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紛飛,湖靜水清。
春雪帶來微微的寒意,還有「冬天尚未遠去」的訊息。
男子佇立於凝青湖的湖心亭中,凝視著眼前景色。
迷離的眼神,令人無法判斷他正在觀雪賞湖、還是借此遙思著銘刻在他心中的那個名字。
男子把視線移到自己手中握著的藍珀手鐲。晶瑩的藍珀,凝著艷若朱櫻、巧若金桂的小花。他不知道這些艷紅的小花是如何落到藍珀之中,只知道正因被藍珀封存,小花才能把最美的一瞬間化作永恆。
「清夏。」一聲叫喚,打斷了他的沉思。
看清來人,楊昊天恭敬施禮:「參見陛下。」
「姐夫,你和朕是一家人,何須見外?」詠晨皇帝微笑道。
楊昊天看了一眼詠晨皇帝身後的人:「確實。」
那人是當今中書侍郎的兒子——計煦南,他自小就以伴讀的身份跟隨當時尚為太子的詠晨皇帝,兩人交情相當不錯,大概除了姓氏以外,他們的感情應與親兄弟無異。
「陛下此時不是該在批閱奏摺麼?何以至此?」自詠晨皇帝登基那天起,批閱奏摺的時間從未改變。正因楊昊天清楚自己這位舅子的習慣,故有此一問。
「那你呢?你素來這個時候都會到蘭臺【註1】去,又何以在此?」
「……心血來潮罷了。」楊昊天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到凝青湖來,只是離開蘭昌公主府【註2】後,騎著馬漫無目的地亂逛,最終就來到這裡了。「那陛下來這裡是因為……」
「朕?」詠晨皇帝露出一個帶點落寞的微笑,「朕是專程來找你的。」
這個笑容,楊昊天之前只見過一次,而這次,是第二次。不知道出於甚麼原因,看到詠晨皇帝這個笑容,他總覺得有點不安。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他今天一直覺得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憂傷,而現在,這種憂傷的感覺更顯得強烈。
「陛下為何要專程找清夏呢?」
詠晨皇帝走到他身邊,眺望遠山,道:「你……還記得『她』吧?」
「她」佔據了他心中最多的位置,他又豈會不記得?而且不只他,就連詠晨皇帝也……
「記得。」楊昊天故作淡漠。但詠晨皇帝看得出,在一派冷淡神色之下的,是刻骨鏤心的深情、青霜【註3】難斷的情絲。
「她……過世了。」
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楊昊天都清楚地聽見了。雖然他表面不動聲色,但在袍袖之下的手,卻是把藍珀手鐲握得更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請問陛下……這是甚麼時候的事?」
語氣雖然平靜,卻不難聽出當中帶有微微的哽咽,而其中所包含的悲慟和傷痛,不言而喻。
「大概是……半個月左右?」詠晨皇帝對身後的男子投以詢問的目光。
「陛下,是十天前。」計煦南回道。
「十天……」
是巧合嗎?十天前,正是他的妻子——蘭昌公主的生辰。而當年,蘭昌也是在這一天下嫁於自己的。
「機關算盡又如何?命中註定的事根本無法改變。」詠晨皇帝忽然開口。
「陛下?」
「當年你和蘭昌姐姐的婚事,是朕向先帝提議的。朕這樣說,你可懂了?」詠晨皇帝露出的笑容,看來有點自嘲的意味。
楊昊天語氣平靜說:「……此事,其實毋須陛下明說,臣也早就猜到了。」
「你恨朕?」
楊昊天看著從天而降的凝雨【註4】,露出苦澀的笑容幽幽道:「起初或者有……但正如陛下所言,命中註定就是命中註定。當年即便沒公主的婚事,也不見得我跟『她』會有結果。或者『她』的『神婚』會來得更早?如此想來,何恨之有?」
看著楊昊天那比哭更顯悲傷的淺笑,詠晨皇帝陷入沉默中。
「初次見『她』時,我簡直懷疑自己是否誤闖仙境……玉柳堤下,絳衣白髮……別人都說少年白髮、天生異相是不祥,但那異於常人的容止,卻是如斯之美。不祥?我倒認為那是創世神的恩寵。而事實確是如此。」楊昊天憶述著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然後以自己低沉的聲線唱著小曲:
