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想，世上沒人有過這種經驗，也不會想要有這種經驗。
站在滿地橫亂、破碎、血濺四方的屍體『地毯』上。
認得出這個空間，熟悉的冰室邸，有著櫻花樹的中庭。認得出天空的烏雲密佈，認得出自己站在通往中庭的小階上……
認得出，遙遙相對的月讀堂（月読堂）階前，白衣黑長髮的少女。
明明外表年紀大上許多，我卻直覺認定她就是帶走美琴的白衣小女孩。但我被眼前堆滿的屍體所震懾（事實上，我更震懾於自己還能站著），連話都講不出口…
血淋淋的中庭，沒有紅液的醒目，只有蒼白的可怖。挖去雙眼而流血至死、四肢被利刃活活砍斷、脊椎被向後扭曲對折、上半身完整而下半身扁碎的孩童……
即使不敢看，即使不敢想，這些屍體仍無聲地朝我呻吟著，他們的害怕，與訕笑。
訕笑…？
猛然抬頭，本來遠在月讀堂的白衣少女，不知何時竟近在眼前！
黑長的頭髮掩住全臉，只露出白色的薄唇。外表雖然不可怕，但她身旁有種劇烈的壓迫感…好像她每靠近一點，生命受威脅的感覺就刺入胸膛更深處…
她到底是人是鬼？我害怕地退後著。啪咚！一顆頭滾過腳邊…
那像冰凝般的嘴唇笑了。伸一隻出手，她依然在向我靠近——
不只一隻。
有好多好多的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斷掉的手、染血的手……
全部從『她』的方向伸出，朝我頸際襲來！
「不要！」
我的腳沒有踏出下一步的空間。好多好多的屍體，擋住我拔腿逃跑的去路。
我只能消極地往後縮，抱著頭緊掩雙眼與耳朵。那瞬間，我是心存僥倖的，僥倖於『這只是又一場的惡夢』，醒來，對，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沒有醒來。
雙手自動放開，因此我也看見長髮女孩頸部的那條勒痕。
接著，勒痕帶來鮮紅的繩索。纏在另一個女孩頸上。
場景變了。我所沒見過的大廳堂，但感覺卻比冰室邸熟悉百倍。
圍爐的正中央，白衣染血少女發出狂笑，好尖銳，也好悲哀。
瘦削發白的年輕臉頰、黑而深陷的眼窩。身邊歪歪斜斜躺著滿滿的屍體……
這次，多了鈍器和刀具留下來的血漬痕跡，屍體的死狀更淒慘…
我…！？
我的聲音…竟然是我的聲音！！
白衣染血少女站在原地狂笑著，身體因為劇烈出力而扭曲。但她完全不以為意，只是笑、不停笑、笑到讓人寒毛發豎地驚覺到，那是眼淚流盡之後的殘灰。
…姐姐一定會回來的…絕不可能丟下我逃走……約好的喔…要走一起走…但是……沒有…直到最後的最後…會回來的喔…會在大家面前把我殺了喔…我不怕………我只怕姐姐不回來…我一點都不害怕死亡…因為我從小就想像過這樣的情景……能被妳殺死真是太好了…想和妳合而為一…不想成為妳的累贅…所以快回來……不要用別人的髒手…我只想要姐姐…姐姐…姐姐…姐姐…為什麼不回來……
微弱但不間斷的意識，如雙子相通的血脈般注入我的腦海。
白衣染血少女還在尖聲笑著；偶爾一個閃神，那聲音，在哭。
眼前閃過更多的影像。這次除了我未曾知道的少女時代外，也有成家後的影像…
美琴消失的那一天…
全家出遊的那一天…
獲得相機的那一天…
搬到冰室邸那一天…
之前所住的家。美琴的出生。良藏與我的簡單婚禮。病榻。陽光。最後…森林。
我的『過去』就在那片森林之後，這個念頭非常清晰。
悔恨的想法浮現…縱然我不知道白衣染血少女的名字，但胸口有種難以言喻的痛。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鮮紅繩索再度出現。抬頭，白衣染血少女止住笑聲，失神的雙眼，懸空。
原本是圍爐的地方，變成一個巨大的方型深洞。視野浸染紅色，少女與其腳下的洞口，漸漸離我遠去……彷彿是『她』的意志，要我遠離那個洞口…
