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八針肉身

        
        不知道現在夜是多深了，但是路上已經空無一人。

        帶著滿身的疲憊，當我打開大樓前庭的鐵門時，突然一道人影高聳在我面前。

        自認為175公分已經不算矮小，因此眼前的阻擋更讓我好奇。

        就在我順著眼前黑影把視線抬起時，突然一隻粗壯的手臂由上往下迅速揮落，我下意識的直接把身體往後躺，將整個重心往屁股壓去。

        一瞬間的遲疑，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我瞄到壯漢的手裡緊握著一把鐵針，是一整把原子筆大小的鐵針，數量之多讓已經跌坐在地上的我有點站不起來，雙腿的癱軟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我立刻用手撐起半身翻轉，將腳掌用力往下蹬。

        還來不及看清壯漢表情，突然感覺又是一個大動作，像是射飛鏢一般。

        「鏗…鏗…鏗鏗鏗…」

        就在我身體拖離原位，並且轉身的瞬間，背後竟傳來陣陣巨響，就像數十根鐵管互擊一般的清脆響亮。

        當小腿終於勉強往遠離門口的方向踏出，再回頭，壯漢居然在撿剛剛往我跌坐的位置射出而散落一地的鐵針。

        從來沒有經驗過頭腦無法思考的我，思緒一片空白，拖著以為很用力，其實已經半癱軟的雙腿，死命的往大路跑。

        我直接穿越大樓前面公園的矮樹叢，小步跨過公園裡的兒童遊樂設施。

        「噠…噠…噠…噠…噠…」急促腳步聲規律的迴繞在暗夜的公園裡。

        在極速衝刺了幾十分鐘之後，內心的恐懼漸漸的沉殿，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逐漸昇華的不安全感。

        「該怎麼回到家裡？」我內心不停重覆著這個問題，卻是無解。

        暗褐色的路燈，映照著筆直雙線道的柏油路，前方好像有一條行進緩慢的人影靠近著。

        驚慌下的判斷是一位身型稍微痀僂而且不高的老婦，看來年紀稍長了。

        不安的情緒仍緊緊的繃著我，我在距離大概二十公尺的路程開始喊叫著這位老阿嬤。

        「阿桑…阿桑…阿桑…」我愈喊愈大聲，但老阿嬤始終沒有回應。

        「阿桑，不要…再往這邊…走了，趕快…回頭啊…」我用台語一邊大聲警告著，並走向這位始終不理會我的陌生人。

        走近一看，老阿嬤的表情有種令人全身發麻的冷漠，甚至讓我不寒而慄。

        我停下腳步，但老阿嬤卻已經來到我面前一隻手臂的距離。

        「呼…呼…呼…」

        我喘著氣，看著老阿嬤把眼神移至我那驚恐的臉，那雙眼皮低垂的空洞視線直盯著我看，低沉而緩慢的出聲…。

        「丟係你喔。」熟悉的台語口音跟路邊攤親切叫賣的頻率雷同。

        同樣的疑惑還來不及反應，老阿嬤的手從腰際緩緩伸出，瞬間轉而充滿力道的突刺，手裡，竟是握著滿滿的一把鐵針……。

        「啊…啊…」

        雙眼赫然一睜，整個人彈身坐起，四週是一片的漆黑，那猶如真實的夢境，催著驚魂未定的我滿身汗。

        就這樣在床上坐了些許時間後，我準備去廁所清理一下狼狽的模樣，感覺因害怕而癱軟的雙腳也逐漸恢復力氣。

        「幹！」

        就在雙腳踏上地板剎那，一股筋肉拉扯的痠痛感竟從小腿延伸至大腿，這似曾相識的酸麻正是下部隊整訓時第一次跑完五千公尺的症狀。

        一股絕望恐懼感居然從心底無限湧出。

---

        隔天，我沒有上班，除了因為雙腳痠痛不已之外，更是想了解昨天夢境的涵意。

        打開電腦後，我迅速將昨晚的恐怖情境回想過一次，便開始拜起了『估夠大神』。

        接連數十個關鍵字，關於解夢的網頁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點擊瀏覽，卻始終沒有任何一點頭緒。