柳堤深處,飛絮銀霙,
玉柳為簾,瓊草作茵。
輕容絳衣,霞簪雪髮。
聞聲顧兮,提履踏雲,
翩若驚鴻,步止於簾。
倩女盼兮,與吾目成。
倩女笑兮,吾心懮兮。
倩女僚兮,雅靜傾城。
今夕何年,得遇佼人。
寤寐無為,輾轉難眠。
出其東門,有女如荼,
女雖其姝,非吾所思。
素首彤纓,紅妝茜衣,
含睇宜笑,當吾所思。
歌聲低迴飄渺,宛如簫聲於深山幽谷中徘徊,縈繞不去。
「玉柳堤……」詠晨皇帝苦笑道,「又是玉柳堤……」
「陛下?」楊昊天不解。
「……朕第一次見她,也是在玉柳堤。與你相比,終究也是去晚了。」
楊昊天無聲輕嘆,道:「陛下的確是晚了……但早了,如今也只餘更深沉的酸楚和心痛……」
詠晨皇帝細細地咀嚼過一番話,半晌,示意計煦南把錦包呈上。解開錦包,內有一畫軸、一小巧精緻的描金【註5】漆盒及一以火漆封口的浣花箋【註6】,火漆上鈐的是樣式華麗繁複的圖騰。
「這是『她』交托柳左司郎中呈上的……雖是呈給朕,但朕想,還是由清夏打開當更合適。」詠晨皇帝把浣花箋遞去。
楊昊天一愣,想了一想,最終還是接過。他把隨身攜帶的小刀拔出鞘,挑開封口的火漆。信箋甫打開,便傳來一陣幽香。
聞到香氣的楊昊天,眼一紅,鼻一酸,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這一幕,詠晨皇帝全都看在眼裡。
楊昊天稍斂心神,以詢問的目光看著詠晨皇帝,得到代表許可的點頭回應,方把信箋內容唸出來:
陛下聖啟:
當日一別,十年有餘,陛下安乎?
今雲自知命不久矣,遂修書一封,以表心跡。遙想當年,悉陛下心意,受寵若驚。惜雲先識清夏,得其憐惜,心已暗許,天地可證,日月可鑑。縱其已為貴主夫郎,然情根深中,不能自拔。憶清夏對雲誓曰:「毋忘卿貌、毋忘卿聲。吾若高中,定當娶卿。」然造化弄人,其得為帝婿,雲傷如之何,無可奈何,涕零涓涓,黯然神傷,終離故地,居山以淨情根,惜徒勞無功。清夏於雲,若蝕骨鏤心之痛;陛下於雲,若愧天作人之疚。
雲姿色平庸,無德無才,得陛下垂青,實三生之幸。論雲之才,比之貴主,愧不如也,較之帝后,亦不如也;論雲之貌,比之貴主,愧不如也,較之帝后,亦不如也。陛下得后如此,當如獲至珍,多加憐惜。
此書乃雲勉力提筆為之。作此書予陛下,雲卻心念清夏,舉頭見月,心中有愧。然親書清夏,無從下筆,縱或成書,恐傷其心。
今雲獻髮一束予陛下,望笑納之。連之以上呈一軸,望陛下親予清夏,此為雲今生最終所願,還望成全。
唸及半書,楊昊天已語帶哽咽,全書唸畢,不禁神傷,黯然淚下。
聽畢,詠晨皇帝把畫軸交給楊昊天。楊昊天把藍珀手鐲收好,接過畫軸打開一看便失聲痛哭,畫卷也握不住。只見畫卷描繪的是只有墨線白描的人物寫真【註7】。
詠晨皇帝看到地上的畫卷。即便畫中人看來比自己初見之時更為清澀,但他認得,畫中人就是「她」。
「她……一直把這個留到現在……」楊昊天勉強止哭。
唉……終究還是畫不完。
那等你回來再畫好了。
……那最快也要一年吧。
沒關係,莫說一年,便是十年我也等。
結果,她等了他一輩子都沒能等到他回來……
但他記得她每次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每一刻。
她的每一瞬間都是他的永恆。穿絳衣對他笑的她、穿男裝迴避他的她、穿嫁衣怨懟他的她……還有,穿玄青孔雀羅【註8】祭衣無聲以對的她……
楊昊天自懷中取出藍珀手鐲,細看凝在其中的紅,再抬頭望向亭外飄散的春雪如乘風的柳絮,就如初見「她」時的情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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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蘭臺:漢代宮內收藏典籍之處。《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御史大夫……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祕書。」 漢焦贛 《易林.巽之明夷》:「典策法書,藏蘭臺,雖遭潰亂,獨不逢災。」
