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音樂會
由於那場大雨傾盆,使那場音樂會空寂而黯然失色;但卻由於那場大雨傾盆,使那場淋滿晶瑩雨珠的音樂會,因光線反射而「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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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青年女子獨坐琴房裡,研讀著琴譜。容貌清秀、明眸皓齒,但神色沉著而深邃。
此際猛然響起敲門聲。
女子迅即放下琴譜起身,走向房門。隨後將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是一名髮色斑白,臉皮散布魚尾紋,面色難掩憔悴的婦女。
「母親請進,我剛才並沒有練琴,因此房門沒鎖。」女子一面說道一面將房門關上。
她的母親頷首微笑,容顏縱然不很蒼老,但步伐卻有些遲緩,似若老態龍鍾。
「是嗎,我都已經習慣敲門了。」她的母親續道:
「其實現在我看到妳都感到相當光榮,不久後就要舉行妳人生第一場鋼琴獨奏會了。以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現在連作夢都會笑呢。琴涵。」
琴涵母親笑靨慈藹敦厚,憔悴的面容仿若添增一抹璀璨的光彩。她神采飛揚,向日葵般地綻放。滄桑的容顏,恍然鮮活過來。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母親,因為有您的苦心栽培,這一天才能夠到來……」琴涵霜雪般的神貌,含蘊欣悅的淺笑。
「我是很努力地督促妳,但關鍵還是妳自己夠努力啊,琴涵。雖然我的身體不太好,但演奏會舉行的當天,我一定會去。」母親斬釘截鐵地保證。
「謝謝母親,但千萬別太勉強,要以健康為重。」琴涵叮嚀。
母親僅是莞爾,便轉身離開琴房。
琴涵凝思須臾,也走出房門,在屋中漫步,望向窗外。
朗朗青天,萬里無雲;艷陽高照,熾烈的陽光,宛若金黃的地毯,鋪蓋大地。扎眼的光束耀進窗戶,為琴涵仿如冰玉的容貌,踱上一層金亮的光暈。
琴涵雙手合十,面向昊昊青空。
「上蒼啊,請保佑我母親,她的身體能夠健康無恙……」
女子的眼神,極為虔誠。頭上的烏黑短髮,在她移動的同時,輕柔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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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已久的鋼琴獨奏會,終於來臨了。
然而,卻被前些天來的颱風所釀成的暴風雨所覆沒了。
數十年前,由於科技文明的迅速擴張,而破壞了生態平衡,天候走向極端化。時至今日2035年,地球已快要無可救藥,氣候災害不斷,每當颱風侵襲,災情必然慘重。
前些日子颱風又來襲了,街頭降下暴雨。母親當時在開車,由於暴雨而導致視線不清,一輛大型車,撞上她的車子。
從我年幼時對我盡心督導的嚴格母親,變成植物人。
醫生對我解釋,所幸現代醫學發達,不然母親也沒有變成植物人的機會。
雖然常去探望她,每天禱告她能恢復意識,但是我的禱告宛如流水般,被暴雨沖走,或者淹沒了。
她沒辦法來聽我的首場演奏會了。
前天,那個颱風終於遠颺了,但緊接著又來了一個更強的颱風──現在我舉行演奏會的城市,更正確地說是全國各地,已經變成水鄉澤國。
演奏會延期了,母親也還未清醒──
既然如此,那為何我會站在音樂廳的舞台上呢?
外頭大雨傾盆、廳內空蕩無人,我站在舞台上,究竟有什麼意義?夙夜期盼的首場演奏會,就這樣泡湯了……
……但是,這裡是我從小夢想的舞台,雖然沒有聽眾,母親也不在場,但至少讓我彈奏一會,讓自己更貼近夢想……
我走向鋼琴旁,坐了下來,調整距離與角度,靜下心,使腦海浮現旋律……
……似乎有人在看著我。
我轉身,遠望聽眾席──
隱約可見,年邁且憔悴的婦女身影……
「母親?」
憔悴的體態,且對著我揮手,無疑地的確是母親。但她不是還在昏迷當中嗎?而且外頭都淹水了,怎麼可能會來到這裡?