        中午吃過泡麵後，決定要去大賣場逛逛，肌樂從昨晚開始已經被我噴了半罐，需要趁腿傷舒緩時再補些食物藥品。

        目標確定，換裝之後便立刻出門。

        我拖著步伐勉強往大樓前庭走去，鐵門外迎面走來一人，高壯的身軀引起我的好奇，定睛一看，原來夢裡擋在門口要刺殺我的壯漢，竟是同棟大樓的住戶。

        兩人眼神交會的同時，壯漢竟然看著我微笑的點點頭，我只能尷尬的勉強撐起嘴角回禮，內心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來到附近的賣場後，我開始了今日的補給之旅。

        「啊！少年仔…歹勢！歹勢！」一位老阿嬤拖著菜籃車撞到我之後連忙道歉。

        「阿桑…，抹…抹要…緊啦…」

        眼前的老阿嬤竟是夢裡那張熟悉又冷漠的面孔。

        「真正…抹要緊…」

        在回應老阿嬤的道歉後，即便無助、恐懼卻也只能害怕的快速逃開。

        在賣場失魂的逛了一個多小時後，手裡沒有半件商品，腿上加劇的痠痛再度提醒著昨夜的恐懼。

        行屍走肉是一種肉體的折磨，更是一種精神的凌遲，完全無助的情況下，我結帳時只拿了一罐肌樂，心裡唯一想著要趕快回家。

---

        「少年仔！」

        步出賣場門口的瞬間，身旁一位年邁老翁突然叫住了我。

        「阿伯，你在叫我嗎？」我驚訝的指了指自己。

        「少年仔，你願不願意花一點錢買一個機會！甚至是一種比活著還值得的秘密！」

        從昨夜的噩夢開始，早就不只是詭異跟恐怖可以形容，而現在居然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交易。

        短短的12小時內，居然完全顛覆了這26年來我對過日子的觀念，雖然有時侯會認為自己有機會成為蛛蜘人或鋼鐵人之類的異能英雄，但目前情境卻是完全與幻想大相逕庭。

        「阿伯，是有關什麼事的秘密？」我好奇的試探性詢問著。

        「你決定給多少錢，就決定你能聽到怎樣的消息！」

        「阿伯，不過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拿了錢就…」

        「嘿嘿嘿嘿嘿…」老翁笑而不答。

        看著手中的肌樂，我決定相信老翁，被騙也甘願。

        「阿伯！」

        我從皮夾拿出一張伍佰元紙鈔遞給眼前老翁。

        老翁接過紙鈔，二話不說便將紙鈔塞進嘴裡。

        「阿伯，你…」

        「每年的鬼月一到，鬼門大開之時，鬼王會由眾罪魂中挑選一名罪魂來人間消業障，罪魂來到人間會挑選一名肉身寄體。被寄體的肉身不會知道罪魂是何等的罪惡，但卻必須與罪魂共同承受業報，直到肉身負荷不了而死去為止。」

        老翁一直講述著讓人似懂非懂的內容，我卻無法不去記下他的每一句話。

        「阿伯，等等…」

        老翁無視我的阻止，繼續他的發言。

        「參與這場『淨業』的，便是人界裡與罪魂同等罪業的肉身。只要帶罪肉身將八支鐵針插入罪魂所寄體的肉身，則帶罪肉身便等同將罪業轉嫁給罪魂，而被寄體的肉身能承受多少罪業加身視個人而定。一旦寄體肉身死亡，罪魂即可轉世投胎，帶罪肉身也會因為業障的消除而化凶為吉。然而，寄體肉身的死亡，便是另一條罪魂的誕生。」