泛指宮廷藏書處。《南史•徐勉傳》:「方領矩步之容,事滅於旌鼓;蘭臺石室之典,用盡於帷蓋。」
唐代指秘書省。 唐 白居易 《秘書省中憶舊山》詩:「猶喜蘭臺非傲吏,歸時應免動移文。」唐李商隱 《無題》詩:「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馮浩箋注:「《舊書•職官志》:秘書省,龍朔初改為蘭臺,光宅時改為麟臺,神龍時復為秘書省。」
【註2】公主府:《唐六典.卷二十九》:公主邑司,令一人,從七品下;(《漢書百官表》:「宗正屬官有公主家令。」公主所食曰「邑」。晉太康中,為長山長公主置家令一人。宋、齊已後,時有其職。隋氏復置,皇朝因之。神龍初,公主府並同王府置官屬;景雲初,罷之。)丞一人,從八品下;(《晉起居註》雲:「太康十一年,詔曰:『南郡公主家令丞缺,何以不補?』」隋有其職,皇朝因之。)錄事一人,從九品下。(皇朝因隋置。)公主邑司官各掌主家財貨出入、田園徵封之事。其制度皆隸宗正焉。
【註3】青霜:指劍。劍光青凜若霜色,故稱。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
【註4】凝雨:指雪。南朝沈約《雪贊》:「獨有凝雨姿,貞晼而無殉」。
【註5】描金:在漆器表面以金粉描繪花紋為飾之工藝技法。描金以在黑漆地上作飾最為常見,其次為朱或紫色地。也有把描金稱作「描金銀漆裝飾法」。
【註6】浣花箋:古箋紙名。傳說唐代薛濤在四川成都浣花溪旁,以溪水造十色紙,名「薛濤箋」,又名「浣花箋」。樂史《太平寰宇記‧劍南西道一‧益州‧土產》:「舊貢薛濤十色箋。」原注:「短而狹,才容八行。」唐李商隱《李義山詩集‧送崔玨往西川》詩:「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註7】寫真:畫人的真容、肖像畫。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 •雜藝》:「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即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元辛文房《唐才子傳 •張志和》:「﹝志和﹞興趣高遠,人莫能及。憲宗聞之,詔寫真求訪。」清姚鼐《題句容學博馮墨香小照》詩:「寫真自古難,神藝有深造。」宋王安石《胡笳十八拍》之八:「死生難有卻回身,不忍重看舊寫真。」清孫枝蔚《漢武帝》詩:「自上甘泉看寫真,芳魂一去杳難親。」
【註8】孔雀羅:羅紋絲織品。唐、宋時提花羅機經改革後而生產的花紋復雜的名貴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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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3(最高100)
狀態:幾欲昏迷
這就是我打這篇時的狀態……
成功完稿的現在,就是瞬間滿血,原地復活!
然後,就是「每週完稿」和「接龍文」(我沒忘記,只是在拖)
這篇會嚴重失血,主因在於「詩歌」和「書信」的部分……
因為本人從未修過中文科(不論主修、副修)
簡單說就是自討苦吃,但不文言根本不對味啊對不對!
雖然抄襲(?)了很多古文……但是……總之我盡力了……
然後,其實我對感情戲很……不了解,
只是難得有靈感,又可以跟接龍文湊成系列,
不這樣寫實在有點可惜呀……
所以……拜託,鞭打力度請輕一點……
話說,這篇應該算是虐心,
但到底有多虐呢……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