好可怕的結局。就算這名少女再怎麼陰森詭譎、再怎麼帶來惡夢，看到一個好端端的『存在』被吊在隨時都有可能墜落的深淵之上，誰都會為她捏把冷汗。
世界倒退著。從吊著的白衣染血少女，到長長的地底之梯，插滿蠟燭的贄座，走廊、六角型繩堂（縄の御堂）……夜空，我看見了月亮。
肩上有著生命的溫熱觸感。回過神來，良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雙手按著我的肩膀。「八重，對不起…」沒有原因的道歉。
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偷窺信匣的事，慌慌張張想確認自己有沒有將信匣藏好，卻赫然發現它被放在書桌上。
「一直不想讓妳看這些信，是我的自私。妳的過去…讓妳、讓我，都很痛苦。」
良藏顫抖著，分不清楚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訴？
「沒關係的！你不想讓我知道也無所謂！」
良藏皺眉，搖頭：「是我不好。人本來就不可能在沒有過去的情形下安心生活，因此妳的感知力才會那麼靈敏——妳一直處於高度的精神緊繃，所以才會看見『那個世界』的東西…對吧？」
我無法回話，因為這的確是事實…我想知道『過去』，但也逃避著『過去』。心情總是無法真正平靜下來；身體狀況會一日不如一日，說不定都是這個原因。
「這段日子我顧著探究尋找美琴的方法，對妳疏忽照顧了。對不起，八重。」
肩上的溫熱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良藏的擁抱。溫暖得令人想哭的擁抱。
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覺……
「我會陪著妳的。一直一直陪著妳的。」
我想，世上沒人有過這種經驗，也不會想要有這種經驗。
站在滿地橫亂、破碎、血濺四方的屍體『地毯』上。
認得出這個空間，熟悉的冰室邸，有著櫻花樹的中庭。認得出天空的烏雲密佈，認得出自己站在通往中庭的小階上……
認得出，遙遙相對的月讀堂（月読堂）階前，白衣黑長髮的少女。
明明外表年紀大上許多，我卻直覺認定她就是帶走美琴的白衣小女孩。但我被眼前堆滿的屍體所震懾（事實上，我更震懾於自己還能站著），連話都講不出口…
血淋淋的中庭，沒有紅液的醒目，只有蒼白的可怖。挖去雙眼而流血至死、四肢被利刃活活砍斷、脊椎被向後扭曲對折、上半身完整而下半身扁碎的孩童……
即使不敢看，即使不敢想，這些屍體仍無聲地朝我呻吟著，他們的害怕，與訕笑。
訕笑…？
猛然抬頭，本來遠在月讀堂的白衣少女，不知何時竟近在眼前！
黑長的頭髮掩住全臉，只露出白色的薄唇。外表雖然不可怕，但她身旁有種劇烈的壓迫感…好像她每靠近一點，生命受威脅的感覺就刺入胸膛更深處…
她到底是人是鬼？我害怕地退後著。啪咚！一顆頭滾過腳邊…
那像冰凝般的嘴唇笑了。伸一隻出手，她依然在向我靠近——
不只一隻。
有好多好多的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斷掉的手、染血的手……
全部從『她』的方向伸出，朝我頸際襲來！
「不要！」
我的腳沒有踏出下一步的空間。好多好多的屍體，擋住我拔腿逃跑的去路。
我只能消極地往後縮，抱著頭緊掩雙眼與耳朵。那瞬間，我是心存僥倖的，僥倖於『這只是又一場的惡夢』，醒來，對，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沒有醒來。
雙手自動放開，因此我也看見長髮女孩頸部的那條勒痕。
接著，勒痕帶來鮮紅的繩索。纏在另一個女孩頸上。
場景變了。我所沒見過的大廳堂，但感覺卻比冰室邸熟悉百倍。
圍爐的正中央，白衣染血少女發出狂笑，好尖銳，也好悲哀。