        「被寄體的肉身…就只有死的功能？！開啥玩笑！」

        「『淨業』便發生在人界所謂的『夢境』，而『淨業』的行為即是『八針入肉身，罪魂贖永生』。」

        「那…那要怎麼擺脫罪魂寄體？要…要怎樣才不會死亡？我…」

        一連串的問題都毫無解答，甚至我的發問還在進行中，駭人的一幕卻真實上演在眼前。

        「啊…啊…」路旁女子狂聲尖叫。

        老翁說完一段話後便拔腿衝向馬路，迎面而來的貨車煞車不及當場輾斃老翁。

        柏油路上橫流的血液怵目驚心，爆漿的頭顱四散在車底下，一股濃重的腥味漫飄在空氣中令人作嘔。

        「是洩露天機所以現世報？」

        「如果我是拿一千給他，他會說出什麼不一樣的事？會教我怎麼活下來嗎？」

        「他是拿我的錢財替我消災嗎？」

        「被惡鬼附身？」

        我跌坐在賣場門口，思緒複雜到快要無法辨識現在是夢境還是現實。

        不敢直視事故現場，但一時卻又不知該何去何從，或許我連雙腳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突然，心臟像是被電擊般震了一下，爆頭的老翁手裡何時握著紙張，正疑問的同時，癱軟無力的身體竟被好奇的視線驅使不自覺的往前爬了幾步。

        「……」

        我頓時喊不出聲音，老翁的手裡居然緊緊握著剛剛被吞下的伍佰元紙鈔。

---

        似乎記不得我是怎麼回到家的，只知道坐在客廳的沙發已經幾個小時了，電視一直是開著的狀態，探索頻道不知已播放過多少個單元，我卻全然不知演出的內容是什麼。

        照昨夜的狀況來看，一旦睡著，夢境裡導致的生理狀況將會反映在現實情境，也就是八針只要插入我的身體，現實的我應該是會血流不止。

        光是想像就讓人毛骨悚然，那該怎麼辦，難道完全不用睡嗎？！

        「對！不睡就不會作夢了！」

        我在心中大聲喊著，像是在為自己立一個目標一般。

        選擇不睡也許可行，但…那可以撐多久，難道一輩子都不用睡，還是撐過一個週期罪魂就會自動離開我的肉身，再多的假設都已經無法得到證實了。

        或許我應該要尋求一些管道來解決我的困擾，該去求醫，還是找廟公、道士之類的嗎。

        我不停的不停的努力回想老翁在賣場說過的每一句話，同時也忘不了老翁車禍當下的慘狀，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可能會在我心中停留一段時日了。

        看著手機的時間顯示著現在已經晚上11點13分。

        「找朋友！」

        再怎麼無稽的言語、荒謬的故事都一定會有人願意相信的，我打開通訊錄按下第一通最常聯絡的朋友。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

        令人不敢置信的回應，在求助的第一步便重重的打擊著我的期待。

        手指下意識不願放棄的再度按下播號鍵。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

        「幹！」

        我決定換下一位聯絡人。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

        再換下一位。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

        再換下一位。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

        「您撥的電話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

        再換下一位。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

        不同的號碼，相同的回應，緊繃的情緒幾乎被逼上極限。

        「幹！電話不接、不開機是辦個鳥啊！」

        怒火瞬間驅趕走恐懼，憤怒的情緒促使著一股不信邪的意念。

        我看著通訊錄，準備一個接一個打，打到有人接為止。

        「您撥的電話通話中，請稍後再播。」

        一句不一樣的回應，讓我開始覺得人生有了一點點的希望。

        對方正通話中，但沒有設插播，也許我可以每三分鐘打一次，直到他接聽為止。

        「12點47分！」

        無意中看到手機時間，讓我完全無法接受，花了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居然聯絡不上任何一個人，到底是人有病還是手機有病。

        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顫抖了起來，甚至逐漸變得無力，突然…

        「砰！」

        唯一的對外聯絡工具竟由手中滑下摔得支離破碎，當場死亡。

        「靠妖哩！」

        我撿起手機屍體往牆壁猛力砸去，渲洩著一天以來所遭遇的不甘願、不公平。

        激動過後，疲軟無助的我再也撐不住這滿身的煎熬，這有如煉獄般的虐待讓人不由得心生放棄。

        眼眶不爭氣的流下淚滴，像是在跟這個世界道別。

        沙發上，撐到極限的我不再掙扎，在不知不覺中雙眼漸漸的閉上…

        

        

         特別篇–八針肉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