提出解釋。
接下來,她就像是在念背課文一樣,說出了以下的話語。
『如果這種程度的人生,不如不要算了。』
我昨晚的話語透過五面鏡的嘴,重新出現。
這段我還有記憶。
這是我說出口的話語。
但我想魔法反應的並非只有我說出來的東西。
如果只有這麼簡單,那就不可能是這樣子。
『還不如像這隻貓一樣,完整且平凡的走過人生,迎接死亡。』
是的。
這才是我真正的心聲。
這是我沒有說出口,但依然存在的『話語』。
「三白……哥……」
火栗的聲音有點遲疑。
但我沒有回應。
沒錯,這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不想要面對朋友的關懷,始終豎起一道牆。
因為與我無關,我只是中立。
我不想要面對妹妹的告白,始終面不改色。
因為與我無關,我只是中立。
我不想要待在父母的懷抱,始終無法回應。
因為與我無關,我只是中立。
我不想要走在人群中,始終隔絕世界。
因為與我無關,我只是中立。
我不想要,身為人,卻無法擁有人的『平凡』。
我想要面對朋友時能夠開心大笑。
我想要面對妹妹時能夠無奈煩惱。
我想要面對父母時能夠老實撒嬌。
我想要面對人群時能夠真誠接納。
我,不想身為人,卻不是人。
我不想要中立過頭。
如果要度過這種人生,那我寧願以人的身分為代價……
交換新的人生。
「所以魔法回應了你。」
五面鏡這樣訴說。
「……我付出了『人』這個身分,交換了新的人生喵。」
「這是你的選擇,三白。」
是的。
我的選擇。
魔法無法單方面的施予。
魔法只是回應。
我付出代價,她回應我。
突然,我陷入了恍惚。
「哥……三白哥……」
坐在沙發上,我的思緒開始停滯。
火栗的聲音如同遠處傳來一般,緩慢而遲鈍。
我漸漸沉陷進夢境。
然後,她的聲音響起。
「契約原則,只是我的魔法類型所追加的限制,但真正簽訂與否的意願,取決於契約者。」
五面鏡猶如念書一般的解釋著。
然後,她的頭髮開始無風飄動。
就像是念力一樣,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身體周遭出現了不同的『氣氛』。
橘紫色的透明光束,以環繞的姿態在她身邊出現。
就像是被荊棘纏繞的禁忌之女一樣,她的身影突然顯得悲傷而堅定。
「吾的魔法乃是『人生替置』,意指反轉契約者的人生一百八十度,如同鏡面後的人生。
吾無法追加任何條件或請求,吾只是給予,只是回應。
吾無法干涉契約者反轉後的人生,吾只是聽取,只是反應。
吾擁有契約者捨棄後的人生,吾只是收取,只是應得。
吾給予契約者在付出什麼的時候,相對的能力,這是原則,這是規定。
吾伴隨契約者簽訂契約後的生命,這是限制,是待遇。
吾與契約者擁有相同的義務,這是法律,是定律。
吾與契約者一同參與魔女遊戲,即為義務,是為紀律。
吾乃魔女五面鏡,魔法為『人生替置』。
吾乃人類,毫無其餘能力。
吾乃遊戲參賽者,定當遵守規矩,廝殺至遊戲結局。
吾為五面鏡,吾訴說魔女命運。
吾等乃是魔女,只對本質施予回應。
吾的存在不為破壞世界秩序,只是回應世界渴取。
最後,吾以魔女五面鏡之名,宣佈汝的付出所獲得的能力。
在此重述,契約者三白付出之物為『人』之身分。
在此宣述,契約者三白所得之物為『最強』之能力。
吾乃五面鏡,在此重新定義汝之名。
汝為吾之魔法契約者,為吾之僕從與同體。
汝之名,為……」
就像是宣讀詩篇一樣,她的聲音清澈而明亮。
明明只是閱讀,卻猶如澆灌著蜜糖,黏膩住我的所有思緒。
我彷彿遊走在夢境中,身處於羊水中。
我感到渾身都被溫暖包覆,但四周卻充斥著悲傷與哭泣。
我物理上可以感受到火栗在眼睛看不到的結界外,瘋狂踹著結界壁,但精神上卻屏蔽了這畫面應該帶給我的感受。
然後,我聽到了最後一句話。
「汝之名,為──貓‧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