我凝望「母親」,默然無語,思緒一片混亂。母親手指向下揮動,似乎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之後,她又直指鋼琴,嘴唇蠕動,貌似高聲呼籲。
我豎耳傾聽,但依然聽不見任何聲音。唯見母親孤身一人在聽眾席上,無聲地吶喊。
她直指鋼琴,或許是要我彈琴吧。但是,發生這一切實在太詭譎了──
我明白了,或許這是夢境吧。在夢境演奏……不過,這是目前母親能夠如願的,唯一機會吧……
我對母親點頭,而後面向鋼琴,沉澱一切心緒,試圖使腦海浮現旋律……
然而腦海卻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凝視鋼琴,整個人怔住了……
我回望母親,她從聽眾席上起身,揮舞著手臂,嘴巴不斷開合,狀似急切。於是我心一橫,不假思索地旋即演奏──
……這不是我該彈的曲目,為什麼內心湧起一陣悲慟,不自覺彈起了蕭邦的「離別」練習曲呢?這是,什麼感覺……
憂傷沉痛的旋律,在音樂廳盤旋縈繞。我壓抑情緒,強使自己鎮定下來專注演奏……
雖然眼睛注視著琴盤,然而卻有個剎那,母親的影像在眼前一閃即逝……
這只是恍忽的幻覺……專心、專心!自孩提時期,就一直渴切,以自己的實力、用個人的名義,登上這音樂廳的舞台,為聽眾與母親演奏……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因閃神而壞了這場音樂會呢?
縱然……這只是夢境──
想至此,內心頓時空虛了,但為了填補心靈的破洞,卻更努力地彈奏下去──
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呢?
不知是什麼原故,身心逐漸疲憊了,雙手開始輕微戰慄,不聽使喚了。我使盡全部的意志力,使「離別曲」能繼續演奏下去。
──母親,您聽到了嗎,我是不是彈糟了呢……您會像往常一樣批評我嗎?
心思愈來愈混亂了,但彈奏依然持續。但是身體似乎開始虛弱了、心靈的破洞擴大了;耳朵逐漸聽不清琴聲了、鼻子湧起一陣酸了,連視野都逐步模糊了……
驟然,模糊的視野,被母親的身影所占滿。
『琴涵。』她溫藹的莞爾一笑。
『琴涵、琴涵、琴涵……』
往昔的記憶再現,視野呈現母親各種面貌,但唯一不變的是她溫婉的微笑,而非嚴厲督導的面孔……
一幅幅圖像,相互串連,在我的心海蕩漾起漣漪……
戶外的淅瀝雨聲,似乎變大了。
頃刻,我恍若看見,母親坐在聽眾席流露心滿意足的笑容……
忽然,我的眼睛像戶外一樣下雨了──
淚珠滾滾而落、簌簌流下……爬滿了我的臉頰,但雙手無瑕拭去淚水。樂曲,漸至悲切悽愴的高潮……
母親……自從您發生意外變成植物人後,便與世隔絕,再也聽不見我的琴聲了。我的旋律也寂寞地在琴房繚繞……但是現在您已經聽到了吧?我的音樂也不再寂寞了吧?