瘦削發白的年輕臉頰、黑而深陷的眼窩。身邊歪歪斜斜躺著滿滿的屍體……
這次，多了鈍器和刀具留下來的血漬痕跡，屍體的死狀更淒慘…
〈是妳造成的唷。〉
我…！？
「嗚呼呼…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的聲音…竟然是我的聲音！！
白衣染血少女站在原地狂笑著，身體因為劇烈出力而扭曲。但她完全不以為意，只是笑、不停笑、笑到讓人寒毛發豎地驚覺到，那是眼淚流盡之後的殘灰。
…姐姐一定會回來的…絕不可能丟下我逃走……約好的喔…要走一起走…但是……沒有…直到最後的最後…會回來的喔…會在大家面前把我殺了喔…我不怕………我只怕姐姐不回來…我一點都不害怕死亡…因為我從小就想像過這樣的情景……能被妳殺死真是太好了…想和妳合而為一…不想成為妳的累贅…所以快回來……不要用別人的髒手…我只想要姐姐…姐姐…姐姐…姐姐…為什麼不回來……
微弱但不間斷的意識，如雙子相通的血脈般注入我的腦海。
白衣染血少女還在尖聲笑著；偶爾一個閃神，那聲音，在哭。
眼前閃過更多的影像。這次除了我未曾知道的少女時代外，也有成家後的影像…
美琴消失的那一天…
全家出遊的那一天…
獲得相機的那一天…
搬到冰室邸那一天…
之前所住的家。美琴的出生。良藏與我的簡單婚禮。病榻。陽光。最後…森林。
我的『過去』就在那片森林之後，這個念頭非常清晰。
悔恨的想法浮現…縱然我不知道白衣染血少女的名字，但胸口有種難以言喻的痛。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鮮紅繩索再度出現。抬頭，白衣染血少女止住笑聲，失神的雙眼，懸空。
原本是圍爐的地方，變成一個巨大的方型深洞。視野浸染紅色，少女與其腳下的洞口，漸漸離我遠去……彷彿是『她』的意志，要我遠離那個洞口…
好可怕的結局。就算這名少女再怎麼陰森詭譎、再怎麼帶來惡夢，看到一個好端端的『存在』被吊在隨時都有可能墜落的深淵之上，誰都會為她捏把冷汗。
世界倒退著。從吊著的白衣染血少女，到長長的地底之梯，插滿蠟燭的贄座，走廊、六角型繩堂（縄の御堂）……夜空，我看見了月亮。
肩上有著生命的溫熱觸感。回過神來，良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雙手按著我的肩膀。「八重，對不起…」沒有原因的道歉。
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偷窺信匣的事，慌慌張張想確認自己有沒有將信匣藏好，卻赫然發現它被放在書桌上。
「一直不想讓妳看這些信，是我的自私。妳的過去…讓妳、讓我，都很痛苦。」
良藏顫抖著，分不清楚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訴？
「沒關係的！你不想讓我知道也無所謂！」
良藏皺眉，搖頭：「是我不好。人本來就不可能在沒有過去的情形下安心生活，因此妳的感知力才會那麼靈敏——妳一直處於高度的精神緊繃，所以才會看見『那個世界』的東西…對吧？」
我無法回話，因為這的確是事實…我想知道『過去』，但也逃避著『過去』。心情總是無法真正平靜下來；身體狀況會一日不如一日，說不定都是這個原因。
「這段日子我顧著探究尋找美琴的方法，對妳疏忽照顧了。對不起，八重。」
肩上的溫熱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良藏的擁抱。溫暖得令人想哭的擁抱。
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覺……
「我會陪著妳的。一直一直陪著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