因此,您是為了完成我的心願,才會陪在我身邊……縱然距離那麼遙遠,且聽不見您的聲音……為了我,盡管因為大雨傾盆延後了音樂會,但是……您還是不顧沒有聽眾,來到這裡……為了……不讓我擔心,所以您才會用恢復清醒的模樣,當我唯一的聽眾……就像往常練琴一樣……
為了我,不惜被我嫌棄,依然極為嚴謹地監督我……為了我,即便您的身體蒼老了、憔悴了,仍主動承諾一定會出席我的首場演奏會……
『還不行,繼續努力』這種聲音聽不到了……
琴聲已奏至愴然淒切、哀慟欲絕的高潮,琴音反覆流轉,恍若江海洪流地傾瀉而出……登時我的眼淚也隨之潰堤,雙手瀕臨癱軟,然而從心坎深處源源湧出的能量,使我恍然幾近將琴弦彈斷。手指的力量,也彷彿傳導至心弦,幾乎柔腸寸斷……
戶外愈加狂烈的傾盆大雨,成為了唯一的伴奏……
此際,淚眼模糊之中,再度恍見母親──但她的身軀竟然已經泛白……
不,您要消失了嗎?為什麼……難道是因為這首「離別曲」嗎?為什麼我要彈離別曲呢?這不在計劃之內啊……我不是要送別,我只是毫無原因的悲傷,才會……
澎湃悲愴的樂句告一段落,回歸黯然深沉的旋律。我使盡全身氣力,哽咽且氣若游絲地呢喃:
「母親,不要走……」
不再嚴厲的母親,對我再度展露溫藹的微笑,形影仍不斷泛白著……
「現實的您趕快醒來啊!不然這一切……都只是泡影啊……」
頃刻腦海響起──
『雖然我的身體不太好,但演奏會舉行的當天,我一定會去。』
「母親!」
我破嗓呼喚,然而她的笑靨與形影,化為一朵向日葵。其暖黃的花瓣,彷彿散發和煦的陽光,牽引我持續演奏……旋律,反覆到最初……
母親,又聽不見了……然而,在淚眼朦朧之中,向日葵輕柔搖曳,恍若沉浸在淚海裡……
「她」──聽得見嗎……
啊,為了一償母親與我的宿願,無論怎麼流淚、身心如何疲憊……
我的眼神堅定,持續演奏憂傷的音色,雖然淚滴仍汨汨流出……
霎時,向日葵宛如西斜的夕陽般,開始凋謝……一片片花瓣,脫離我的淚海……泡沫一般地消逝了。
夢想,終將化為泡影……
旋律轉調,再度開始澎湃,外頭的暴雨,與我的淚珠,在向日葵僅存的餘暉中光影反射,在音樂推至另一顛峰之際,在空寂的大廳中,大放異彩……
……而且,帶著溫柔……
『謝謝妳……』
彷彿幻聽般極為薄弱的細音,傳進我的耳朵……
向日葵幾乎消逝了,旋律已至尾聲,淚痕在我臉頰上流淌……我茫然地,持續演奏著……
當我彈下最後的和聲,最末一片花瓣也逝去了。
我默然地將手從琴鍵移開,攤放在雙膝上。我驀然回首,凝望聽眾席,母親確實離去了。
我搖晃起身,離開鋼琴數步,便不支跪倒在舞台上。
母親……植物人……向日葵……
啊,告訴我這都是騙人的,這是夢境對吧,母親……她一定還在的,對吧……
此刻,我孤獨地放聲嚎泣,整個人都癱倒在舞台上……
廳外雨聲依然淅瀝,宛若瀑布傾瀉而下,彷彿要將我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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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涵雙眼一睜,一骨碌地自床上起身。
「果然是夢……我想起來了,根本就沒有颱風,演奏會也還沒到。」琴涵一面自語一面拾起置於床櫃的梳子,俐落地梳理蓬亂的髮絲。
「但是……母親變成植物人是事實!現在她……」她迅即將梳子放下,衝出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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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中,驕陽炙熱;碧藍青天,天高雲淡。微風徐徐,樹頭的枝葉隨之舞動。
琴涵在一名昏厥、身形憔悴的婦女一旁守候,她對婦女說道:
「母親,我還是像往常般來探望您了。每天我仍對上蒼祈禱您能盡速恢復清醒,恢復昔日的生活……另外,我已經取得演奏會的現場錄影了,等到您醒來之後,還是能夠藉由錄影,感受一下在現場的感覺。過去,我從來沒想過首場演奏會能夠辦得如此成功……」她輕握母親的手心:
「藉由禱告,我擁有精神支柱,心靈獲得救贖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您會醒過來的。我已經不怕寂寞了,即便有所恐懼或不安,也能堅強地生活下去。因此,不用擔心了。」她莞爾,日暉灑照她的容顏。
「我會一直等您。」潔淨如霜雪的美貌,光耀反射、熠熠閃爍、含蘊了溫度。
剎時微風悄然進來,床櫃上半開的向日葵,輕柔飄曳──
半開的「她」,似若即將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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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獻給天下母親。